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跳出那垮掉的豁口,带着一只摆脱不掉的浣熊走出他的视野。
看着终南挺直的背影,桃三郎满心怆然,突然想通了许多事情。
人类果然厉害,终南装了那么久弱者,处心积虑讨得他的欢心,自然不肯丢下他,还不如先去处理其他事情。
接人组成员都看出其心思,蜂拥而上,将他连请带抬送上云层。
走了好久好久,终南停下脚步,摸摸浣熊的脑袋,附耳悄声道:“他走了么?”
浣熊点点头,趴在他肩膀用爪子搭着凉棚眺望,就势趴伏下来, 终南也不去理会,沿着小溪慢慢往山里走。
一位长发长须的老者慢慢从一棵松树后闪出来,终南冲老者高高抱拳,跟随他绕到大松树后,闪进一个黑漆漆的大门里。
通过一条长长的小路,前面豁然开朗,热闹非凡,为老不尊的地仙和两个穿着开裆裤的娃娃在玩扑克,脸上贴满了乌龟,而蟠龙的各路神仙都在,赋闲多年的灶神顶着一张堪比张飞的脸正扭扭捏捏唱狐狸精的戏,其他神仙看得呕吐连连,还是乐此不疲。
看到终南,正在打麻将的河伯最先感到危险,面前的牌一推,抄起赌本就往地仙的大袍子下钻,只是地仙常年在地下来往,袍子哪里有干净的时候,河伯熏得满脸紫红钻出来,一头扑在娃娃的裤裆下,被千年童子尿浇了满脸,引得众神哄笑连连。
山神轻咳一声,“有这么好笑么?”
笑声嘎然而至,地仙还算有义气,拎住河伯的衣领,脚底开始冒烟。
“都别动,事情解决了再走!”山神头顶火苗直窜,将头顶悬着的玉米烤熟了,两个娃娃互相使个眼色,小心翼翼朝山神走过去。
山神瞪他们一眼,和终南坐下来,摘了两个玉米棒子丢过去,清清嗓子道:“蟠龙出了这么多事,确实是我们失职,还请东方大人不要怪罪,现如今百业萧条,我们混口饭吃也不容易!”
“就是就是!”众人齐声附和,小浣熊藏在终南身后,抱着香喷喷的玉米棒子边啃边偷窥,嘀咕道:“做神仙真失败!”
嘀咕声实在太大,大家都有尴尬之色,山神也不客气,捻须笑道:“东方大人,有什么话请说,蟠龙这个庙太小,供不起你们这些大菩萨!”
第一次被人如此轰赶,终南脸上顿时有些不好看。地仙最擅长察言观色,连忙讪笑道:“我们不是赶人,实在是因为东方家族都不是泛泛之辈,跺跺脚蟠龙就能抖三抖,就拿您弟弟来说吧,他一来整个蟠龙就煞气腾腾,我们所有神仙无力抵挡,全逃到这里避难来了!”
终南无心纠缠,正色道:“山神大人,玉琯是何时到蟠龙来的?”
众仙暗暗叫苦,玉琯那是尧舜之时就有的神物,哪里是他们这些不入流的散仙管得到的,地仙把心一横,一定要赶紧将人糊弄走,立刻开始信口开河,“东方大人,令狐一家是百年前迁来的,您不妨算算?”
地仙还算歪打正着,终南心里有了底,不得不感慨世事神奇,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也不再为难他们这群没用的神仙,请山神带他去令狐家的墓地。
众仙面面相觑,都没有做声。一个娃娃撇撇嘴道:“哪里会有墓地,令狐小兰就是一百多年前迁来的人家!”
“什么?”终南满脸愕然,又很快释然而笑,掩饰脑袋的剧痛。令狐小兰到底跟东方家有什么渊源,不但拿到东方家的玉琯,还非要等到东方家的人,甚至要将这小笨狐狸推上东方家传人的宝座!
“谁能告诉我,令狐小兰怎么死的?”
众仙又开始发傻,河伯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结结巴巴道:“东方大人,当时你怎么不去问精卫呢,我前些年去东海玩,听过一个小道消息,有人看见精卫和大肚子的令狐小兰在一起,后来回来的只有精卫,令狐小兰大家都说死了。”
地仙一不做二不休,睁着眼说瞎话,正色道:“精卫最瞧不上我们这些散仙,她一来,我们都不敢露面,日子越过越惨。小仙开始不知道她的脾性,她一来就巴巴地赶去拜访,她连门都不让我进,还说令狐小兰永远不会回来,让大家嘴巴闭紧点,否则就要把所有神仙赶出蟠龙!”
有了地仙挑头,这一场成了对精卫的血泪控诉大会,除了山神自恃身份,没有出声,其他散仙说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如果不是认识精卫并且得到她的极大帮助,终南简直会把此人当成十恶不赦之徒。
等大家都控诉完毕,终南叹了口气,环视众仙一圈,决定从此远离这些无能无赖无耻之徒,招呼也懒得打了,扶着额大步流星而去。
小浣熊丢下玉米棒子,扑上去抱住他的腿,想当然尔,众仙完成任务,送走大神,敲锣打鼓都来不及。
好不容易从黑漆漆的小路走出来,终南第一眼就看到最不想见的那人,而且又感觉到熟悉的清甜气息,满心恻然,再次沉默下来。
这些天的缱绻历历在目,今日就成了比陌路更惨的仇人,桃三郎再次觉察出做狐狸的好处——遇到难以面对的事情,小小的身体更加方便躲藏。
“想好了吗?”终南艰难地憋出一句话,也付出惨痛的代价,心头一阵阵地抽着,抽得太频繁,竟也不知道疼。
桃三郎牙关一咬,对他怒目而视,再次鄙视自己一通。也怪不得他怀有如此怨念,他惦念这份恩情,一直藏头露尾,不愿与终南为敌,却是终南隐瞒一切,处处设伏,逼得自己显山露水,造成今日不可收拾的局面。
“再见!”桃三郎耷拉着头和漂亮大尾巴,不敢接触那深沉如海的眼睛。
“你难道没有别的话想说?”
桃三郎蒙住眼睛,颤声道:“我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生在东方家?”
“你去问老天!”终南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仿佛看到自己头顶火焰冲天。
“哦!”桃三郎拖着长长的尾音应了一声,又觉得这么轻飘飘的实在不妥,连忙捂住嘴巴,怕又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
“昨天的话,你记不记得?”
桃三郎还在纠结各种各样的麻烦问题,被他近乎吃人的目光吓住,终于回过神来,脸一热,飞快地瞄了他一眼,小小声道:“当然记得!”
终南眉毛一挑,很明显又在动什么歪脑筋。
“真可惜!”仿佛为了加强自己这番话的说服力,桃三郎又叹了口气,趴在终南宽厚的肩膀,一本正经想事情,闷闷道:“如果你真是情人就好了。”
终南这才醒悟过来,差点爆笑出声,桃三郎私心里早做出选择,狐妖虽然风流浪荡,伴侣却只有一个。
也就是说,桃三郎早就认定了自己!
小浣熊听不下去,捂着耳朵跳下终南的脚,孰料跑慢了一步,尾巴被终南悄悄踩住,登时痛得直哭。终南撇开沉浸在不切实际幻想中的桃三郎,用腹语恶狠狠道:“你赶快去帮我们收拾东西,老约翰马上要来接我们回家!”
浣熊抽出踩得快断了的尾巴,呼啦啦滚下了山。
赶走小浣熊,两人终于有了重新面对的心理准备,只是两军对峙,谁先开口,谁就输了几分气势。
不知道过了多久,桃三郎终于定下心神,带着几分炫耀之色随手一指,在溪流边变出石桌石凳,召请终南入座。
在山中隐居,就着涓涓溪流煮茶谈天看美景,这曾是两人一致的梦想,如今终于实现,却是在两人反目成仇的情势下,未免带了几分讽刺。终南也不客气,从溪流中截住漂流而来茶壶茶杯茶叶,好好洗了洗手,带着满脸肃然为他泡茶。
往石凳上一坐,桃三郎没来由地想哭,终南在东方家族中的艰难拼斗他略有所闻,只是没想到能步步为营到如此地步,将自己的伪装一层层剥开,以后肯定斗不过他。
如果可能,他宁愿与终南做情人,不愿为敌,这些话却只能烂在肚子里,稍有这种不合适的念头都会遭人诟骂。
一改过去的随意,终南用上了“凤凰三点头”的手法,将青花瓷杯高高举起送到他手中。
茶是蟠龙的新茶,茶色鲜嫩可喜,芬芳扑鼻。 桃三郎在受宠若惊之外,还有淡淡的心酸和愤怒,所以,捕捉到地仙等人从山中小路传来的叫骂,一点也没客气,暗自召人用块大墓碑堵了他们的门,放眼望去,当然只有封家祖宗的墓碑最大最好。
看到桃三郎的嘴唇并不明显的异动,终南苦笑道:“我猜出你的身份不简单,但是没想到如此不简单,你也算沉得住气,竟然一点痕迹都不露!”
桃三郎收到了堵门成功的消息,眸中有了点点笑意,淡淡道:“我最大的错误,就是看错了一个叫终南的人,我觉得他是软柿子的时候,他就变成了铜墙铁壁,我觉得他是凡夫俗子,他却突然成了神!”
终南哈哈大笑,为他添上茶水,两人又一次僵持,终南喝完茶,将杯子在手心旋转,终南似乎也喜欢上这个游戏,目不转睛看着,低声道:“你母亲非常不简单!”
桃三郎嗤笑一声,对他的后知后觉颇有几分不屑,不过,他很快想起自己因为轻敌而走到今天这一步,笑容一敛,将杯子在石桌上拍得粉碎。
杯子自然不用愁,终南捞上来漂流而下的新茶杯,用语重心长的口气道:“你的脾气要改改了!”
桃三郎吃了无数闷亏,知道暂时玩他不过,冷哼一声,继续喝茶,等他发招。
终南顺应他的要求,笑眯眯道:“桃三郎,我要你!”
桃三郎以前屡次挑衅,甚至来个先下手为强,只是猜测到终南的心意和对自己的狐媚功力很有信心,如今面对这明目张胆的宣告,再也忍不住了,拍案而起,喝道:“其他事可以谈,这事不能谈!”
终南笑容不减半分,“于大处着眼,你叫昭南,是东方家的传人,流落在外对东方家的打击可谓致命!于私心出发,我爱你!”
第一次听到他的心里话,桃三郎不禁有些恻然,这个分别的礼物确实太震撼,让人心跳如鼓,满心茫然。
“别问为什么,爱没有道理!”终南用从未有过的森冷声音道:“我接手灭狐,进入东方国际不到十岁,这二十年来,我不但要自己生存下来,还要四处找你,操心你的安危!”他顿了顿,脸上浮现一丝嘲讽的笑容,“这些天以来,你确实给了我很多意外之喜!”
桃三郎满心惭愧,只有拼命在心中强调仇恨和自己的无可奈何,强调他的腹黑本质,才能平心静气地坐在这里和他对峙。
很显然,终南没有把这当成战场,仿佛一场极其寻常的郊游和品茶,每一杯都泡得无比用心,仿佛在做关系生死的大事,幽幽道:“你的眼光一向不好,我略微提示一下,我没你想的那么弱,一定能照顾好你,而且你见的人类少,心思单纯,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强,离开我,只有死路一条!”
桃三郎绕了许多个弯弯才想通,终于知道自己输在何处,却又满心不甘,就势将石桌一掀,宣告谈判破裂,带着一股煞气冲天的小旋风冲向山脚的桃花客栈。
当他的背影消失在树林中,终南微微一笑,将茶杯里最后一点茶水喝光,按住手表说了一声,“药力发作,赶快动手!”
停了一会,他转头走向后山,在半山腰的隐蔽之地上了一架隐形飞机。
飞机里一个硕大包裹里,桃三郎被包成一个大粽子,只露着一双眼睛,虽然满含怒意,仍然有勾魂夺魄的魅力。
当飞机起飞,终南将他抱在怀里,顺势摸在他背脊,一边扯下他嘴里的布条,果然听到咆哮,“谁说要跟你走了,你放我回去!”
终南吻在他唇上,轻笑道:“别嘴硬,我知道你想明白了,人和妖几千年的斗争已经到了头,只有和平共处才能得到发展,那么多的神、妖和人想化解我们的仇恨,怎么能让他们的努力白费!”
桃三郎很快被摸顺了毛,无比舒心地往后躺去,握着他的手喃喃自语,“反正是你绑架我的,长老们要找麻烦就找你!你是我的情人哥哥,一辈子都不准跑!”
终南悄然和他十指相扣,终于都卸下所有伪装和防备,一个笑得无比张扬,一个笑得慵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