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 二——伊云

“为什麽？明知道在劫难逃，你还要这麽固执？”陆衍的眼中再一次盈满泪光。

“为什麽……”苏言尘渐渐迷茫了双眸，“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大概就是因为他是无可替代的吧……”

陆衍随之刷白了脸。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不寻，我不後悔……也不悲伤……

眼前这个用著柔缓的语调说著那麽坚定的话的苏言尘，与那时的公子一模一样……

“既然如此，公子，对不起了……”

陆衍咬一咬牙，从怀里取出一个白色瓷瓶，快速拔开瓶塞。

旋即，一道刺眼的光亮从苏言尘眼前晃过。

苏言尘顿时感到身体被狠狠撞击一下，随之失去了知觉……

二十五

春风习习的庭院内，花香弥漫。

园内，一棵枝叶繁盛的树上，一个暗绿色的身影倚坐在枝干间，隐逸在满枝的绿叶中。

“应须，原来你在这儿。”

陆衍站在树下，找到应须後，跃上枝头，在他身边坐下。

“他怎麽样了？”应须放眼望著远方，姿态神情没有改变。

“被我蓄在瓷瓶中的泷水镜之光照过後，正在昏睡中，过一下就没事了。”

“你确定那光有用吗？”应须将头转向陆衍，话语间带著几分怀疑。

“嗯。泷水镜是水族至宝，它的镜光不仅能够洗去邪气，还能够侵蚀心魂。当初，我就是依靠泷水镜掩盖了我身上的妖气，还封锁了记忆的。”

“难怪我当时明明觉得你不是普通人，却怎麽也看不透你的身份来历。”

陆衍轻笑出声：“所以说，你应该相信泷水镜的力量。”

说到这，陆衍掩嘴轻咳几声。

应须蹙起眉峰，幽绿的眸变得深沈。

“你受的伤很重啊，是谁把你伤成这个样子的？”

陆衍愀然变下脸色，呆滞了一下。

“……是一个不值得相信的人。”陆衍抬起眼，将视线射向幽远的天边。

“不值得相信的人？可你却信了是吗？哼，真傻。”应须毫不同情地嘲讽。

“是啊，的确很傻。”出乎应须的意料，陆衍不像过去那样，对他恶毒的言辞立即反唇相讥，而是用一种沧桑的语感说道，“其实我能理解公子的心情。心，一旦背负上一个‘情’字，就等於眼耳被蒙上一层纱布，什麽都看不清，什麽都听不见。只剩下一往无前的盲目，以及，对身边那个自以为可靠的人的全心全意的依赖……”

“说到这个‘情’字，你跟我们一样，不是吗？”陆衍蓦然转头，直视著应须的绿眸。

应须听言收起眉宇间的嘲弄，一双绿眸瞬间变得更为幽暗。

“我只做我想做的事，而且我也很清楚我在做什麽。”

“那麽你是否已作好准备？公子醒来後，很可能连你都不会记得。这麽一来，你二十年的苦心守护就全白费了。”

“无所谓，不过是区区的一个二十年，不算什麽，我可以跟著他无数个二十年。重要的是，他能够把那个人彻底地扔出脑外，安然无虞地活下去。”

“应须……”听了应须的话，陆衍打从心底漾起一抹微笑，“这二十年来，幸好有你陪在公子身边，谢谢你。”

“谢什麽？这真不像你说的话。”应须啧了一声。

“呵，我早就不是那个天真无知的不寻了……不，应该说，不寻根本就不存在过，一切都只是我心中的一个幻象而已。”陆衍的笑里有著明显的苦涩。

“话说回来，当时你身上带著那麽重的伤，是怎麽逃脱生天的？”应须很是好奇，陆衍不过是只狐妖，怎麽可能逃过神界人的追击，最终还偷得水族的泷水镜之镜光。

“算我命大吧，遇到贵人相助。”陆衍草草地一言带过。关於这个话题，他不想多谈。

接下来，一片沈默降临在两人四周。

突然间，应须迸出一句话：“说真的，我以为你早死了，没想到居然还会遇到你。不过……即使到现在，我还是不太喜欢你，尤其是你现在的气味，更令我讨厌……”

“彼此，”陆衍对应须直白的话不但不气不恼，反而笑开，“从一开始，我对你就没什麽好感。只不过……现时，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是的，至少目前，我们有共同的人要保护……”

二十六

明媚的太阳挂上了正空，春日的阳光下，花儿开得正豔。

倚靠在枝干间的应须霍然弹跳起来，惊起枝间的飞鸟。

“怎麽了？”陆衍跟著站起来。

“他来了。”应须的眼望向墙外的青石路。

“你是说──他？”

“没错，他今世的名字叫宋昊天。”应须的眼立时透射出阴冷的寒光，“我去把他解决掉算了，一了百了！”

“慢著。”

应须正要有所行动，被陆衍及时制止。

“应须，让我去吧。”

“你？你打算怎麽做？”

“放心吧，我自有办法。”陆衍胸有成竹地笑一笑。

宋昊天拎著几付药，在大门前停下脚步。今晨，他从苏家离开後就直奔医馆，埋首在各种药材中，为苏言尘配制药方。配好药後，顾不上午膳，提起药就来到苏家。

刚敲了一下门，门板便被人打开，一个青衣少女出现在门口。

“宋公子，是你呀。”少女对著宋昊天甜美地笑著。

“小翠，你家公子如何了？”

“宋公子，你是来找我家公子的吗？真是不巧，他到乡下的表姑妈家去了。”小翠睁著一双清澈的大眼，语带遗憾地说道。

“表姑妈？我怎麽从没听他讲起过？”

苏言尘曾说过他父母双亡，除了婢女小翠之外，与他最亲的人就是住在附近的孟大婶，除此之外，宋昊天从未听苏言尘提过还有什麽表姑妈。

“表夫人是我家公子的远房表亲，平时甚少来往，所以宋公子没听过也属平常。今早表夫人差人来，说是想念我家公子，於是公子便与来人一起前往乡下了。”

“言尘的病还没好，怎麽能出此远门？”

“宋公子有所不知，表夫人昨夜突然病危，临终前想见我家公子最後一面。而公子他也认为於情於理，都该前往探望，故而才决意动身的。”

“那他什麽时候回来？”

“这个……我想最快也要到明後天吧。”

“那我明日再来，这些药你先收著，待他一回来，就熬给他服用。”

宋昊天将手中的药递给小翠，扭头走入阳光中。

见宋昊天走远後，小翠关上门。刚一转过身，就见一身暗绿的应须站在面前。

“你何不找些更干脆的借口，彻底死了他的心？”应须满眼不快地睨著小翠。

“没用的。”

伴随著话音，小翠的五官开始变化，身形一寸寸拔高。不过眨眼的工夫，与应须面对面站立的人已由小翠变为陆衍。

“如果我说公子已有婚约，不想再见到他云云，那样恐怕他不但不会相信，反而招致他起疑，引来反效果。”回复本来面目的陆衍理智地分析，“与之相比，我们倒不如待公子失忆之後，将他带离苏州城，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也好，那就先等言尘醒来後再见机行事了。”应须点点头，表示同意。

二十七

唔……他这是在天上吗？只觉得好像飞翔在云端，片片白云从身旁掠过……而他要去的地方，似乎在这片浩瀚云海的彼端……

穿过层层云雾，一座雄伟的宫城隐约可见……蓝天之下，一群青鸟在城墙上方盘旋，缕缕轻烟缭绕在城外……

一种奇怪的情思，从心底一丝丝地向外渗透……仿佛在很早很早以前，他就曾在这片土地上御风驰骋……

“啪铛──”

一道刺耳的碎裂声将苏言尘由梦境拉回现实。他慢慢侧过头，看见小翠正在慌手慌脚地收拾地上破碎的碗。

“小翠……”

“公子，对不起，吵醒你了。”小翠急忙应道，“你等一下，我马上换个碗来。”

下一刻，小翠即急匆匆地消失在门外。

苏言尘躺在床上，闭上眼，一只手横在额头，陷入沈思……

他记得那时陆衍拿出一个瓷瓶，接著一道光闪过眼前，再然後，他所能忆起的就是那个梦了……

越来越频繁发作的病症……一次比一次奇怪的梦……应须和陆衍怪异的举止，欲说还休的神色……还有，他与宋昊天之间暧昧不清的纠葛……透过这种种表象，他预感到──有什麽事即将发生了……

“公子，”小翠的声音打断了苏言尘的冥想，“来，用膳吧。”

苏言尘接过小翠送来的食物，却不动筷。

“怎麽了，公子？是不是不合胃口？”

“小翠，”苏言尘抬头，透彻的眼眸直盯著小翠的略显红肿的双眼，“你家是不是出事了？”

“呃……不……没有啊……”小翠立刻低下眼，结结巴巴地否认。

“不必隐瞒了，是你的弟弟染上了恶疾吧？”

“公子怎麽知道？”没料到被苏言尘说中家事，小翠吃惊不已。

“看你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任谁都会猜到几分的。小翠，我给你几日假，你回去看看吧。”

“可是，公子正卧病在床，小翠怎麽能丢下公子一人呢？”

“你也知道，我这是老毛病了。无妨的，过一两日就好。再说，还有孟大婶在，你只管放心去吧。”即将到来的也许是一场狂风暴雨，他不能把无辜的小翠扯入其中。

“那……公子，我……”小翠仍有些迟疑。

“行了，你收拾一下行囊即刻起身吧，记著顺便带些银两回去。”

“要不我先去知会孟大婶一声，请她来照看你几日。”

“不用了，我已跟她说过了。你快去准备吧。”

“那至少先让我服侍你用过午膳呀。”

“好吧。”苏言尘意味深长地扬起笑脸，这也许将是他与小翠相处的最後一段时光了。

约莫一个时辰後，小翠背起行囊，满怀不舍地告别了苏言尘。

小翠走後，应须与陆衍进入房中，走到苏言尘床头。

“言尘？”对著正闭目养神的苏言尘，应须试探地唤一声。

苏言尘张开眼，看到立於身侧的应须和陆衍，便从床上坐起，轻勾嘴角。

“应须，你怎麽不带陆衍去苏州城逛一逛？”

“言尘，你还认得我们？”

苏言尘的话一出，应须就骤然瞠大眼。站在一旁的陆衍也是满面的不可置信。

“你陪了我二十年，我怎麽会不认得？”不知情的苏言尘不由得失笑出声。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应须与陆衍如出一辙的惊疑与哑然。

怎麽会这样？泷水镜的力量对苏言尘居然无效！

二十八

面对苏言尘的一如既往的笑容，应须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侧头向陆衍投去质询的目光。陆衍则呆在原地，脑中一片混乱。

……陆衍……五方神界中的五方部族各有不同的五行属性，并因属性的不同而相生相克……比如说，轩辕族属土，水族属水，土克水……即是说，我对水族的法力具有一定程度的抵制力……

他怎能把这麽重要的事给疏忽了……苏言尘他不仅是轩辕族人，而且更是轩辕皇族，凭他收集的那一点泷水镜的镜光，当然不足以对苏言尘造成影响……

“应须，陆衍？你们俩怎麽回事，为何都愣著？”苏言尘的声音令两人同时回神。

“言尘，是你让小翠回家的去吗？”应须首先发问。

“是的。”

“为什麽？”

“小翠的弟弟病重，我让她回去探望几日。况且……”只说了一半，苏言尘就收住声，将目光转向正前方，若有所思。

“公子，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麽？”陆衍见状，迅速坐到床边，神情紧张。

“我该知道些什麽吗？”苏言尘反问。

“啊，不……”陆衍这才惊觉失言。

“我们是担心你病久了，独个儿胡思乱想。”应须适时出面解围，“言尘，我想我们不如离开苏州，去大都或者其他什麽地方游历一番。”既然泷水镜不起作用，那他只好另想办法把苏言尘带离苏州。

“为什麽？”苏言尘疑惑地偏头看著应须，“我从未想过要走啊。”

“去各地走走有什麽不好？”

“但是，目前我无意离开苏州。”苏言尘摇头拒绝应须的提议。

“是因为那个宋昊天，对不对？”应须瞬间激动地提高音量，弯下身，凑近苏言尘的脸庞。

苏言尘垂下头，默然不语。

“哼，很好！枉我费尽周折，你到底还是执迷不悟！”苏言尘的默认无疑是给应须火上浇油。

“应须，冷静点。”陆衍忙出声提醒。

“你叫我如何冷静！”应须马上高声反驳，高涨的怒火使得他浑身发抖，他面向陆衍，一手指著苏言尘，“他……他总是这样，死到临头还冥顽不灵！”

应须继而调转方向，因为激愤而呈现出近乎墨色的绿眸紧盯住苏言尘的脸。

“你想过没有，就算你一片痴心，人家可不一定把你放在心上！”

“应须，你为何这麽说？”苏言尘对应须的言语总算有所反应。

“实话告诉你，宋昊天他就要成亲了！”

从应须嘴里吐出的话不啻为一个火药在苏言尘耳中炸裂，威力波及全身上下。

宋昊天他……要成亲……

“这两日永和堂的夥计都在讨论此事，说宋府近日正在筹办喜事，新人就是宋昊天和他的那个表妹。”

明明不想听，但应须的话仍是一字不漏地钻入他的耳里，其中的信息分毫不差地传入大脑之中……

……这次表小姐她爹就是为了表小姐的终身大事而来的……老爷夫人也有意撮合少爷与表小姐的亲事……

是啊，他怎麽忘了……陈伯告诉过他的……

宋昊天与何碧娇……青梅竹马……天作之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