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浮溪对他神色颇为冷淡,道:“什么东西?你跟着南默便知道了。倒是你,御林军的军符你可收好了,莫要给了他人去。”一双萧杀的眼睛扫过来,极为轻蔑。
她对吴赞这人已是没有什么好感,在她心中,只要能让南默快乐的人,那么她便也给几分宽容,若是让南默痛苦了,那么她自然不会给任何好颜色。
说来即是天皇贵冢的观念在心理根植已深,绝不改过来。
吴赞心知谭浮溪对她恐怕已有芥蒂,于是将手放进怀中,便要将那枚军符拿出来,谭浮溪又道:“你拿出来做什么?向我炫耀么,倒没想到阿默将这东西给了你,我还以为是要给黛色的呢。”
她的这句话便真的是妇人了,过于尖刻了些。
吴赞的手从怀中拿出来,双手交握在一起,满面通红,羞愧道:“臣不敢。”
谭浮溪冷冷一笑,道:“你自然是不敢的。”她又转了语气,温言对南默道:“阿默,你现在便去吧,一定要小心。”
南默在一旁静静听着,脸上平素那些温柔手段全然不用,焦急道:“长公主,你就在这里么,万一汉嘉王派人来这里……”
谭浮溪微微一笑道:“我的希望就在你身上,我信你必然不会输,阿默,即使汉嘉王派人进了五羊殿,也不能奈我何,我已让珍珠在一旁守卫,你不用担心我。”
南默心中仍然放心不下,谭浮溪虽然身体不若以往,虽然无法带兵,但若按照她的性子,必定也是要在宫中帷幄一番的,但此刻,她却悠闲雅致,像是等待什么似的。
南默素来听她的话,不再多问,情势急迫,也实在容不得再多言什么,便伸手拉了吴赞就要王殿外走。
却身后谭浮溪忽然道:“阿默……”
南默回身,疑惑道:“长公主还有何吩咐。”
谭浮溪面上表情极为严肃,语调肃然道:“阿默,你一定要把皇上活着带回来,他还是个孩子……我怕……”
她眼眶已经红了,可见对那个孩子是格外珍爱的。
南默冲她点点头,道:“长公主放心,我一定将陛下带回来。”
说罢,便同吴赞出了殿门。
到了殿门外,见到自己手中仍然拉着吴赞的手臂,竟然有些赧然的红了脸,将他的手放开。
吴赞的脸也红了红,将手收回身边。额上又有些汗。
然而此时已无更多闲暇顾及个人私情,南默面上的红晕即刻减了去,方才那般羞态刀仿佛是错觉一般,他急急道:“走。”
吴赞同样焦急道:“南默,我们这就入丹阳宫么?”
南默道:“长公主给了我一支铁衣卫,希望能派上些用处,不然便只能靠御林军”
二人回了云汉阁,南默攥着手中的夜叉鬼铁衣卫军符,道:“自然是,我命高宝在丹阳宫守卫,却不见他派人来报汉嘉王入宫一事,恐怕这老臣也反了,但军符在你这里,或许还有的挽救。”说罢,匆匆换了衣服
却听一人的声音细软道:“王爷,你该换件漂亮的衣服,还是我来吧。”
转了身,黛色站在那里,身着铁甲。
***
南默带着五百铁衣卫,入丹阳宫第一道宫门,便被守卫拦下,道:“陛下有令,今日无人……”他话只说了半,另一半含在口中,再也不可能说出来,南默手中青玄剑已将他头颅削去,那人只觉脖颈一凉,什么也不知道了。
青玄剑上不曾滴下半滴血来。
南默面色冷凝道:“我要入宫觐见陛下。”手中青玄剑脊上,一道血色,如若一直狭长而妖魔的眼睛。
另一侧黛色低声细细的笑道:“你们是什么东西,咱们进去,你们拦的住么?”
那边一名百夫长道:“昌延王带着兵士是想抗旨逼宫么?”
南默冷笑:“逼宫?我今日倒真要逼宫!”
他身后的数面紫色旗幡被风吹拂展开,映衬他的容貌何等尊贵漂亮。他执剑的手缓缓升起,举过头顶,眼中冰冷无波,这场杀戮,他没有所为之人,只是杀戮。
“杀。”轻巧将这个字吐出来,内息淳厚,传进每名铁衣卫的耳中:“杀!”
铁甲上的鳞片在颠簸中相互撞击发出的钢铁铮然之声,南默的头盔在烈日下成为一个刺目的点,炙热的风从铁甲中穿过去,压榨着身体中的水与盐。他身后重重旗幡烈烈作响,他身后的武士神勇威猛,跟随他的节奏,将刀或剑喂入敌人的胸腹与脊梁。
泼洒的热血点燃与生俱来却深深掩埋的兽性——杀!杀!杀!不死不休!杀!杀!杀!甜美的血浆飞溅在脸或者铁甲的鳞片上,似乎要蒸出白色的雾气,将人的面目模糊起来!杀!杀!杀!什么也不再想,钢铁与白骨猛烈的摩擦,发出惨烈而垂死的叫声。
杀!杀!杀!
南默将青玄剑轻易从那垂死的人体中拔出来,侧首勾起了嘴角,眼中冰冷似有那么一点担忧和温情,看向与他比肩而战的吴赞,吴赞陪在他身旁,朱红色披风上身,嘴角平直,手中兵刃不为自己,却为他的安危。
六百汉嘉王内卫珠军就这样,被五百铁衣卫杀的溃不成成兵,战马踏着死去或未死去的人体冲进丹阳宫门,战士们发出兴奋地嚎叫,正殿已在眼前了。
这个时候,即是最懦弱的人,亦能杀红了眼睛,骨髓里都热的崩裂出火焰来,只有滚烫的鲜血与美丽的女人才能浇熄杀戮的热烈欲望,赤|裸裸的疯狂的令人作呕的欲望。
杀!杀!杀!
铁衣卫,已冲至丹阳宫最后一道宫门前,八百靛青武士夹杂部分御林军一同将大殿紧紧守卫,如铁桶一般包围起来,衣衫与铠甲上尽染鲜血,周遭横陈皆是御林军尸首。
南默猛然勒紧缰绳,伏缇苓即刻停滞下来,喷出灼热的鼻息,狂躁的刨着马蹄,吴赞与黛色亦拉紧缰绳停在南默身侧两旁。
吴赞抹净脸上污血,现出一道可怖的刀伤,皮肉翻卷出来,恐怕伤愈后是要留下伤痕的,南默见了,心道:“可惜了。”
吴赞对身旁南默急促道:“王爷,这高宝果真是反了,你看御林军也分成两派,有一派显然已成汉嘉王爪牙。”
南默冷冷看向前方,道:“哼,这忠臣当真是懂得变通,没有军符亦能调动御林军,等平乱之后,我要好好问问汉嘉王哪里来的这么大本事!”
吴赞道:“我看反的似乎都是羽林右监,恐怕事态并非全是坏的。”
南默遥遥看着那边宫门下一人远远策马而来,笑道:“无妨,他再有能耐,也不过活这一两天!”
那名策马而来的是靛青武士卫长,他一马在先,行近了便看清楚他长枪上挑起一人头颅,大声笑道:“昌延王,你可是要找这个人?”
那竟是高宝的头颅,花白凌乱的头发下,高宝大睁的双目,几乎暴突出眼眶,死不瞑目。
原来高宝并未背叛,而是被杀了,不知为汉嘉王所用的御林军现在又由谁掌控了。
南默身后一名铁衣卫,一箭射过来,擦着那名卫长的脸颊而过,南默笑道:“这个老匹夫,死了倒也省去我不少麻烦,只是谁让你杀了此人,你杀了他,我便要杀你。”
那人哈哈一笑:“昌延王,你杀了我不要紧,恐怕这逼宫的罪是定下来了,我看你要如何嚣张。”
他这句话极为狂傲,已经透露谭之洲逼宫已成,只等着登基大典。
南默心中一动,听见吴赞也低声对他道:“王爷,陛下恐怕已经……”
南默不由的颤抖一下,冰冷的眸子钉在吴赞脸上,道:“不,绝不会,他还只是个孩子。”他想起那个孩子,曾对他说:“哥哥,你长得真好看。”他想起那个孩子对他说:“我讨厌你。”他想起那个孩子,捧着玄貂欣喜的表情,还有那个孩子忧郁的表情。这个孩子爱憎分明,是不能当皇帝的。
依南默的脾性,自然该是不会在乎谭芾环如何,他生性淡薄,除吴赞一人鲜少对他人用心,更何况是一名稚童,然而现在他的内心却突然柔软起来,恐怕是因为这个孩子给了他一个离开的机会。
他复又看向吴赞,展开笑容,这个笑容既不狡诈妖惑,也不阴毒刻薄,这是个温暖而真诚的笑容,他说:“吴赞,无论如何,我要救他,我要他活着。”
他擎起执剑的右臂,发出雄厚而振奋士气的命令:“杀。”
刹那间,玄色铁甲的铁衣卫与靛青衣的靛青武士及少数谋乱的御林军绞杀在一起,在这个王朝的历史上写下血腥的一页。
史书上称此为丹阳离乱。
太福元年八月,汉嘉王发丹阳离乱,昌延王入丹阳宫,颜色未变,铠甲不染血污,毙数十人。
——《酆朝策·卷卅四》
昌延王南默,在史书上记载虽是褒贬参半,民间传唱出的昌延王,却是个有些传奇的人物,毕竟这是个风流的贵族。对历代宫闱中的密事,人们多半是要去好奇揣测的。后代王朝的无数文人骚客,因这么一句话,写出不知多少篇文章来描述昌延王那时的神勇无畏,但终究无一人可能重写那段历史里昌延王杀戮中的美貌。
第十七章:叛与背叛(3)
靛青武士及反叛御林已被铁衣卫破掉防线,碾成毫无战斗力的泥粉一般,南默领着剩余的二百八十一名铁衣卫冲进守殿最后一道宫门,尚有少数靛青武士仍在勉励抵抗。
热烈的风卷着腥重的血气,吹拂在南默白皙的脸颊上,他甩落头盔,大喝一声:“谁敢阻吾!”
身后二百八十一名铁衣卫齐声呼喊:“谁敢阻吾!”
靛青武士已战尽士气,如此齐声嘹亮的吼叫,便粉碎他们心中残存的死志,再无半点恋战。
“谁敢阻吾!”又一声,靛青武士尽失兵刃,退至大殿下一百二十六级汉白玉天梯。
“谁敢阻吾!”再一声,如同古老且英勇的战歌,响彻云霄,声音落除似乎激荡起辉煌的尘埃,鸦雀无声,只余旗幡烈烈之响为胜利之兆。
南默直身于战马伏缇苓之上,雪白的面庞上庄重肃穆,血腥萧杀,是谁说昌延王性格乖戾,荒淫放荡,只爱朝歌弦乐,不读书册道文。此时此刻,他便是这帝国第一战将,神勇无畏,倾倒天下之人。
反手将青玄剑收于腰间,他仰首冲殿门大声笑道:“谁敢阻吾,阻吾者死!”
话音刚落,却听见身侧黛色惊叫道:“小心!”
他转身过去,却只能看见不知是谁的剑光削下来,黛色的头颅便飞起来,身体在战马上抽搐片刻,掉落在地上,断颈中喷出的鲜血泼洒在马腿和南默的袍角。他飞起的头颅上,一双眼睛森然瞪着南默身后,不知是看见了什么。
下一刻,又听一人低声道:“吾敢!”
这一声“吾敢”却如同一样兵刃,刺透了他的的心,尚未来的及扭转身体,便有一样极冷的东西刺破衣衫,贯穿于胸前,只是冷,还未感到痛,那东西便抽了回去,咔的一声,磨进骨头里,他被剑抽出的后力顶的向前倾了身体,手僵硬的要抚上那流写的伤口,不料又是一剑穿到另一边来,南默一口血喷出来,他暗自运气却手足无力,两边琵琶骨已穿,原来顷刻间武功已经废了。
一切不过是瞬息之间。
这次觉得骨头里生冷而剧烈的痛笼罩着肢体的所有痛觉,南默觉得呼吸都困难起来,他仰首看向天空,却见到大殿上,咔咔两声,现出一百余名身着御林军服的弓箭手,寒光闪闪的穿甲箭对准殿下所有人。
南默呵呵笑了一声,笑声有说不出的惨然,慢慢扭转身来,看清身后那人的面目,又是一口血吐出来:“是你。”
吴赞面无表情道,“是我。”话音落了,右手微微一紧,将手中的剑抽出来……左手翻转,便把南默从伏缇苓上带下来,点了他止血的穴道后抱在怀中。
他抱着南默,一步一步走上天梯,南默仰首望去,那边一百二十六级天梯尽头,一人身着朱红色朝服,容貌将那端庄朝服穿出几分风流,那人左手牵着一个九岁的孩子,身着玄黑朝服,头戴12旒冕冠朱红色带子系在下颌,孩子脸上神色愤然而又迷茫。那人从殿前看下来,脸上似笑非笑,右手悠然扬起,手中赫然是御林军军符。
那人的脸上有一种微笑,低头看向孩子,对他说:“芾环,你看,你可喜欢这样的场景。”
谭芾环眼中闪过犀利的光芒,突然伸手扬起一把匕首,对谭之洲冷冷道:“尔废吾,他日尔亦被废焉!”说罢,引刀自刭,锋利的匕首割开脆弱的喉管,这孩子下手决绝,没给自己留一点活路。
谭之洲亦不料他一个孩童,竟能如此绝然无畏,他一直面上表情呆滞,却不料竟萌生死志。
他有些错愕的松开手,孩子软掉的身体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其实并未想要取这个孩子的性命。
这一切或许只是一个瞬间,又或许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吴赞抱着南默,那一百二十六级台阶已经走完一半。南默痛的几乎要晕过去,却扯了嘴角,对吴赞笑道:“吴赞,你没听过我唱歌吧,我唱个歌给你听。”
吴赞并不应答,抱着他的手,却紧了紧。
南默嗤笑一声:“吴赞,你永远是这样的,有胆子做,没胆子承认,你是个懦夫。”
南默闭了眼睛,不愿再看他,从唇齿间咬牙唱出一首歌来。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这是一首女子用来表达思慕情人的歌,被他唱出血来,落字之处如被穿透的蝴蝶,如同一个梦想的幻灭——齿冷心寒。
歌声毕,一百二十六级台阶已在身后,吴赞将怀中的南默交在谭之洲手里。
谭之洲微微一笑,对怀中闭目的南默道:“我不知道,你唱歌也这样好听。”
南默睁开眼睛,寒星一般的目光终于黯淡下去,如同死去一样,他的表情是已然死去的表情,他嗤笑一声,话却是对着吴赞说的:“我与你,真的不相欠了。”他语音极为轻缓,似弹指间的一粒灰尘。
谭之洲抱着浑身是血的南默,对吴赞道:“多谢吴卫尉助我完成大业。”
吴赞不做声,转身缓缓走下阶梯,走向那紫色旗幡下,走向残余的铁衣卫。
他已经抛弃了这个人,他已经背叛了这个人,永远不能再回头。
背叛,为什么要背叛?
爱一个人需要多久,放弃一个人又需要多久。
背叛一个人其实只需要一个念头的闪现。
自南默将他弃如敝履那时起,他发誓绝不会再为这个人做任何事情,没有谁的爱情,当真能无私无畏到不计前嫌。
再动人的言语,也不能磨灭深刻的伤痕。再诚恳的弥补,也不能抹杀已成伤害的事实。
身后,听见南默嘶声叫道:“吴赞,你竟如此负我!”
吴赞掉了马头,却看不见南默,紫色的旗幡在他身后遮蔽了那个人的目光,阳光正好,打在他的玄铁战甲上,他的眉毛舒展开来,他的心在说:“南默,我竟如此负你。”他的嘴却说:“南默,你对我用情至深,也不枉费我如此辜负。”
太福元年八月,帝位易主,永淳皇帝自刭死。
——《酆朝策·卷卅四》
第十七章:叛与背叛(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