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男人却不肯放过他,不准死,也逃不了。一天天过去,他才逐渐明白,那个男人是想让
自己在煎熬中慢慢发疯吧,就如同蛇玩弄著到手的猎物,他越显出痛苦辗转,男人越是享受
似地愉悦不已...。
庭园依旧寂寂,唯有枯叶仍不住掉下,哀伤而又安详地,回到最终的归属之处。
魁七紧紧咬住下唇,表情痛楚难当,彷彿每一呼息之间,都在强忍著自身痛苦的存在。
他默默地望向天边,那火焰般燃烧的枫叶,在模糊的眼中晕渲成一片淋漓鲜红,那悲怆又深
沉的血色,凄美得使人心伤不已......。
不知过了多久,魁七收回遥遥眺望的目光,那一瞬间敛动的眼帘,他发现了那个男人。
一段距离外的树下,那一身白衣的男人,正静静地伫立著。全身笼罩在树影中,他看不清男
人的表情,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对方也正看著自己。
一丝声响也无的密林,万物宁静得彷彿睡著了。两人就这样相互对望,没有任何言语,没有
任何动作,静默得一如林中。
时间也随之静止不动,似乎是过了很久,又似乎不到一刻,男人缓缓地朝他走来。
穿出阴暗的树下,男人身影在天色中变得明朗起来。那优雅的步伐,凛然的身段,他很熟悉
。
洒落而下的云光,在男人美丽脸庞上形成一圈柔和光芒,映衬得甚是动人。那双黑眸却依旧
冷淡,看不出一丝表情。
他看著男人越走越近,男人也直直地盯著他。地面被拂开的落叶,随著男人前进,不断发出
众多细微沙声。
男人走入树下,走到他身前。背向射入的天光,男人表情看来一片朦胧,但魁七知道男人还
在看著他。
接著是同样的沉默。两人默默相对,眼光都没有离开过彼此,如此靠近的距离间,身前呼吸
可测。
魁七望著伊藤没有说话,内心却宛若万马奔腾,众多情绪在身体内激荡不已,是愤恨,是怨
毒,还是悲伤,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伊藤看著魁七也默默不语,那胶著的目光里彷彿有著什么,他深深地望进对方眼中,像要寻
找某个东西似地专注不已。
时空在两人之间沉淀。无预警乍起的风,枯叶一阵哗然大落,掉满了树下的人身上。
一片樱叶破碎的颤音中,白衣风拂,男人看来美丽无比。魁七只怔怔地看著眼前的男人,这
个残酷如恶魔的男人,这个让自己不胜痛苦、辗转欲死的男人......。久积的情绪在那一瞬
间溃堤而出,他再也按捺不住。
"......杀了、我...你乾脆杀了我......"
乾哑的嗓音,不连贯的哽咽,男人颤抖的嘴唇,满溢的泪水,带著一股发自心底的深沉痛楚
。
伊藤似乎没料到地一怔,那淡漠眼中燃起一抹异样情愫,他默默地凝视著泪水从男人眼角滑
落、流下然后消逝不见。
那狂乱的风中,伊藤紧紧拥住哭泣的男人,彷彿怕失去他一样地紧拥著。
安抚似地,舌尖轻轻吻著眼旁,那滑落的透明液体带著淡淡味,隐约又有些苦涩,彷彿是男
人体内的碎片流溢而出。
沾著泪水的嘴唇轻轻吻上男人,彼此碰触的一瞬间,男人颤抖著闭上眼,更多泪水不断溢出
,彷彿是在拒绝对方,又彷彿是痛楚不堪。
"...魁......"
伊藤呼唤似地叫著男人的名字,那低沉的嗓音,悲痛的声调,加重力道拥抱的双手彷彿也隐
含无尽凄楚。
魁七张开眼,缓缓对上身前的眼眸。那幽深的黑瞳里,闪烁著一抹深刻的情绪,那种沉重又
苦涩的哀伤,彷彿似曾相识...?
在男人炽热的怀中,不自觉剧烈颤抖著身躯的自己,是畏惧,是怨恨,还是死去的心在燃烧
...?带著让人心碎的眼神,对方的唇再度吻了上来。重叠的嘴唇吮吻著,啃咬著,既温柔
又粗暴。魁七不知道男人还想索求些什么,自己早已经一无所有...。
彷彿回到曾经一度的温柔与爱抚,那紧紧环抱自己的手,男人到底想要如何?魁七感到心酸
地垂下眼,不愿去想那背后的含意。
树下交缠的两人,彷彿只剩下彼此。隐藏起内心丑陋不堪的伤痕,在这彷若梦中的时刻里,
他只有他,他也只有他。
林子一阵风声大作,在枝枒的中,在落叶的沙哑里,挟著低沉又苦涩的嗓音。
"...不要离开我......"......那是谁的声音...?
和门旁的女人也正看著这一幕。
一身新嫁娘的打扮,那乌黑长发高高梳起,女人默默立在门边,却是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
透过檐下的红枫,她怔怔地望著远方的两人,靠近,拥抱,然后亲吻,那彼此交叠的身影纠
缠著,之间毫无任何人可以介入的余地。
樱树下彷彿是另一个不同的世界。眼中只看得见彼此,那两人深刻地缠吻著,灼热而痛楚地
,彷彿想将自己的心深深烙印在对方身上,那样深沉的爱,那样酸楚的心情......。
女人知道,其中一人是她的夫君,是她向来冷淡的夫君...。泪水从女人脸颊缓慢滑下,在
天光中显得晶莹欲绝。
从婚夜开始,那股疏离感一直摆脱不去。她的夫君淡然到几近冷漠,偶尔看著自己,那视线
也是穿过她望向某个遥远的地方。
没有新婚燕尔的亲密,没有夫妇相随的甜蜜,多少次的夜里,她只能默默地望著夫君离去的
背影,独自一人等待到天亮......。
直到此刻女人才明白,夫君的心根本不在自己身上,那样炽热的爱早已给了别人,不是她,
而是另一个人,一个男人......。
为什么?她真的不明白,明明曾在神前发过誓,两人要一生相随、挚爱不渝的...。看著眼
前伤心欲绝的事实,女人不禁掩泣。
一阵大风乍起的瞬间,和门被轻轻拉上,和津不知何时来到身旁。
女人听到声响抬起头来,一片泪水模糊的眼中,最后只见那檐下红枫悲壮而热烈地燃烧著,
鲜艳得宛如心口淌出的血......。
追寻第十四章
战争的定义有很多种。
它可以是残酷的杀戮,也可以是浴火的重生,因为一个人的生存,同时就代表著另一个人的
死去。
它可以是反抗的真理,也可以是神圣的藉口,因为生命既看不起破坏的卑劣,同时又向往著
破坏的崇高。
它可以是失去所有,也可以是得到所有,因为获得就是丧失的反面,孑然一身是一种完全的
解脱,同时也是一种完全的痛苦。
那么,迷失在其中的人们,到底是追求战争的哪一面相呢?
1941年12月8日,美日两国终于开战。
奉请全国最高领袖?天皇的圣断之后,日本最高战争指导会议中正式确立了"帝国国策要领"
,决定将美国视为占领太平洋区的首要目标。
时机已趋成熟,最高战争指导会议下达秘密指令,日本派出特使至美,刻意展现和谈诚意,
作为拖延及掩饰的工具。
12月8日凌晨,数十架日本俯冲轰炸机,飞越美国太平洋最大基地?珍珠港上空,一场历时不
到数小
时、却造成重大伤亡的空战,于是残酷地展开。
这一场被日本方面称为奇袭的空战,同时也引爆了太平洋区的战争。当天,日本公布天皇对
美英法的宣战诏书,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式揭开序幕。不久,中国境内的各国租界,也跟著沦
为战火的灰烬。
就在这满怀的战乱悲苦中,未知的春天悄悄来临了。
黑夜里,飘著雨。
死去的月化作泪水,笼罩一切。
大敞的窗旁,男人伫立不动,任由泪雨狂乱地打在身上。
黑夜里,却不宁静。
烈焰在浓夜中发出慑人红光,被割裂的大地,丑恶的伤口正不断绽开,鲜血汩汩流满地平线
。
冰冷的窗内,男人不言不语,远方撼动的爆炸不住频繁响起,一道道冲升的血光映出他侧面
。
男人颤抖地闭上眼,扭曲的表情显出心中痛苦不堪,彷彿是抉择不了。...是什么让他割舍
不下?是什么让他无法放弃?
这样的夜雨中,带著满身痛楚的伤痕,才彷若梦醒般地发觉,没有未来的终点就在眼
前......。
他缓缓回首,映入眼中的是床上那个受伤的男人。
门突然地打开了,传来一片人声吵杂。
望著窗外的他回头,看见一群人扶著伊藤进来。
湿漉的发丝黏在额间,伊藤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不晓得是因为寒冷的春雨,还是肩上那一大
片不规则的深色痕迹。
众人小心翼翼地将伊藤置在床上,堀内帮他脱下军服,动作极为轻柔,伊藤没有吭声,却用
力抿紧嘴唇。
那件脏污军服底下,沾满了鲜血,伊藤的血,灯光下看来鲜艳无比,令人怵目惊心。
热水端了上来,柔软的绸布擦拭著伤口周围,重重纱布压住伊藤的伤处止血,血液仍不断以
惊人速度渗出,过不多时纱布已呈微红。
鲜血却还不停冒出,沿著纱布边缘,那红色液体一滴滴滑落在床单上,不久在伊藤身后形成
一滩不小的痕迹。
他怔怔地看著白色床单上的血迹,好像从来没看过人流血一样。看著那深沉刺目的血,他不
禁感到胸口一阵强烈冲击,有种沉甸甸的感觉,那是生命的痕迹,是伊藤流出来的生
命......。
目光一转,他望见伊藤的眼也正看著自己,那仍旧是夜晚白天望著自己的眼。彼此目光碰触
的同时,他随即转开,紧紧咬著下唇地转开,慌乱的心底不知道是不愿,还是不忍看到那样
的伊藤。
真奇怪,他明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强盗,这种场面早就见得多了,连自己受伤都不稀奇了,
此时却为何感到不安......。
军医来了,研判流弹的碎片还在体内,因为伤及动脉,要立即开刀取出。其余众人都退出等
待,除了医疗的人之外,还有他。他没有出去,因为根本没有人理会他。
找不到弹壳,那沾著血肉的器具,在伊藤体内来回了许久一段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看著
那张美丽的脸在剧烈痛楚下变得惨白。
一瞬间里,他心中闪过伊藤可能会死的想法,全身不由自主起了一阵强烈颤栗,是因为终于
报复的快感,还是在害怕...害怕会失去这个男人......?可是为什么会感到害怕?......
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默默凝视著床上因为药力而沉睡的男人侧面。但是男人终究没有死,这到底是遂了自己的
愿,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破灭?
之后数天,或许是因为受伤的关系,男人脾气变得异常古怪,那不愿进食的倔强,竟连长年
服侍的堀内都无可奈何。
这个重担后来却落到了他身上。端著稀粥坐在床旁,他有些忐忑不安。除了白娃小时候之外
,他还没喂过任何人吃东西。
床上的男人,赤裸的上身包扎著绷带,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的肌肤,因为高热而异样红
润的嘴唇,呈现鲜明的对比。
他讶异地发现,没有了过去的强悍霸道,即使是这样的憔悴病弱,那张脸庞却依旧美丽绝伦
,男人眸子
里的骄傲丝毫未变。
伊藤也正看著他,锐利的目光像要看穿人心一般,动也不动地盯著他。两人眼神一碰触,他
不自觉地闪了开。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有些迟疑地舀了一匙粥送到男人嘴边。伊藤没有理会,那漠然的神情只
是望著他。
在那逼人的视线下,他困窘地垂下眼,不知为何地感到错乱不已,彷彿那个闹孩子任性、别
扭著不吃的人才是自己。
尴尬的气氛里,粥渐渐凉了,是该停止好呢,还是就这么僵持下去......?正犹豫的时刻,
那艳丽的嘴唇靠近他手边,伊藤喝了一口。
接下来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手中的碗被蓦地打翻,整个用力摔到地上,碎裂的声响在室内
回荡著。他不知所措地抬头,却正对上男人的眼眸,那双彷彿在燃烧的眼眸。缓缓地,一字
一字地,他听见那冰冷而低醇的嗓音。
"...你希望我死。"
男人平淡的语气,似乎只在陈述一件毫不相干的事,背后却隐藏了多少激烈的情绪,以及指
责他的、怨怼他的,那种叫做伤心的强烈感情......。
他说不出辩解的话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辩解,只觉得一股无尽的心酸在全身蔓延开来
。他转过身去,地上的碎片在眼前模糊起来。
魁七望向窗外,却忍不住感到痛楚,全身都痛,痛得不得了,因为那样真实的心情,因为那
样他无法承受的心情......。
夜雨纷飞,他向天空昂起头,彷彿想寻回什么,又彷彿想彻底洗去一切。雨水沿著脸庞一一
流下,像是某种东西正从封闭的体内不断溢出。
迎著哭泣般的夜雨,他用力地闭紧眼,如果可以的话,也请将自己所有的痛苦一
起带走吧......。
床上的男人也正凝视著魁七,远远地看去,那眸底闪烁著一股不知名的情愫,热烈中却带有
无尽的悲
哀。
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地阖上眼。
军医才刚刚走出,外边等候多时的几个日本军官,便神色匆匆地进入男人所在的房内,似乎
有什么重要事项要禀告的样子。
魁七站在窗边,军医一面交代著堀内,一面向外走去。跟在医生身后的小侍,走著走著不小
心绊了下,手中一堆东西散了满地。
魁七面无表情地看著一卷纱布向自己滚来。那散开的纱布,惨白的,长长的,就像是丧中飘
荡的白幡。
脚步声逐渐远去,偌大起居室剩下他一人,另一侧是男人所在的室内。
不断吹入的风中,似乎可以听见低声商量的窃语,仔细一听,才发现那其实不过是幻觉。
窗外那一片浓黑的、深不见底的夜晚,彷彿要吞噬人心,彷彿要淹没一切。
...这样黑暗的背后,究竟埋葬过什么?
魁七只是望著,黑眸倒映出一片夜色。遥远又茫茫的目光在不可捉摸的黑暗中摸索著,他似
乎在想著什么,又似乎没有。
发动的车灯发出一抹光芒,慑人刺目,随著离去逐渐变得微弱,最后消逝在幽幽长夜里,就
像是记忆一样,总有一天会遗忘的。
魁七神色极为平静,瞧不出一丝波澜,彷彿历经挣扎的平静,彷彿抉择过后的平静。...是
的,其实他早就明白...自己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身旁的门打开了,军官们鱼贯而出,脚步一一经过他身后,仍旧没有人理会他。
魁七缓缓望向那扇门,男人...就在那之后。
晕黄的灯光轻轻地洒在室内各处,让人有种安心的感觉,黑夜在窗边窥视,彷彿巨大的深海
,却无法雷池一步。
垂著流苏的床上,男人静静地靠坐著。那赤裸的上身披著一件衬衫,看得见其下交缠的绷带
。
目光望向窗边,双手交叉在胸前,男人似乎正沉思著,灯光在他侧面落下阴影,掩去了眼中
的神情。
伫立门边,魁七望著男人的侧面不发一语,眸底隐约闪动某种东西。
一阵夜风吹来,男人收回远放的目光,一瞬间里看见了他,那微微敛动的双眼,似乎是有些
讶异。
沉默的空气里,两人彼此凝视,目光专注又深刻地,像是要看破对方的一切伪装,看出那埋
藏深处的真心。
怔怔地望著男人的眼,魁七没有避开。灯光底下,那俊美的容貌,依旧一贯冰冷又高傲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