葬歌与永生————落雁翎

「兰？」发现怀中人儿沉默不语，先生微感稀奇地唤道。

「先生……」兰．螭洛抬起墨黑不见底的眼珠，直望着对方，「对你来说……我不在是不是更好？」

「呃？」疑惑他怎么突然这样问，先生不解地眨了眨眼。

「如果不是我的出生，你尊敬的大长老就不会因为耗尽力量而沉睡……你一定觉得如果我不在会更好吧？」兰说话的口吻平静无波，明明是关于自己出生的问题，却彷佛在谈论天气般，云淡风轻。

长大以后，先生曾经带他回去自己出生的那个古堡，那里因为长期凋空，藤蔓等攀爬植物也从墙壁的破口侵进走廊、房间，看起来根本和废墟无疑。而就在孕育自己的那个池中，神水已经被抽干，池中央放着一副玻璃棺木，里头是一名沧老而苍白的男人，听先生说，那就是牺牲自己的力量创造了他的大长老。他虽然没有死去，但因为失去所有法力而必须无限期沈睡，先生每年都会去探望长老一次，并又在古堡的四周设下结界，以防任何人骚扰长老的『休息』。

只是，兰感觉得出先生对于长老有股难以言喻的崇敬，每当提到他的时候，先生就会露出郁郁寡欢的表情，彷佛在叹息着长老的虚弱沈睡一般。

如果我没有出生就好了………

虽然先生并没有这么说，但兰偶尔却会冒起这样想法。

先生瞅着琥珀般美丽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兰，问，「你希望我说实话还是谎话？」

「当然是实话。」兰几乎是立刻地回答。

先生无比严肃地审视兰，从他柔黑的短发，到俊美清澄的脸容，还有正在成长中，日渐壮硕的身躯，平常温柔朦胧的眼眸，变得锐利而且微冷。

兰被望得有点不自在，但他却依然笔直地回视先生。

最后，先生抿唇一笑，收起了打量的眼神，「我是很讨厌你。」

兰觉得心头彷似被重重的一搥，

「我经常在想，只要你不在，那么长老就不会沈睡。我不认为创造你是必要的事，因为我们吸血鬼一族向来都是由长老领导，过得非常地和平。」先生看着兰渐渐收紧的拳头，哂然一笑，「不过，在你出生以后，这种想法便自我脑袋中消去了。」

「嗯？」听到意外的话语，兰难掩惊喜地望着先生。

「族里很多地位较高的吸血鬼其实早就已经蠢蠢欲动，他们一直等待着时机取代长老的地位，另外，也有些吸血鬼四处作乱，以害人类为乐趣。长老知道自己力量有限，如果那些族人一同作乱，那他根本无法抗衡，考虑到这点，把你创造出来就成了必要。」先生认真地分析着，「再者，创造你是长老的决定，只要是他认为对的事，我也一定会支持到底。」

就这样？兰心中不知怎的涌起了失望，他期待的，并不是这些形式上的理由。

「在长老沈睡前，我和他约定过要好好把你扶养成人，使你将来能够成为一族之长。在和你相处后，我才明白到长老的用心。」先生朝兰投以苦笑，「所以，我已经不会再想你和长老孰存孰没的问题了。」

「是呀？」虽然先生不认为自己的存在是不该的，但兰却高兴不起来，反而有种苦涩自心里泛起，他期待的，不是这种答案。

「兰？」先生摸摸他的头，疑惑对方为甚么好象落落不欢似的。

「没甚么。」兰摇摇头，把笑不起来的脸埋进先生怀里，他实在太贪心了，先生不讨厌他，已经是万幸，他怎么会在奢求更多的东西呢？

「你今天怪怪的，有甚么事令你失眠吗？」先生轻拨着兰如波斯猫般柔软的毛发，甘美的男中音问。

「先生还不是每天也不睡？」也许是之前的苦涩，令兰产生一股焦急的冲动，突然间，他很想现在、立刻知道更多有关先生的东西。他有意无意地刺探问：「先生是因为甚么心事……才经常性地失眠吗？」

男人的身体倏地一震，轻抚少年的指头微僵。

兰没有说错，男人从来没有好好睡过，每天每天沈黑的夜里，他都是坐在这一张大椅之上，静看着窗外的景色到天亮为止。虽说吸血鬼有着非人的能力，但也必须补充能量及适当地休息的，男人却好象不需要睡眠一般，周而复始地进行着同样不健康的作息。兰起初以为男人是真的不感到疲惫的，可是在某一次，他发现男人有大白天在花房小睡的习惯，他才知道男人并不是不需要睡眠，而是晚上因为某些原因，无法入睡。

关于原因，兰从来没有问，因为他隐约有种感觉，即使开口问了，男人还是不会说的。

然而今天，也许是因为男人的疏离令他不安焦虑，兰禁不住启口问了。

在一阵尴尬的沉默以后，先生轻泄着叹息，抽走本来抚摸兰头发的手，「你回去睡吧﹗」

「先生﹗」兰先是错愕，接着是略微的闷气积聚于心中，为甚么先生不对他坦白？在先生心中，自己还不值得信任吗？

像是看穿了兰不悦的心思，先生放柔了声音，尽可能简单地解释道，「我不是不对你敞开心怀……但有些回忆并不值得重提，而且那是我自己的痛苦，我不想告诉任何人。人生是很漫长的，特别是吸血鬼，到你长大后，就会多少领略到我的烦恼了。」

「我不懂………」兰蹙着眉，低喃着凝视先生琥珀的双眸，「先生不说…我又怎么会明白？」

先生抿唇扬起一抹炫丽的苦笑，眼瞳又布满了熟悉浓稠的哀伤，那样的表情，彷佛就是在跟兰说，『即使说了，你也不会懂。』。

兰的胸口彷佛被重重一击，一股窒闷令他本来焦急的心情沉淀下来，有点近乎绝望的感觉。他不明白自己为甚么有这样的情绪，但看着先生一脸凄楚却不语的脸容，他却没有了再追问的打算。

是因为……知道先生根本不会告诉他了吗？

还是……对于先生把自己拒诸门外而心冷？

兰不知道，从他出生到现在，不过才十多年，青涩的人生练历令他无法看清先生的悲伤，以及厘清定位自己的情愫。

他实实在在地，迷茫了。

2

洋溢着春天灿烂气息的古堡，在温和的日光照射下，有着令人心旷神怡的舒爽感觉，踏足那片大得堪比一个山头的花园里，更是使人忘却一切的忧思，只能把心神投注在美丽的景物之中。

看到这么一片优美的景象，相信谁也会不由得羡慕这古堡的主人，能够拥有这么美丽的园地，并将之打理得如此清雅。

只是，事实上刚好相反，古堡的主人永生永世也不可能目睹如此绚烂的光景，他只能在每天晚上入黑的时候，借着微弱的月光，蒙眬地欣赏那怒放的蔷薇、清幽飘远的雏菊，以及娇弱抬头的杜丹………的形态。

可悲吗？不，这并不是甚么可悲的事。

成为出没黑夜的一族，只会令他感到光荣。

「又失败了……SHIT﹗」一脚把以沙画成的魔法阵踢散，薄唇吐出发泄般的低咒，男人深呼一口气，往后倒向足以容纳七、八人的大型沙发之上。

男人有一头高贵如黑丝绒的长发，整齐地修束在脑后。他的一双墨黑眼睛犹如午夜中的一池潭水，不时泛起微弱的星光。轮廓刚毅冷峻的他，混身散发一股非人的邪佞气息，夹带着一丝令人局促不安的压迫感。唯一不足之处，是男人还存在着一股青年毛躁的冲动，相信再过几年，当男人变得更内俭更成熟后，将会变成难得一见的完美绅士。

兰．螭洛，出生至今已经三十五年，但对于吸血鬼来说，还只是小鬼头的年纪而已。

就在兰为魔法失败而鼓躁时，梨木雕花的厚重大门响起了『叩、叩』声，接着门便自动打开了。

走进来的，是一名有着不输给兰的绝美样貌的男人，他如绅士般云淡风轻却温文体贴的气质，甚至比兰更加惹人注目。罕见的琥珀色眼瞳充斥着一股莫名的哀愁，彷佛有无数的痛苦闷在心里，无法渲泄一般。

「兰，做得怎样？」男人走上前，把丝制的西装外套脱掉，穿戴整齐的礼服，令男人更添一种正直优雅的贵族味道。而他甘美的男中音亦如陈年的红酒一般，令人迷醉。

他就是古堡的主人，抚养兰至今的『先生』。

「不行﹗」故意发泄怒气一般，兰朝地上一挥手，大团的沙连忙向后退去，直至墙角的最末处，「我根本做不了啦﹗」

先生抿唇一笑，那是最常露出，充满温柔耐心的笑容，每次兰发脾气或是不满，他总会这样笑，接着开口安慰——

「多练几次，只要你集中，没有任何做不到的事。」

「你倒说得好听﹗」经过发育期，兰的身高已经和先生相以抗衡，结实的体格甚至较之更完美。兰把颀长的身躯躺在这典雅华美的沙发上，深深叹一口气，道，「我已经练很多次了，每每到最后的关头都会失败。你还是教新的法术吧﹗这个我是学不来的。」

为了能及早引发出体内无限的魔力及潜能，兰在青年时期就已经开始接受先生的魔法训练，并学习人类及吸血鬼的知识。天资良好的他一直也是畅通无阻的，但随着先生教授的魔法日渐高深，他也开始感到困难。

今天早上先生教会他一个新的攻击魔法，可他却怎么练也不成功。经过一个上午，他本来就不是很好的耐性已经耗尽了。反正这不过是一个小魔法而已，他不学也罢。

「兰，这只是基本的阵法而已。」先生没好气地解释着，「同类的魔法还有千百种，皆是在这阵法上再附加某些特别的动作，如果你连这基本的没弄好，之后的你都不可能成功的。」他很清楚这孩子的能耐，他有足够的资质去学习任何魔法，但就是耐心和定力不够，才导致失败。

「不会嘛………」听到先生这么说，兰脸色变得青白，「那你是说，若我学不会这个，之后的都不能学吗？」

「就是这个意思。」先生笑了，这孩子虽然外貌变得成熟了，但内心却还是那么可爱。

自和兰一起生活，他就很少离开古堡。虽然生活开始单一化，但他却不感到无聊，因为这孩子实在带给他不少充实的感觉，有时甚至让他忘了过去的悲伤，感觉到几千年来真心的快乐。

「那我不学了﹗」兰两手一摊，一副『你能奈我甚么何』的任性样子，撇着唇像是别扭的小孩般瞪着对方，「反正我根本就做不来。」他已经练了无数次，却还是失败，那就代表他根本办不到呀﹗

「兰。」先生安慰的语气渗入宠溺的叹息，「你很清楚自己的力量呀﹗」怎么会做不来？他是长老特意培养出来的，拥有比一般族人更特异的能力，只要得到好好的训练，必定可以成为古今最强的吸血鬼。而现在，他竟然告诉自己办不来？谁会接受这样的借口﹗

「不﹗我不想学。」兰倔强地摇头，虽然有俊朗魅惑的外表，但心智未成熟的他只是个处于反叛期的孩子而已，举手投足里就只有任性、幼稚可言。

「那……你做最后一次给我看，如果你真的完全依我的指示去做，但还是失败的话，我就教你别的。」先生很清楚和小孩子谈判最重要就是条件交换，即使兰的块头比他大，但人生历练却连十分之一也不及。

「真的？」兰胡疑地瞇起眼，见先生诚恳地点点头，才不情愿地站起，再一次把已经退到墙角的碎沙唤回来。

先生就站在兰的身后，聚精汇神地注视他的每一个动作。

兰修长的手指指向地上的碎沙，指头一动，其中一撮沙便顺从地移到指定的方向，他反复地把大小沙撮拉起、放下，直至凑合成一个简单样式的魔法阵，接着他的手收紧成拳头，那些沙粒便散发起耀眼的红光，一个以光线形成的魔法阵便自沙堆朝四方八面伸展，直至笼罩整个房间。

先生依然是瞬也不瞬地直视着兰的侧脸，专注的心神令他忽略了窗外倏地飘进的一股诡异气息。

犹如爬虫般的紫色烟雾，在二人不察觉的情况下缓缓地流窜进房间内，接着在先生身后的位置，慢慢地凝结成一团紫影。

未有所觉的先生正屏气凝神地等待兰施展最后的咒法，就在兰举起手，在魔法阵里凝聚力量的同时——

「好久不见了。」

一道低嗄得令人浑身发毛的男性嗓音响起，先生反射性的睁大眼，转过身去，却看到一道强力的魔光朝自己袭来。

与生俱来的本能令先生马上侧过身子回避，魔光在他的臂旁擦过，接着轰的一声把墙边的大茶几烧毁。

几乎是同时，先生的袖子嚓地破裂，苍白异常的手臂上划了一道颇深的血口。

「先生﹗」因这一变故而停住了魔法阵的兰讶异地大喊，接着快速奔到先生身前，以充满杀机的黑眸瞪视着不请自来的客人。

「呵………你又养狗了吗？」紫色的迷雾在带有嘲笑意味的问句里渐渐散去，露出一张充满狡诈、心机的男人脸孔，细长的眼睛锐利得像一把刀子，彷佛能够把人的内心剖开。男人啧啧地笑着，来回打量先生及兰，「这次的孩子又是哪里捡来的？怎么能令你守在堡里三十多年？」

「伯爵，不知道你会突然到来，原谅我招呼不周。」虽然手受伤了，但先生的语气却比平常冷硬，客套的说话充满疏离的意味。在他身边的兰意外地发现，先生的脸色比平常苍白多了。

「你是甚么人？」直觉这突然出现的男人和先生似乎有某些牵绊，兰不悦地瞪视着眼前人，并下意识的把先生拉进自己怀里。

这是他头一次以保护者的姿态对待先生，某种悸动满溢于兰的心胸之间，但现在的他却没有心神去厘清这股突然的悸动是甚么。

「人类，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余地。」被称为『伯爵』的男人不屑地睨向兰，尖长的眼睛瞇得更小。

「你若能及早离开的话，我可以留你一条小命。」兰．螭洛傲慢地道，不管这家伙是谁，弄伤先生的人他都不会原谅﹗

「留我一条小命？」男人微感讶异地睁大眼睛，见兰一脸认真的表情，他倏地放声大笑起来，就像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一般。他的笑声非常雄浑震撼，彷佛整个建筑物也要为之动摇一般。兰若不是咬紧牙关，搞不好已经趺坐在地上了。

「哈哈哈哈哈哈﹗有趣﹗有趣﹗」男人不住地摇着头，夸张的笑声显得兰刚才的放话可笑而且无稽。他侧着头，直视兰，「你认为你打得过我吗？」

兰正想回答，男人却先一步伸出手，一道紫色的光化成魔爪的形状，直朝兰的头奔去。

「不﹗」先生连忙推开兰，那艳紫的魔爪转而按住了先生的头，把他向后拽至墙角，直至半身嵌进墙壁才消失。

兰的心跳几乎在同一刻停止，先生就像木偶一样软倒在地上，失去知觉，额头淌留着腥红的血液。

「啧啧，真是烂好人。」男人转转手腕，对于先生代替兰承受这一击感到可惜，但他并没有停下攻势，在兰因先生受伤而怔住的同时，大手一挥，一道紫色的光直直地朝兰的腹部攻去。

「唔﹗」被打倒的兰整个身子向后倒，身子同样的撞向墙角，接着瘫软地坐在地上。因为内脏受到重击，鲜血不住地自他的唇溢下。

「人类就是这样……自以为是。」男人啧啧地摇着头，接着走到先生的身前，粗暴地把他拉起，「怎样？你没死吧？」虽然语气还是一样的阴狠，但比起对兰的态度亲和多了。

先生幽暗的琥珀眼珠微微转动，无力地摇头。吸血鬼的伤口能够自动愈合，但总需要一段时间。而且即使有不死之身，那严重受创的痛感还是令人难以承受的。

「我已经好久不见你了，百年一次的家族会议你都没有到场，长老又失踪，搞得现在吸血鬼族群龙无首。所以我才想来找找你，看你到底是怎么回事？」男人抚摸着先生沾满血的脸颊，不绝地溢出叹息，「我说你呀﹗长这么漂亮应该交多点朋友嘛﹗老是困在这个死城里，假仁慈的把流离失所的人类少年带回家有啥用？他们到最后还不是全都挂掉？」男人把先生抱在怀里，口里说着带有责备意味的话，指头却轻轻地抚摸先生的唇，狡黠的黑眸闪过两抹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