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语——尘色

作者:尘色  录入:12-19

“很吵。”宁简双眼始终盯着石柱不放,却突然说了两个字。

苏雁归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丧家犬似的低着头坐在那儿,一个字都不敢再说。

石室中彻底地安静了下来,只有呼吸声在耳边流转,苏雁归也定眼望着那九根石柱,只是没多久,便放弃似的别开了眼,转向宁简。

那是张很秀气的脸,就算现在皱着眉头一脸专注,也还会带着几分女子的妩媚。宁简曾经说过,那是因为他长得跟他娘亲很像。

苏雁归想,宁简的娘亲一定是个绝世美人。因为宁简在他眼中就是最好看的。

只是这张脸很少有表情,不哭不笑不哀不怒,苏雁归也常常觉得这样很浪费。

他还记得自己十六岁那年的元宵,那是相遇以来,宁简第一次离开月牙镇后回来。他带着满腔不知何来的思念和喜悦,找来镇上最漂亮的花灯,跑过一整条大街,兴冲冲地捧到宁简面前。灯上双蝶戏月,明亮而精致,他却觉得远比不上宁简的笑容。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宁简笑,从那天开始,他就再也没有叫过宁简一声“师傅”了。可是他也知道宁简不会在意,更不会明白这变化背后的意义。

宁简始终没有回过头来看他,好象完全察觉不到他的注视,苏雁归失望了,正想着说点什么,却看到宁简突然闭上了眼。

“宁简?”

“没事。”宁简的声音很低。

苏雁归有些害怕了,当中又藏着莫名的兴奋。他犹豫了一阵,便偷偷地将手从宁简背后伸了过去,搂着他的肩膀摇了摇:“宁简,你还好吧?”

“不要动,小鬼。”

我已经不是小鬼了。

苏雁归心里默念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搂着宁简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靠着我比较舒服。”

宁简没有挣扎,也没有说话。

苏雁归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心底的那一丝害怕好象也消失了。

从宁简回到镇上到现在,大概也有一天多了,滴水不沾,谁都会难受,何况没有人知道他在回到镇上之前,有多久没吃过东西。而且宁简身上还有伤,流过血,加上之前一直运劲抛掷铜钱去试那机关,体力耗竭也很正常。

自己也觉得口渴饥饿了,大概再过那么一天半天,就撑不住了。

“宁简,跟我一起死在这里多好啊,何必出去。”

“三哥……”怀里回应他的却是一声低喃,带着淡淡的痛苦。

苏雁归只觉得心上像被什么狠狠地戳了一下。

“什么见鬼的三哥……”啐了一声,他却忍不住抬头看向石室中央的柱子。

柱子边上散落着一些碎得不成样子的铜钱,柱子却如他们进来时一样,没有任何变化。整齐又统一,在四颗夜明珠的光笼罩下,就似覆着一层轻纱,带着说不出的诡秘和神圣。

时间一点点过去,腹中空虚的感觉越发明显,长久盯着一样东西看,眼前也渐渐出现了花白,苏雁归眨了眨眼,勉强吞了吞口水:“宁简。”

宁简没有回答,苏雁归搂着他肩膀的手紧了紧,又叫一声:“宁简。”

靠在他身上的人这才微微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眼里的光芒却很黯淡,好一会,宁简才挣扎着坐起来,哑声问:“我睡了多久?”

苏雁归笑了笑:“我不知道。”

宁简的眉头习惯地皱了起来,却没有如平常那样拔剑,只是咬着牙看向那些柱子。

苏雁归笑着说:“干脆全劈断了,说不定就可以打开……”

话没说完,宁简却突然按住了剑。

“宁……”

宁简抬手示意他闭嘴,侧耳听了一阵,才道:“有人来了。”

苏雁归心中一紧,爬起来走到甬道口边上,小心地往里看了一眼,却只见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宁简挣扎着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轻拉了他一把。

苏雁归知道他是要自己退下,却执拗地不肯动:“我先挡着,说不定只是些小角色,我就能解决掉。要是不行,你躲着,看准机会偷袭他们。”

宁简也不废话,一手扭住他的手腕往后扯,手腕被往外扭,苏雁归受不住痛,下意识退了两步,宁简已经抢上前挡在了他前头。

“那我来干那偷袭的事好,反正我不是什么英雄好汉。”

苏雁归话音刚落,脚步声已经能听得见了,有火光从甬道里透出来,两人屏息静气,一动不动地等着。

“前面好象有光,看来这真的是宝藏所在地。”过了一会,便有声音传来,带着窃喜,“我就说那些官兵老在外面转,肯定有什么古怪。”

苏雁归听着,一动也不敢动,看向宁简,宁简的目光已经变得锐利,全然不像刚才靠着自己时的黯淡,带着一种摄人的美丽。

就在苏雁归失神之际,宁简突然动了,短剑出鞘居然毫无声息,在眼底划过去,直到见到一片血红,才捉到了剑刃的光影,快得叫人惊讶。

似乎有人闷哼一声摔倒在地,几乎同一时间,有人喝问:“谁!”

宁简没有回答,大步踏前,又是一剑刺出,剑未尽,突然回转,左手并指成掌直劈对手手腕,那人闪躲不及,手中兵器落地,被他带着转了个身,剑已经抵在了咽喉前。

“不要动!”苏雁归极配合地喊了一句,从宁简身后往前看去,才发现来的只有三个人,一个已经被宁简杀了倒在地上,一个被宁简挟持着,剩下的是个年过半百的老者,手上拿着根龙头棍,防备地站在那儿没有动。

宁简的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又看向那老者,最后缓缓开口:“腾龙棍龙兼龙大爷,没想到您对宝藏也有兴趣啊。”

那叫龙兼的老者看着宁简,好久才笑道:“原来是易莲山的宁少侠,看来,那秦月疏说宁少侠要独吞宝藏的话,是真的了?还是说,天剑门想占了这宝藏中的剑谱和绝世宝剑,好称霸武林?”

“世所皆知,宝藏是前朝皇家的宝藏,哪里有什么武功秘籍和绝世宝剑?龙大爷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龙兼丝毫不让,冷笑道:“当年散播消息,说百年前剑术奇才君无涯的剑谱和佩剑都埋在前朝宝藏中的人,不正是宁少侠你吗?”

“废话少说,反正宝藏轮不到你,快点回头,饶你一命。”隐约觉得有些不妥,没等宁简说话,苏雁归就先抢着开口。

“哪来的野小子,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说话!”龙兼喝了一声,“宁简,你该知道,论单打独斗,老夫未必会输给你。现在你不但暗算伤人,还捉了人质做要挟,传到江湖上去,就不怕被笑话吗?”

宁简淡淡地道:“我从来不是英雄,不管什么江湖道义。更何况,你们都死在这里了,谁会传出去?”

话音未落,他已经一掌将手中的人向龙兼推了过去,短剑紧随其后,疾刺龙兼咽喉。

龙兼反应极快,也不管扑来的是自己人,一棍横扫,将那人整个摔在墙上,龙头棍顺势就往宁简的剑上敲去。

宁简手往前一送,以剑柄迎上龙头棍,兵刃相交,短剑向上直削,竟硬生生将棍上龙头削下来一半。

“好你个宁简!”龙兼大喝一声,龙头棍回扫宁简下盘,宁简后退,龙头棍如影随行连绊他脚底,宁简退无可退,翻身跃起,人未落下,龙头棍已经攻到面门上来了。

“宁简!”苏雁归大惊,想也不想便上前挥掌攻向龙兼,龙兼回棍阻挡,龙头棍自上横扫苏雁归的脖子,苏雁归猛一低头,棍从头顶掠过,扇起的风刮得他头上发麻,他却不及细想,一翻身又往龙兼扑了过去。

龙兼侧身闪开,回手一掌打在苏雁归肩上,冷笑一声:“凭你也敢跟老夫交手?”

苏雁归肩上受了一掌,整个人摔了出去,被宁简从后面托住,才勉强止住跌势,刚刚站稳,还没来得及说话,宁简已经将他推开,龙兼的龙头棍就在苏雁归手臂边上插过,直撞上宁简胸口。

宁简避无可避,咬着牙将手中短剑刺向龙兼,剑尖刚送入龙兼胸前,他自己也便被撞得直飞了出去,摔在墙上再滑落在地,便再没有动了。

苏雁归吓得连爬带滚地扑了过去:“宁简!”

只见宁简紧闭着眼,有血从唇边缓缓流出,滴在苏雁归的手上,带着温热,却让苏雁归直冷到心底去。

他甚至不敢去试宁简的呼吸,只是不断用手擦他唇边的血,一边叫:“宁简,宁……”

就在这时,耳边风起,苏雁归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身,肩上依旧狠狠地挨了一棍,而那边龙兼一手捂着胸前伤口,一手拿着龙头棍,抬手又要打来。

苏雁归一咬牙直踢他小腿,翻身跳起一手握住宁简的短剑剑柄往外一抽,龙兼大叫一声,疯了似的举起龙头棍直劈他头顶。身后就是宁简,苏雁归不敢躲开,只微侧了头,又是一剑刺入龙兼小腹,顺势往下一路划去。

龙兼惨叫不已,手中龙头棍已经脱手,却还是撞在苏雁归脖子上,苏雁归闷哼一声,倒在了地上。

眼前景色逐渐模糊,苏雁归挣扎着爬起来,手捂着颈边,用力地晃了晃头。眼前逐渐恢复清晰,他又跌跌撞撞地走到龙兼身旁,抽出宁简的短剑,又往龙兼胸口补了一剑,而后走到另两个人身边同样补上一剑,这才将短剑收起,放到宁简怀里。

他始终不敢去试宁简的呼吸,只是将那三人搜了一遍,将干粮伤药和水都拿了出来,包在一起回到宁简身边,这才小心地将人抱起,往他嘴里灌水。

当宁简将水吞下去时,苏雁归大大地松了口气,无声笑开,低下头在宁简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喂过了水,他又见干粮撕碎,沾了水一点点地塞进宁简嘴里,而后又替他上了药,这才将人团团抱住,靠在墙上舒出口气。

“宁简,我死了你就找不到宝藏了,你会不会伤心呢?”

自然没有人回答他,偌大的石室里一片死寂,地上躺着三个人的尸体,空气中也似染上了一丝血腥味。

只有头顶的夜明珠,依旧发出淡弱的光,笼罩着一切。

苏雁归的意识渐渐有些模糊了,他看着中央的石柱,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些什么,再仔细看,却又什么都没有。

夏日里居然感觉到一丝寒冷,仿佛有风不知从哪里吹进来,苏雁归抖了一下,突然整个人清醒了过来。

“宁简,我知道怎么过这个机关了!”

他笑着说,宁简自然没有回应,他便将人扶起来靠到墙上,而后挣扎着走到柱子阵前。

“左右是个死,过去了至少宁简安全一点。”他一边自语着,一边提气跳上石柱,双眼死死地盯着柱子表面,唇边慢慢地漾起一抹笑意来。

宁简睁开眼时看到了光。

只是一会儿,他就明白,自己是在做梦。

梦中的景色显得很真实。亭台楼阁,虽然算不上喜欢,但每年他都会在这个地方留上一段不短的日子。

假山后面是一条石子铺的路,一路走去,是个很开阔的池塘,池中养的锦鲤价值千金,寻常人家连一条都供不起,而这里每过半年就会换上新的。

塘边上常常会有人。檀香木做的轮椅,上面坐的是个脸色苍白的青年,衣服往往穿得比别人厚,腿上还会覆着保暖的薄被。

每次他走近时,那个人就会像受惊的兔子似的浑身一震,等转过头来,看到是他,才会愣一愣,然后露出浅浅的、温和的笑容。

“三哥……”宁简叫了一声,想走过去,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脚,便只能远远地看着。

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他知道自己不会说话,陪在那个人身边时,也往往只是听那个人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或者相对无言。

下一刻梦境中就多了一个人,一身黑衣,面容俊逸却始终带着一抹杀气,就算笑着的时候也一样让人不敢亲近。

宁简急了,明知道是梦,也还是拼了命地想走过去,最后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人走到轮椅旁,弯下腰,熟练地吻住了自己三哥的唇。

“秦月疏……我杀了你!”

话好象是喊了出来,又好象只是在梦中叫,眼前的景色很迅速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云雾,宁简感觉到梦中的自己走前了几步,却什么都看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似乎响起了人说话的声音,起初很细,渐渐地就能听得清楚了。

“……不管太子是不是要杀你,我倒是很希望你死。他总是惦记着你这个弟弟,我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其实也不过是个不知哪里来的野种罢了。”

“我怎么能让你找到宝藏?就是皇帝放他跟你离开,我也绝对不会放手!”

“你不知道吗?他为了躲我从软禁的阁楼上跳下去,摔断了腿都没哼一声。我只不过告诉他太子要杀你,他就哭着求我了。”

那是秦月疏的声音,同样的话在他梦里已经不知道出现过多少次了,他甚至很清楚,接下来会出现什么。

秦月疏的声音渐渐听不清了,紧接着是一阵很低的呻吟声响起,有人断断续续地叫着,绝望之中又带着无法抹去的旖旎。

宁简害怕地闭上了眼,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声音却还是清晰地传到耳中。

我一定会找到宝藏,回来带你离开的。一定会……

“三哥!”宁简大叫一声睁开了眼,梦魇中的绝望压得他窒息,好一阵,他都只能坐在那儿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直到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所在是一个更暗的石室,顶上一样嵌着夜明珠,但也只能勉强看清这是个狭长的地方,左右宽达数丈,前后却不过是三四步的距离。

石室中什么都没有,若说有什么特别,那就是对面墙上的那间隔不过一臂的十二道门。

宁简怔怔地望着那十二道门呆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还被人紧紧地抱住。

“小鬼,很热。”

抱着他的人却没有如往常那样马上放开手,宁简有些发愣了。

好久才像想起什么似的,伸手拉开了苏雁归的放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却没想到苏雁归就这么软软地倒在了他怀里。

宁简睁大了眼,又过了好一阵,才轻轻地伸手戳了戳苏雁归的背:“小鬼……”

苏雁归一动不动。

宁简慢慢地蹙紧了眉头,看着苏雁归,脸上浮起了一抹很淡很淡茫然,仿佛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鬼……”他又叫了一声,将苏雁归拉了起来,这才发现苏雁归显然已经昏迷了,脸色发青,唇上干裂,身上也多出了好几处的淤紫,颜色之深,哪怕是在这幽暗的石室中,也非常分明。

这已经不仅仅像是受了重伤,这还像是多日未沾滴水的人。

宁简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眼角余光扫到了自己身旁放的一个大包袱,他迟疑了一下才挑开了包裹,里面装的是三个水囊,一些干粮。

自己显然是因为这些东西,才能恢复过来的,而更显然的,苏雁归没有碰这些东西。

宁简看了看手里扶着的人,又看了看那些东西,终于放下了剑,拿起一块干硬的大饼,撕下一大块往苏雁归嘴里塞,而后又拿起一个水囊,也不管苏雁归嘴里还塞着东西,水囊口对准了便往里灌。

一开始水是是沿着嘴角流下来的,过了没多久,就听到微弱的呛咳声,他停了手,拿开了水囊,便面无表情地看着苏雁归挣扎着在那儿咳了起来。

“水……”好一会,苏雁归才抖着伸出手,哑着声叫出一个字。

宁简这才放柔了动作,把水囊凑到他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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