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 二——伊云

“言尘，你今天去哪儿了，我一回来就没有看到你。”自相见的喜悦中冷静下来後，应须想起方才遍寻苏言尘不见的焦急。他收回手，语带不满地盘问。

“孟大婶托我帮她个忙，因而近几日我不在家中。”苏言尘不著痕迹地敛住笑意。

“帮什麽忙要你离开家那麽多日？”

“没什麽，只是她的一位好友染上心病，心情抑郁，所以她请我去开导他。”苏言尘草草地将事由一语带过。

这几日发生的是非曲折实在太烦杂，他无意也难以一一道明。况且，他现在积存的所有精力正在与牢牢地扎根在心肺内，除之不去，压之不住的疼痛苦苦交战著。

不行了，再也控制不住的激流马上就要破体而出……苏言尘忍不住双眉纠结，瞬间退去脸上的血色，就连咬破了唇也不自知……

“言尘，言尘……你是不是又发病了？言尘……”

应须紧张的呼唤就在耳边回响，但苏言尘却无法回应，因为一股巨大的暗流已经席卷了他的身躯，吞噬了他的气力……紧接著，残存的意识也渐行渐远……

二十

这是哪里？到处漆黑一片……

缓慢地行走在一个奇异的空间，苏言尘感到自己的身体轻得随时会飘起来似的，围绕在他周围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死一般的静寂……

这到底是什麽地方，他怎麽会在这儿？

他记得他回到家，见到应须，然後……然後就到了这里……

苏言尘抬眼四处张望──他必须找到出口离开这儿。应须还在家里等著他，而且，他还没有确定应须是否已安然度过劫难……

遥远的前方隐约闪耀起一圈光点，恍如挂在夜空的北极星，指引著夜行的路人。

那一定就是出口了──苏言尘立刻向光点走去……

亮白的光线汇成一扇门，刺眼的光芒让人看不清门後的事物。

苏言尘闭起眼，一只手横在眼前，抵挡住强烈的光线，一脚跨过那扇门。

当苏言尘放下手，睁开双眼，入目的景象却让他呆愣在原地……

一大片雪白的梨花正绽放在他面前，透过枝繁叶茂的梨林，苏言尘可以看到一个素色人影坐在树下，手抚琴弦，曼妙的曲调如同清泉，从指间流淌而出……

怡淡的容颜，优雅的身姿，与这似月光一般秀美的景致融为一体……如此的美不胜收，不由得让人以为误入了世外仙境……

可是，明明那个男子的五官长相与自己完全不同，为什麽他会有一种看著镜中的自己的错觉？

正在这时，另一个身材高大，身穿皇袍的男子走入苏言尘的视线。

清幽的梨林因为这个男子的出现而增添了几分热力，男子的身上除了有一股王者之风外，还发散出一股火焰般逼人的霸气。

那个男子走近正在抚琴的人，低下头与素衣男子四目相对，相顾而笑……

虽然苏言尘只是在梨林的一端，望著另一端的两人，但他却有一种感觉──那个火焰般的男子注视的人是自己……

男子眼中溢出的柔情，勾起的是深埋在他心底的情感，以及一种想要倾泄却又不得不压抑的矛盾……没有道理地，苏言尘肯定，另一头的素衣男子，也是如斯心境……

接著，身著皇袍的男子低下腰，牵起素衣男子的手。一阵仿如轻烟的呢喃随风飘入苏言尘耳中……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划过心口，剧烈的疼痛令苏言尘猝不及防……为什麽这动人的情话会让他感到悲伤？

他仿佛是一道影子，看著执手相握的两人，明知横陈在他们前方的是无可改变的悲剧，却无法阻止……

随著深沈的无力感涌现出来的，是一阵热流，渐渐地模糊了他的双眼……

慢慢地，漫天的梨花遮盖住了眼前的一切，两人的身影在他面前一丝一丝地透明，只剩下那一句悲凉的低语，在他脑中盘旋……

生死契阔与君订……执手偕老尤难言……

苏言尘轻轻地掀动眼睑，熟悉的檀木床顶映入眼中──他正躺在自己房间的床铺上。

原来──是一场梦。

可为什麽梦中的悲哀是那样的真实，真实得他的心到现在还在隐隐作痛……

还有，梦中那两个人，究竟是谁？跟他有什麽关系？

“公子，你醒啦。”

银铃般的声音在房中响起，苏言尘侧头，看见小翠正端著食物向床边走来。

“公子，前天你回来後就晕倒在房里，吓了小翠一跳呢。”

“对不起，小翠，害你忧心了。”苏言尘扯起唇，无力地说道。

“公子别这麽说，其实辛苦的应该是公子啊，老是被这奇怪的病缠著。”小翠扶起苏言尘，“公子昏迷了近两天，好不容易醒来，还是先吃些东西吧。”

苏言尘靠在床背上，暗中留意了一下四周的空气──没有应须的气味，说明应须并不在这里。

体内随著血液流淌的一股陌生的气流及四肢传来的轻盈的感觉使他明白──这一次，又是应须牺牲了自己的灵气护住了他。

刚遭受过百年大劫的应须，为了他，耗费了好不容易再度积蓄起来的灵气──苏言尘黯然垂眉──他到底何德何能，让应须为他至此？

稍微吃了些小翠准备的食物，苏言尘的精神好了许多。他立即下床走出房间，来到院中，细心地分辨著风中的每一丝波动，试图找出应须的踪迹。

“公子，你刚好些，不宜过度吹风，还是快回房吧。”小翠收拾了餐具，走出房门，对站在院中央的苏言尘叮嘱。

“嗯，我稍後就回去。”苏言尘随意地应一句。

“叩，叩叩──”前院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两人的对话。

“大概是孟大婶来了。我去开门，公子赶紧进房去吧。否则让孟大婶看到，又要念叨个没完了。”小翠叮咛完，便去应门。

苏言尘继续在风中站立了一会儿，奈何身体尚未康复，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还是找不到应须。

苏言尘回到房内，满心所念的都是应须的下落，以致於完全没有听到身後正在接近的脚步声。

“言尘。”

直到一个低沈的声音落入耳中，苏言尘才蓦然回神，回头一看──站在身後的是他正欲躲避的宋昊天！

二十一

“昊天？你……怎麽来了？”苏言尘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眼中盛著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

“我有话问你。”宋昊天仿佛看破了苏言尘的企图，伸出手抓住苏言尘的左臂，让他无法後退。

前日，宋昊天回到宋府，本想以此冷却心中对苏言尘日渐升温的情感。但事与愿违，苏言尘的音容笑貌就如种子一样在他心里生根发芽，无法驱除。

结果经过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宋昊天非但没有得到冷静，反而更加不可自拔。只是一日未见，他的脑海就被苏言尘的身影填满。

翌日，当宋昊天急冲冲地赶回梨院时，却发现望梨园已人去园空……要不是医馆临时有事绊住他，宋昊天当时就会飞奔而来。

被牵住手臂的苏言尘无法拉开与宋昊天间的距离，只好尽力稳住心神。

“有什麽事要劳你亲自上门？”

“你为什麽要不告而别？”

“我不是交待陈伯替我转告吗？”

“那还不是一样？什麽急事非要让你走得这样仓促，连亲口对我说一声都来不及？还是说你是嫌我有什麽地方招待不周？”宋昊天沈著脸，本该谦逊的问话在他口中说来倒像是兴师问罪。☆油炸☆冰激凌☆整理☆

“不是的，昊天。只因我离家太久，且家中只有小翠一人，难免惦念。再说我也非长久居住在梨院，迟早有一天要回来的，不是吗？”

苏言尘垂下眼，不愿让宋昊天看到他眼底的黯然。陈伯所说的话至今仍令他无法释怀──宋昊天与何碧娇，他们……

“是吗？我以为以我们目前的交情，你至少会有点把我放在心上。看来是我一厢情愿了。”

宋昊天用从未有过的落寞的口吻说著。一字一字，霎时编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覆住苏言尘的心肺，让他难以呼吸。

“昊天，其实我原打算过几日亲自登门向你说明缘由的。”苏言尘说出的这句话，不知道是为了缓解内心的沈闷还是为了安慰宋昊天。

“算了，你说的也是，你要回家，我根本无权阻止。”宋昊天的表情看上去带著一点挫败，还有一点赌气。

“昊天……”宋昊天半真半假的口气让苏言尘不懂他到底是否在生气。

“不过，我总可以请你陪我去喝杯茶吧。”

“什麽？”苏言尘愣了一下。

“怎麽？别说你连喝茶的时间都没有。”宋昊天眯起眼，脸上的神情好似在说“你敢说‘是’试试看”。

“……既然你有此雅兴，我自当奉陪。”

面对著宋昊天霸气十足的脸，没有道理地，苏言尘的心中油然生起一份亲切感。与此同时，他终於宣告了放弃对宋昊天的逃避……

喧闹的大街上，两个男子从一座茶馆中并肩走出。

同样仪表堂堂的两人，一个张狂奔放，一个温雅内敛，在人群中显得十分显眼。只是，此刻其中有一人的脸色并不怎麽好。

“哼，还敢自夸是苏州第一茶馆，那种茶能喝吗？”宋昊天边走边抱怨。

宋昊天生来不爱喝茶，也从未踏足过茶馆。要不是苏言尘喜欢，而且此前苏言尘泡的茶令他对这种饮品有所改观，他根本不可能提议上茶馆。

可是宋昊天怎麽也想不到，这茶馆的茶与苏言尘泡出的茶简直是天上地下，相差十万八千里。果然，他还是不能适应茶的味道，或者说，他只习惯苏言尘亲手泡的茶。

“我们刚才喝的是铁观音，这种茶香味浓郁，滋味醇厚，虽有些苦涩，但只需细细品茗，就能喝出其中的甘甜。”苏言尘淡笑。

“我管它是铁观音还是铜观音，总之不合我胃口。”宋昊天撇撇嘴。

“古人云：香叶，嫩芽。碾雕白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夜後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如醉前岂堪夸。昊天，只要你体会到茶中清韵，自然就会沈醉其中……”

正在此时，远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路上的行人闻声纷纷向一边退让……

然而，走在路中，正侧头对著宋昊天侃侃而谈的苏言尘并没有发现前方发生的骚动。

眨眼间，几匹疾驰的快马便已离苏言尘仅数步之遥。

“闪开，闪开！”策马的人放肆地叫嚣著。

事出突然，苏言尘来不及避让，眼看著马蹄就要踏到他身上……

“小心！”宋昊天倏地抓住苏言尘，将他拉离路中。

毫无防备的苏言尘猛然一头撞入一个结实的怀抱。

“啪嗒，啪嗒”的马蹄声从耳边掠过，随後，宋昊天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狗仗人势的东西！以为当上官差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接著，苏言尘感到钳於臂上的力道放松，下一刻，自己的双手立即被人握住。他站直身子，抬起眼眸，冷不防跌入一汪幽黑的深潭。

就在四目交接的一刹那，苏言尘忆起那个梦……梦中黄袍男子的身形，与宋昊天竟不可思议地重叠在一起……

苏言尘的脸刷地变为煞白……

“言尘，你的脸色很不好，是不是被吓著了？”宋昊天认真地盯著苏言尘的脸，浑然不觉自己攥著人家的手不放有何不妥。

苏言尘对宋昊天的话毫无反应，他的双瞳如实地映照出宋昊天的轮廓……如烈焰般张扬的神采，好似要将他的身心熔化……

渐渐地，沈睡在心底，困惑了他多年，始终看不清的那道人影，开始变得清晰……随之而来的，是愈演愈烈的痛楚，在他身体的每一个方寸肆虐……

苏言尘连忙低下头，不让宋昊天看见他咬唇隐忍的模样……他终於猜到了──他的心疾发作的病因……

“言尘，你的脉搏不稳，难道说──是发病了？”握著苏言尘的手的宋昊天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异状。

“没有。”苏言尘急忙抽出手，“我只不过是受了点惊吓而已，你别太过多心。昊天，我有点累了，我们回去吧。”

苏言尘说著便转身朝前快步走去。他明白自己瞒不了宋昊天太久，唯一的办法就是及早摆脱宋昊天。

宋昊天怔怔然地看著那个淡白的背影，牚中还残留著稍纵之前的温热触感……

一个惊人的念头突然窜入宋昊天的脑中──他想要永远拉住苏言尘的手……

被自己的念头给吓到，宋昊天失去了平日的沈稳，他匆匆地迈开步伐──为了不让苏言尘发觉他此刻的心慌，他必须尽早回去。

遂尔，各怀心事的两人逐渐消失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中……

就像什麽都没有发生过般，繁杂的市集重新归於正常……

街边的一棵树上，一个绿衣男子倚立在枝干间。他望著宋昊天与苏言尘离去的方向，目光阴鸷……

错不了！与苏言尘在一起的那个人，就是他！

他的担忧果真成为了现实，苏言尘与他还是相遇了……难道说，前世的一切真的又要重演？

不行！他一定要阻止！

二十二

与宋昊天分别後，苏言尘返回家中。

一进房门，就见一个暗绿色的身影挡在身前。

“应须，你在啊。我醒来後找不到你，以为你又走了。”见到遍寻不著的应须再次现身，苏言尘的语气中有一丝欢愉。

与之相反的，应须却是紧盯著苏言尘，沈默不语，神色阴霾。

“怎麽了，应须？”苏言尘从未见过如此严肃的应须。

“言尘，你刚才去哪里了？”

“我与一位友人去茶馆喝茶。”

“你才刚醒，怎麽可以随意四处走动？还有，我不是交待过你不要轻易结识生人吗？”应须骤然提高音量。

“我和昊天也是机缘巧合才认识的，再说，他又不是什麽十恶不赦之徒，应须，你何必这麽紧张？”

“何必紧张？你是不是要等到丢了性命再来哭啊？”应须愤然抓住苏言尘的双肩。

“应须，你太言过其实了。昊天他为人坦荡，怎麽会害我呢？”苏言尘不禁失笑出声。

他就是会把你推入万劫不复的那个人啊……应须心痛地想著，态度更加强硬。

“总之，言尘，我不许你再跟那个人交往下去了！这是为了你好！”

应须近乎不可理喻的要求令苏言尘拧起眉。

打从第一天见面起，应须就与苏言尘如影随行，寸步不离。苏言尘心里清楚，应须总是有意无意地将他与生人疏离。这其中的隐情，应须从未告诉过他。不过因为天生的闲逸性格，苏言尘对接触人群本来就不感兴趣，也无意过问应须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