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
这样的黑夜,除了死去的梦,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外头风声大作,室内却一片死寂。
烛火发出弱小的光芒,切开了浓黑的深夜。
白色蜡烛燃烧著,微弱的光晕在缀著穗子的屏帘上颤动不已,细长的阴影落下一旁。
烛焰不安定地摇晃著,室内也随之忽明忽暗,周围墙上投射出的影子,时大时小地跳动著,
有种不真切的虚幻感。
带著燃烧己身的悲哀,滴状的烛泪不断滑下,那惨白的眼泪随著时间堆积越多,并不曾被遗
忘。
他看著烛火,一动也不动地看著。
微弱的光晕在他脸上形成冰冷的阴影。
细长的烛焰正跳动著,金黄的火焰彷彿花朵般绽放著,焰心却是妖异的蓝紫色。
不停摇晃的烛心,那逐渐拉长的诡谲蓝焰中,一一映照出过去的身影。
男人咬著唇不说话,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看著酒杯又看著他。...开心地捧著酒瓶,笑了
,男人首次对他开心地笑了...。
男人看著他,远远地,樱花落在男人身上,粉色的花瓣落在乌黑的发上。...慢慢向他走来
,像是听到他的呼唤似地,男人走向他...。
男人望著窗外,眉间有著忧郁,为什么呢?他明明就在他身旁啊。...那样忘我的情热,他
怜惜著,他忍不住怜惜,因为男人那毫无防备的表情,正看著他...。
哭泣的男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他不放他走,绝对不,这个男人是他的,从相遇的那
一刻开始,从睁眼的那一瞬间开始...。那是...他唯一的彼此啊,他怎么能允许,怎么能忍
受失去...他......。
火焰突然小了,室内也跟著阴幽起来,墙上众多张牙舞爪的影子消失了,微弱的焰心中反射
出一旁的骨灰瓮。
摇晃不定的光线下,凝视著焰火中的骨灰瓮,他面容惨白,犹如那包裹著骨灰的白布。
他不想看,他不敢看,却无法移开眼。方形的骨灰瓮透过他投射出巨大而绝望的阴影,几乎
将他整个人淹没殆尽。
他俊美的脸庞突然扭曲起来,一阵激烈的痛楚从全身各处尖锐地爆发出来。濒临崩溃的边缘
,他发狠似地用指甲撕抓著自己。
他疯狂地自残,伤口一一渗出血痕,彷彿感觉不到疼痛。他想将体内的绝望感发泄出来,却
难以自拔地越陷越深。
抓住胸口,指甲深入肉里,他用力过猛的唇间咬出血丝,如果能这样把心掏空,把自己撕裂
该有多好......。
紧紧环抱著自己,用力得像要把骨头捏碎,他无法遏止地颤抖不已。激烈的悲痛在体内翻滚
著,那无法宣泄的苦楚......,他狂乱地嘶吼起来。
微弱火光的斗室,宛如伤兽般的嚎声,一声声不停回荡著。彷彿被那充满愤怒与无助的声音
所慑,墙上的影子不安地抖动起来。
黑沉沉的夜里,那不断拉长的尖锐尾音,听来沙哑又凄厉,彷彿是著了魔的悚悚鬼哭,令人
钻心痛耳。
穿越深不见底的林子,痛苦异常的叫声逐渐隐没,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宛如魍魉哀唳的风声
,直至黑暗深处。
半晌过后,他终于平静下来。虚脱地喘息不已,目光呆茫地望著前方,他陷入一种恍惚的状
态。
不远的前方,蜡烛依旧燃烧著,青紫的火焰持续地蛊惑人心。
注视摇晃的烛焰许久,他缓缓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似地。若能回到从前,若能遗忘一切痛
苦.......。
碰触的瞬间,烛火倏地熄灭了,细小的白烟袅袅而起,转眼间飘散不见,犹如记忆中的幻影
,一碰即碎,什么都无法留下。
一片漆黑的室内,只剩下外头风声呼然。
深不见底的林中,正发出一阵阵奇异的声响,呼啸地,破碎地,一次又一次地,彷彿在不停
地呼唤著。
那狂乱的声音,究竟是谁在悲鸣不止呢,听来竟如此伤痛,彷彿是心碎了的呐喊,呐喊著不
愿失去......。
黑夜中扭曲出来的,到底是什么呢?彷彿是梦魇,却又不是。
远处,抬眼的瞬间...他看见了,他居然看见了...,看见那个男人了,就如同那个夜晚一样
...。
黑夜中,那熟悉的背影一动也不动,风不停地吹著,周围是狂舞的花瓣,男人却丝毫不受影
响,彷彿身处于另一个死寂而封闭的空间。
周围一片黑暗,男人的背影却异常清晰,微微映出妖异的青白色,就像是突出于背景之外的
、不属于这个地方的清晰背影。
蓦然见到,他心中一惊,接著欣喜若狂,原来...男人没有死,没有死啊,男人只是躲起来
罢了,只是吓吓他而已...。
他放下心了,没错,他没有看错,男人真的没有死...。于是他呼唤著,呼唤男人的名字,
希望男人转过身来,希望男人发现他。
凝然片刻,远处的男人缓缓转过身来,那张脸上毫无表情。
望著那双眼眸,他想要起身,想要走到男人身旁,想要紧紧地拥抱男人,是啊...再也不让
男人离开了,无论如何他们要在一起,永远地在一起,就像从前那样...。
但是他却动弹不得,彷彿被魇住了,众多只手从黑暗中伸出,紧紧地、牢牢地抓住他,不让
他移动,不让他跨出一步...。
他感到著急,心中生出莫名的恐惧。他大声地叫唤著男人,一边努力地想要挣脱那股力量。
拉扯的手却不断从黑暗中出现,他好不容易甩开一只,另一只又扑上前来。
远处的男人,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看著他。...为什么?明明就在眼前的距离,却远
得不可思议?介在两人之间,那巨大得无法跨越的黑暗,那彷彿永无止尽的鸿沟......。
于是他向男人伸出手,用力地伸出手,心中除了分离的恐惧,别无其他。不要离开...,不
要离开我...。
他绝望地乞求著,乞求男人不要离开,只要男人回到他身边,他愿以任何事物交换......。
对方却无动于衷。男人转过身,朝黑暗深处走去。不要,不要啊,别走,别留下我一人...
。他发出撕裂般的喊叫,想要追过去,就像许多个从前一样。
无声的嘶喊中,一只只手用力地将他拖往另一个世界,眼前的景象开始远去。他极力挣扎著
,抗拒著,却依然无法挽回,只能拚命睁大眼,什么也不能做地,看著男人离开他。
一步一步地,男人走著,头也不回地,像一刀一刀狠狠割著他的心,那影像在他眼中逐渐模
糊,消逝不见......。
不断咆哮的狂风中,他睁开眼,却发现黑夜依旧,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有孤独的自己站在黑
夜中,乞求似地向不知名的深处伸出手,却索不回任何东西,除了一次又一次的失去...。
颤抖地闭上眼,他用力抱紧自己,像要抑制住瞬间狂涌而上的痛楚,又像是要放开一切、任
由巨大的痛苦将自己完全吞没。
狂暴的风中,夜雨开始落下。
他在冰冷的雨中仰起头,抑止不住的泪水从脸上流下,却灼热得犹如破裂的伤痕。
风依旧尖啸不止,狂乱中却挟著一股妖柔的声音。
一瞬间,他彷彿听见什么似地望向男人消失的方向。黑夜的樱花正不断疯狂地舞著。
"魁......"究竟......是谁在呼唤谁?
"少爷...,该用药了。"
和室外,堀内轻声地呼唤著。
回国已有数日,少爷仍然毫无改善,不吃不喝也不睡,对任何人都视而不见,只是寸步不离
地守著那个支那男人的骨灰。
告病休养其实也只是藉口。夫人老爷都来过了,依旧无法挽回,更别提眼睛都哭肿了的少夫
人。
昔日优雅、冷静的少爷,彷彿也在那个雨夜一同死去了。留在这里的,只剩下一个因为心碎
而发狂的男人......。
"少爷?"
依旧没有回应,堀内无奈地暗自叹息,把捧盘交给一旁的小侍,他轻轻拉开和门。
"失礼了......"
和室里却没有任何人。
堀内一惊,转眼瞥见残留的烛泪旁,那裹著白布的骨灰瓮也不见踪影时,他心中蓦然紧抽,
该不会......?
强捺下心中的不安,他吩咐小侍,紧急通知母亲前来,一边派人搜寻整座院落。他自己则往
樱苑中找去。
凌晨时分,光丝微微洒下,而黑夜尚未离去,明暗交错之际,显现出一种奇异的、如淡墨般
的天光。
空气中飘著一阵阵的雾,彷如云霭。那灰蒙蒙的水气,随著白昼的接近,慢慢散去,凝结成
晶莹的水滴。
昨夜雨过,樱花纷落,泻了一地的花瓣,踩上去湿漉漉的,带著春天的气息。堀内却无暇顾
及,他万分紧张地寻著。
正慌张时,那盛开的古樱下,他发现了要找的人。
一身白衣,男人远远伫立树下。樱花随风摇曳著,美得不可思议,隐约却带有一股张牙舞爪
的气势。
堀内小心翼翼地靠近。微弱的天光下,男人俊美的侧面毫无表情。
"...少爷......"
他痛苦地轻声呼唤。
男人彷彿没有听见,目光只怔怔地望著眼前的樱树。
曙光逐渐增强,天边开始泛白。堀内凝视著这个他曾发誓要跟随一辈子的人,内心有著说不
出的悲苦。
男人依旧一动也不动,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神情却异常镇定,隐约
带著一抹绝决,像是作出了某种抉择。
许久,男人缓缓开口。一字一字地,他的语气很平静,堀内却忍不住感到一股森冷的寒意。
"...一起...",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十分清晰,"他会永远待在这里......和
我一起......"
堀内震惊地望著男人,他扭曲著嘴唇彷彿要说话,张口的瞬间,一阵异常激烈的哽咽涌上。
他兀自强忍,眼中却不禁涌满泪水。
风还在吹著,死去的樱花不断飘零而下,色泽艳丽的刺痛人眼。那纷飞的花瓣逐渐地掩去了
树下的身影......。
不久,伊藤泉一郎将官伤愈归队,派往支那南部,一月后的边境决战中,不幸玉碎。
1945年8月,日本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战终告结束。
追寻第十六章
1995
日本的春天,唯有樱花最美。
和风中,花开正盛,空中一旋身,轻轻地飘落而下,满地满处,小小的泥路上走著走著就沾
得一身花雪。
天色很晴朗,隐约染有灰蒙,一簇簇云朵飘浮其中,洁白的尾巴拉得老长,悠然横过空际。
淡淡日色在小道上洒下流金碎片,午间时刻,凉风吹拂不止,众多樱枝随之摇曳,小道上正
是一派悠闲。
一辆计程车驶了过来,煞车声有些刺耳。车上下来一位年轻女人,她用有些笨拙的日语和司
机道谢,口音有著外语腔。
车驶走了,女人望向周围。道旁栽满了樱花,金色的风一吹,花落似雪,美得不可思议。她
仰起头,坡度的小道上方是一座更大的樱花苑。
女人缓缓走上,小道坡度不陡,刚好让人欣赏春樱之美。沿著苑墙,一株株樱花斜出,花瓣
盛放,极为艳丽。
风从身后不住吹来,女人拂开飘乱的发丝,眯著眼看上方的苑门,阳光下,可以明显见出其
上的岁月痕迹。
一路上司机滔滔不绝地介绍。这座樱苑本来是属于三井财阀的,战后三井被迫分割,70年代
整座别苑卖给寺庙,只剩下后面的一座小苑遗留下来。
可惜哪,听说那座苑中的樱花才是最美的啊,司机不胜惋惜,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就是不肯
卖。
女人说就是要到那座后苑。是不开放的私人地啊,司机说著。女人微笑,她是去找人的。司
机露出一脸奇怪的表情,欲言又止地,没再说了下去。
来到漆色斑驳的大门,没有电铃,女人用力敲了几下。一片寂然,没有回应,敲门声像山谷
回音般地空洞响著。女人又敲了门。
许久,像是过了数世纪的寂静之后,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极远处拖沓而来。回去,这里没
有开放。一个苍老的声音,不胜烦扰似地说著。
对不起,我知道这里没有开放,但我是来找人的,请问这里有一位叫魁七的中国人吗?女人
急急地说著。
接著是一片久久的沉寂,久到让女人几乎以为那个声音已经离去。...他已经死了,死了很
久了。门后的声音显得有些浓重。
我知道。女人微笑。我是来寻回他的遗物的,他是我舅公,虽然从未谋面。
过了会儿,门慢慢地打开了,女人看见一个老人站在门内。一个年迈衰颓的老人,眼睛却异
常清明。
...你是他的亲人?是的。是来将他寻回的?是的。你从哪里来?美国。
老人沉沉叹了口气,眼眸跟著黯淡下来,他退后一步,把门打开。好吧,你进来吧...。门
后,老人身后,是一大片灿烂的樱花。
拱门之后,古老的屋舍排成方形,长长的回廊延伸到看不见的远处。
走在铺著石板的小路上,两人一路走入樱花中。女人不可思议地看著周围,粉色樱花垂落身
侧,正轻柔柔地拂过手旁。
为什么想要带走他?老人在前方畏颤颤地走著,不住吹落的花瓣中,声音除了年老者特有的
晦暗之外,更有著一股奇异的模糊感,彷彿其中隐藏著不为人知的古老秘密。
因为祖母的关系。望著身旁的樱枝,女人微笑。祖母很思念他,去年祖母去世,死前很希望
能再见她的哥哥。
那么,你是为了实现遗愿而来?老人问著。是的,不过我自己也很好奇,很想知道舅公的事
。
你的祖母没有告诉你?老人咳了起来,喘得有些厉害。没有,祖母每次提起他,总是一脸的
哀伤,她不愿多谈。
是吗...?老人止住了咳,声音却变得异常沙哑。他们走著,不停地走著,阳光穿过树隙洒
下,周身光影交错,令人撩乱不已。
...到了,就在这里。老人停住迟缓的脚步,手向前方指著,那有些颤抖的手,彷彿无比沉
重,是蕴含了心中多少的情感呢...。女人顺著方向看去,前方是她见过最美的一株樱树。
淡淡的天光下,只见樱树硕大无比,枝上花瓣盛绽著,那娇艳异常的容姿,从远至近,落瓣
洒满一地,看来彷似花海。
巨大的樱树,以毫不畏惧的姿态挺立著,那昂首的枝干彷彿想抓住什么似地,怒然奔入广阔
天空。
女人屏息地看著这株古樱,眼中无比惊艳。古老的樱树散发出一种神秘的、令人隐晦难言的
,却又充满侵略性的美。
春风吹拂,樱花舞了起来,一波接著一波,狂澜似地舞著,花雨如梦,笼罩其中,彷彿一切
身心都被吞没。
女人收摄心神似地闭上眼,一会儿却又忍不住地张开。那种自狂又治艳的美...,一股奇异
的情感从体内某处无法克制地满溢出来,女人抬头望著樱树,却不自觉地咬紧嘴唇。
这林中,这樱树,是不是有某种奇异的魔力呢,女人无法确定,只知道的是自己移不开眼,
只能著了魔似地盯著它看...。
樱,正不停落下。那种除了颤抖地交出心之外别无他法、不断追寻著只求回眸一瞥的美...
。女人渴望的目光中流露出一股无比的哀伤,那种情绪来得如此激烈,让她甚至无法自己。
古樱彷彿具有异样的生命力,众多花瓣彷彿是樱树的眼,它凌高一切地、优雅又高傲地,凝
视著所有仰望它的生物。女人目不转睛地看著樱树,心中却彷似被某个炽热的东西不停碰触
著、探测著,那种烙印般的感受,是因为樱花的绝美,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