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怀璟促狭地笑,话题就此打住。
也有人是不变的。
路过春风得意楼,大老远就瞧见了门前那一团五彩缤纷和那一把怎么也忘不了的高亢嗓子:「哎哟喂,瞧瞧瞧瞧,这是谁?崔小公子!哎哟,您是越发俊朗了,瞧瞧这模样再瞧瞧这身段、这气派,往朝堂上一站,不用说也知道是个报国臣,戏台子上也找不出您这样挺拔的,我这一楼的姑娘都得给您迷死!」
画成了亮蓝色的眼皮子随着血红的嘴皮子一起一翻一翻,高耸的胸脯就随之一抖一抖,裙上的金线亮片闪得人眼花,整条街的人里就数她最醒目。
崔铭旭道:「嬷嬷别来无恙?」
春风嬷嬷就鸽子似的「咯咯」地笑:「无恙、无恙!」
手里的小金算盘衬着春风得意的笑容:「您还没见过我家小倩吧?哎哟,不是嬷嬷我自夸,九天玄女下凡也就这样了。还是处子身呢。您进来喝两盅?」
人来客往的街市,茜纱宫灯在风里飘摇。歌声曲声琵琶声皆不及这春风嬷嬷的一把欢笑声。
「崔小公子!」有人急匆匆地在身后唤崔铭旭。
崔铭旭回头,那人面目陌生,依稀记得好像是方才那几个轿夫中的一个。
「宫里传了话,说是我家大人要陪着陛下用膳,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了。大人着小的来告诉公子一声,夜凉露重,就别等了。」
说好了一说完话就赶紧出来,却还是被绊住,这个齐嘉啊,果然是要绑在身边一刻不离才能叫人放心。
崔铭旭打发了轿夫,一时无处可去。府里也没什么意思,他大哥大半年没教训他,恐怕早憋不住了;徐客秋成家了,再不能随随便便就过去蹭饭;那个改过自新的江晚樵一心都铺在了自家的织锦堂上,听说又出京采办货物去了;至于宁怀璟……算了,去了也是两个大男人相对无言,各想各的心事。
往前走两步,瞥到春风得意楼旁有条小巷,崔铭旭就转了进去。这里是从宫里回齐府的必经之路,在这儿坐着也挺好,若是看到了齐嘉,还能吓他一吓。崔铭旭想着齐嘉双眼圆睁脸色煞白的模样,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崔铭旭往边上靠了几步,蹲身在一家已经歇业的商铺门前坐下。扭头看了看四周,不禁发笑,原来当时齐嘉也是坐在这里等着他。
穿堂而过的风带着湿润的寒气,前阵子刚下了雨,地上未干的积水在日落后升腾起一丝又一丝凉意。
旁人沐浴在灯火里,崔铭旭缩在阴影中,没来由的悲伤如藤蔓缠绕心房。等待实在是一件太消耗耐心和欢乐的事。怎么还不来?其实还没等多久就觉得不耐烦……
那么齐嘉呢?他也曾坐在这个位置等待,时间比他更久。那时,春寒料峭,夜风冷厉如刀。崔铭旭奔下楼时,他的脸色是苍白的,全身冰凉得让抱着他的崔铭旭忍不住一个激灵。
齐嘉这个傻子呀……
新月如钩,静静地挂在屋角上,街边未干的积水上霜华点点。崔铭旭的心底泛起一点点酸,疼痛蔓延,于是把臂膀抱得更紧。
溢彩流光的巷口飘来两点幽幽的红,一乘小轿一颠一颠地行来,路过崔铭旭面前,又折了回来。崔铭旭抬起头,看到齐嘉正掀着轿帘对他笑。
「笑什么呢?」崔铭旭拍拍衣摆站起身,「夜里风大你还把脸露在外头。」
齐嘉轻快地下了轿,先把轿夫打发走了,才回过脸来对着崔铭旭:「我辞官了。」
满肚子半真半假的抱怨都硬塞在了牙关里,崔铭旭觉得,迟早有一天他会被自己的话噎死:「好好的,你辞什么官?」
「我没用,办不好事。」齐嘉的神色却很轻松,拍拍袖子,把手背到身后,「办砸了事,不能总让别的大人替我收拾。」
他们爱收拾就让他们收拾去呗。崔铭旭的脸皮比齐嘉厚多了。转念又一想,这样也好,官场确实不适合齐嘉。那点子俸禄不要也罢,他崔家还能养不起个人么?
齐嘉歪过头看着崔铭旭:「京城我也不待了。」
「那你去哪儿?」崔铭旭的心里莫名升起一点希望,被冷风吹得发抖的身体渐渐起了热意。难不成是去那个……州?粉色的小桃花一朵一朵「啪啪」地绽开。
「我打算回祖籍。」
花开花又谢,只在三言两语之间。穿堂风「呼呼」地吹。
「临州?」崔铭旭依稀记得齐嘉曾提过,他的几个叔叔都住临州。嗯……临州刺史是……啊,那个老得快走不动路的秦大人。估摸着过了今年总该让他回乡养老了吧?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崔铭旭暗地里打起了算盘。
齐嘉却笑了:「不是临州。我们家在我爷爷的爷爷开始才住临州。之前不是。」
「那是哪儿?」
「棘州,我想了很久。」
嗯……棘州……棘州刺史是……崔铭旭愣了。
天边寥落的星子仿佛都落进了齐嘉的眼瞳里,亮得崔铭旭无法别开眼。昏暗无声的小巷里,齐嘉咧着嘴笑,露出两颗白白的虎牙,颊边一左一右两个酒窝:「我祖籍棘州,你不知道?」
有什么涨满了胸膛又冲破了牙关,一点点酸楚一点点疼痛,要拼命睁大眼睛咬紧嘴唇才能不让泪水滑落:「傻子!」京城多好,天子脚下,一国之都。棘州是人待的地方么?崔铭旭伸手用力捏上齐嘉的脸。
齐嘉的笑容被捏得扭曲:「我笨,可我不傻。」
把小傻子狠狠地按进怀里,崔铭旭看到墙上有两个交叠成一体的影子:「说好了,去了棘州就不许再嚷着回来。」
齐嘉小声嘀咕:「我又不是你。」
两人的笑声在风里荡开。
「你知道陛下为什么会惹陆相生气吗?」齐嘉问崔铭旭,口气带一点神秘。
「为什么?」他们家的事和咱有什么相干?崔铭旭随口追问。
「我也不明白。」齐嘉的话语有些迟疑,「陛下偷偷跟我说的,他弄疼陆相了。可我看过,陆相身上没伤。」
齐嘉皱着眉头,显然被这个问题困扰了许久。
想想朝中关于帝相二人的传言,再胆大包天地想想某天宁怀璟塞给他的那本春宫图。嗯……这就扯上关系了。这一想不要紧,春宫图上的东西一股脑都冒了出来。比如说,坐着;比如说,站着;比如说,躺着;还比如说……怀里的人毫不设防,身体很软,嘴唇也很软,进京时在轿子里干的那些根本还未尽兴,小风一吹,小火苗呼呼地就成了燎原之势。
崔铭旭不怀好意地咧开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你想知道?」
牵着还在迷糊中的齐嘉出了小巷左转,拐进春风得意楼。呐……话题是齐嘉挑起来的,可不是他崔铭旭坑蒙拐骗:「嬷嬷,有空房么?没有也给本公子腾一间!」
「蹬蹬」地上了楼开了门。齐嘉觉出一点儿不对劲:「这是干什么?」
「让你知道,跟着我就不会疼。」崔铭旭的白牙蹭蹭的闪亮。
然后,人进了屋。
然后,门关了。
然后,屋里的烛灯灭了两盏。
然后,没了……
什么?你问屋里发生了什么?
春风得意楼里春风得意地春风嬷嬷摇着扇子飞着眼风倚着楼边的雕栏娇脆脆地笑:「哟,老虎都叼着兔子进洞了,除了生吞活剥还能干什么?」
回眸一笑,春光无限。
《全文完》
番外一 平凡生活
清早,天空将明未明,棘州城还在睡梦里,街上寂静得能听见谁家窗户里传出的鼾声。
崔铭旭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睛,身体顺势翻往内侧,身旁的齐嘉就被他压个严严实实。
此时正是春季,两人盖一床被褥就够了。被窝里暖烘烘的,齐嘉的脸也似抹了胭脂般红通通的,一身皮肉滑腻温软。崔铭旭在半梦半醒间用爪子上下摸索,脖子、胸、腰、腿……把脸埋在齐嘉的颈窝里一下一下地吹气。
「唔……」齐嘉悠悠地醒转过来,愣愣地张开嘴,漆黑的眸子朦朦胧胧地看着头顶上的崔铭旭,「嗯?」
显然还没完全明白过来。
「呵……」崔铭旭笑着去捏他软乎乎的脸。
热热的气息喷到了齐嘉脸上,齐嘉扭过头要避开:「痒。」声音也是含糊的。
这个时候的齐嘉最好玩儿,说醒还没醒透,躺在崔铭旭身下,傻傻地任由崔铭旭这头早起的老虎把嘴凑过来、凑过来,美美地吃个饱。
「我帮你挠挠。」崔铭旭好心地扳过齐嘉的脸,慢慢低下头……挠痒。用嘴。
你见过嘴对嘴挠痒的么?每天一早,棘州城的刺史府里,进了后院,黄瓜架后面那间房,手指头蘸上唾沫在窗户纸上戳个洞,再把眼睛凑上去,就能看见了。小洞别戳得太多,崔大人一份俸禄养两个人,禁不起三天两头地换窗户纸。
棘州城里的第一只公鸡开始打鸣的时候,棘州刺史崔铭旭大人正压着他的小傻子吻得正欢。绵密的吻从额头开始,眉毛、眼睛、脸颊到下巴尖。迷迷糊糊的齐嘉被铺天盖地的轻吻吻得有些无措,眨眨眼睛,一脸懵懂。
崔铭旭深吸一口气堵上他的嘴。软软的唇瓣里,舌头也是软的,似乎也没醒透,乖乖地被崔铭旭叼进嘴里肆意吮弄。
房间里还留着昨晚的暧昧余韵,被单上能闻到阳光的味道还有一些说不清楚的气息,亲吻变得越来越绵长,两具身体贴到一起慢慢地厮磨……
棘州城里鸡鸣声此起彼伏,阳光穿破朝霞打在窗户纸上。
「醒了?」深吻过后,崔铭旭意犹未尽地舔去两人间的银丝,看到齐嘉的睡眼渐渐由朦胧到清醒。啊呀,还想再磨一阵呢,可惜了。
「你干什么?」完全清醒过来的兔子眼看老虎越靠越近,脸上挂着他再熟悉不过的算计笑容。手脚伶俐的兔子赶紧翻身下床,躲过老虎的扑杀。
「你说痒,我帮你挠挠。」崔铭旭无辜地坐起身,看着床前的齐嘉正手忙脚乱地穿衣。小傻子披了一身阳光,脖子很细,腰也窄,颈子上的点点红痕一不小心就从还没扣紧的衣领里露出来,一半看得见,一半在衣服里,赏心悦目,引人入胜。
老虎狠狠地咽下一口口水,努力抑制下不住往上翘的嘴角,一步一步小心地靠近警惕的兔子:「我帮你穿,嘿嘿。」
「穿好了!」兔子猛地往后跳开一步,慌慌张张地拉紧衣领,「咻——」地一下窜出房间。
羞什么呢?又不是没做过。昨天晚上不就挺好的?食髓知味而不懂节制的老虎擦擦嘴角,捡起搁在一边的衣裳慢慢穿上。
刺史府里的家丁婢女不多,似乎比齐嘉府里的还少。崔铭旭大少爷做惯了,从没想过要搭把手,反到是齐嘉来了以后,小傻子自己抢去干了不少。比如说,种黄瓜。就是房前的那些。听说是前任的哪一位种下的,居然能在寸草不生的棘州活到现在,真是不容易。
齐嘉用过饭后就会跑到后院给黄瓜浇点水,顺便拔拔杂草。现下这个时候,架子上不过攀了几根绿油油的藤,细细嫩嫩的。崔铭旭歪在一边看齐嘉上上下下忙活,绿色的衣衫沾了水,小脸挺白,活脱脱一把小水葱。
管家不知何时站到了崔铭旭身边,絮絮地说了些府中的琐事。崔铭旭两眼盯着齐嘉的动静,似听非听,待管家说完了,开口道:「告诉厨房,把东西弄清淡些,多放糖少放辣。」
齐嘉似乎并不习惯此地的饮食,吃饭吃得不多。崔铭旭想起从前住在齐府的那段日子,三餐点心都很清淡,略略偏甜。这里重辣的口味常常让齐嘉龇牙咧嘴,脸上直冒汗。
街上的店铺陆续开张的时候,崔铭旭正带着人巡街,从衙门口慢慢走到东大街。
药堂旁边的那个小铺子前,齐嘉正吃力地把门板一块块卸下。这是齐嘉开的店,很小,小傻子经营得却很用心,凡事都要亲力亲为。起先,崔铭旭总是忍不住跑上前去帮他,没过几次,齐嘉就摇着头不许他插手。
「被人瞧见不好。」齐嘉说。
张扬惯了的崔铭旭想破头也没想明白到底哪里不好,瞧见了又不会少块肉。不过齐嘉说不好,那就……不好吧。
可还是不放心,那就每天在齐嘉开张的时候跑来守着,一直到小店开门迎客了,齐嘉坐到高高的柜台后,崔铭旭才放心地走人。
身边卖包子的看不过去了,拉住了崔铭旭说:「大人,我给您腾个地方吧,看清楚些。」
崔铭旭偷眼悄悄对面铺子里的齐嘉,「腾——」地红了脸。
衙门里的事不多,偶尔有人来告状,丢了头牛,少了只鸡。处理完了公务就去城外的河道边看看。出城的时候特意会绕路去东大街。
齐嘉正在用午饭,是刺史府里特意送来的,当然是崔铭旭的意思。霸道的人啊,生怕齐嘉吃了口别人的东西就成了别人家的人了,真是……
听说宫里有意请崔铭堂大人做小太子的老师,看看崔铭堂大人一手调教的这位崔铭旭大人,嗯……这个主意还是赶紧打消吧。
崔铭旭一边探头探脑地往店里张望一边惦记着,也不知道厨房里是不是把菜做清淡些了?
啊,原来终于还是长进些了,知道心疼人了,崔老爷可以合眼了。
河道边的事挺多,叮叮当当的响声里,监管见崔铭旭来了,忙带着他前前后后地走了一遍。这是崔铭旭到任后的第一桩大事,全副心思都扑在了这上边,几乎天天都要来看一看,不用人讲,崔铭旭自己心里也是一清二楚。
走了一遭又时不时停下来跟身边的监管们聊聊,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得飞快。崔铭旭是没用过午饭就赶到这里来了,等刺史府的家丁提着食盒寻来了,才想起觉得饿。
「是齐公子特意回到府里,吩咐小的送来的。」家丁附在崔铭旭耳边低声说。
崔铭旭心里一甜,当着众人的面,想笑又止不住似的露了大半个笑脸。瞧他那得意劲!
在河道边站了一下午,大大小小的事才算有了个停顿。崔铭旭起身回到城里,卖包子的已经回家了。齐嘉的小店里挤着三四个妇人,似乎是在买针线。崔铭旭在门前望了望,齐嘉快淹没在了人堆里。便转身进了隔壁的药堂。
长着一张死人脸的郎中正阖着眼给人号脉,崔铭旭等病人走了,才在郎中面前坐下:「大夫……」
话在嘴边绕了绕,没好意思说出口。
死人脸的大夫也不接话,睁开眼睛,摸摸稀稀拉拉的山羊胡,摆明了要等崔铭旭自己开口。
崔铭旭有些局促地往四下看了看,等药堂的小伙计跨出门去了,才又期期艾艾地开口:「有没有……嗯……有没有药?」
「有。」大夫很配合地点头。废话,没有药还开什么药堂?
「就是、就是抹了……不疼的。」崔铭旭顾不得去计较大夫的捉弄,抬起袖子去擦额头上的汗,「他……他说疼,是……那个……下面……后面,疼。我……我……」
这个「他」是说齐嘉。疼,崔铭旭好不容易才从齐嘉嘴里套出来的实话。那时候,齐嘉的脸红得都熟了,崔铭旭自己的脸却是白的。疼,这个问题……是很大的问题啊。原因可以有很多,比如,齐嘉的……太紧,或者,崔铭旭的……太差。无论如何,总是要解决的呀。
「是说抹了之后,好方便行事?」郎中还是一脸死相,把崔铭旭的意思说得明明白白。
「是……是!」崔铭旭赶紧点头。
出来的时候,揣了个小药瓶好似在做贼。
回府的时候,太阳正下山。空气里有饭菜香。齐嘉正站在桌边布置碗筷,模样贤惠得叫人磨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