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位?”
“……”门把的转动声就是给他的回答。
很显然,那两下敲门并不是在征询他的意见,而只是为了告诉他,‘我’要进来了。
门很快被打开,当傅重之看清了站在门外的人,一口气险些没背过去。
穿着睡衣的许佳楼,他是从来都没有见过的。
更何况此时许佳楼手里还拖着一块枕头。
“佳楼啊,你怎么来了?”他干笑着说,下意识地抓紧被角。
那张脸,可以让他想起很多很多的往事。而‘许佳楼是个危险份子’这种观念,在他脑子里可算是根深蒂固。
虽然最亲密的事他们也早已做过了,但是如今的环境、身份、关系,毕竟都截然不同了。
“很吵。”
许佳楼无视他的警惕,径自拖着枕头走到床边,爬了上来。
傅重之险些跌下床去。
“吵?我不明白你指的什么……”
傅重之一边说,一边暗暗地向后挪,“呃,你该不会是打算……”睡在这里吧?
许佳楼背靠在床头,双手按着头颅,眼神怪异地盯着自己的脚尖,说:“好吵。好吵。”
“……?”
傅重之还是解读不了他的意思,硬着头皮靠过去,猜测地将手按在他的头顶。
“是这里吗?你觉得脑袋里很吵?”
“嗯。”许佳楼抬起视线,眼睛里尽是迷茫。
没想到居然猜中了,傅重之一时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只得套用老办法,吻了吻他的额头,柔声说:“那就好好睡一觉,睡着了就不会吵了。”
许佳楼抿唇不语,伸手将他托过来,推着他躺下去,并把被褥拉高盖住他的身体。
“你睡。”
许佳楼垂脸俯视着他,幽幽地说,“我看。”
傅重之愕然:“你……”
“我要看。”音量很轻,但语气十分坚持。
即使没有记忆,却还是一如既往地令傅重之无从招架。
他只好别过脸去,避开对方的视线,闭上眼睛,逼自己赶快入睡。
想得固然简单,可是毕竟有一个大活人躺在身边,并且‘虎视眈眈’的,要入睡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但比起这个,现在傅重之反而更在意他刚才说的脑袋里很吵的事。
会不会是车祸的后遗症?傅重之暗自揣摩,不过假如真是这样,医生方面应该早就查出来了。
那么,还会是什么毛病呢?
傅重之就这个问题思来想去,不知不觉中,竟然也就慢慢睡着了。
一觉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傅重之睁开眼就看到,近在咫尺的许佳楼的睡颜。
如此近距离地端详许佳楼安睡的样子,联想到过去他最常露出的嘲弄表情,此刻的这张脸就显得毫无攻击性,甚至因为太过宁静,让人觉得他仿佛会永远地沈眠下去,不再醒来。
不能忍受在脑海中浮现的他一睡不起的情景,傅重之抗拒地甩了甩头,这样一动,才发现枕在自己颈下的是许佳楼的胳膊。
他略略掀开被面往里窥去,放心地看到许佳楼的右手正安好地搁在胸前,中间压着那块昨晚拖过来的枕头。
不知怎的突然觉得,他搂着枕头睡觉的样子,好象一只大树熊。
傅重之忍俊不禁,低低的笑最后却化为一声叹息。
什么叫做世事难料?他们俩的处境就是最生动的写照。
这个出卖过他的男人,如今就在他身边既无防备也无嫌隙地睡着;而本该满心怨恨的他,却对着这个人熟睡的脸傻笑出声。
不恨,并非因为宽容,他只是无法认同,既然喜欢,为什么还要去恨?
喜欢一个人已经很辛苦,何必让自己苦上加苦?
他就是迷惑,平安夜当晚许佳楼那样做,究竟是纯粹的游戏,还是因为恨着他?就像薛慕连说过的,他被给予了那么多,无论叫谁来看,都会认为他是被爱惜着的,可为什么……
只可惜,许佳楼已经给不了他答案。
也许,永远都给不了了……
上午时候,Giuseppe庄园有客人造访。确切地说,是有人马造访。
人,是负责送货的伙计;而马,则是Tiziano在专门的育马协会订购来的,两匹棕色汉诺威纯血马。
送马的人没有说明为什么Tiziano要买马回来,于是Elisa想当然地认为,这肯定是送给两位男士的消遣礼物,因为在庄园里,一切琐事都有佣人包办,而他们是完全不用操心的,日子虽然悠闲,但也十分无聊。
汉诺威马是众所周知的良驹,不但漂亮而且威风凛凛,让人一看就有种跨上去乘风而行的冲动。只遗憾两位收礼的人都有伤在身,只能暂时将马养在庄园里,等到身体好了,再尽情享受扬鞭一骑的快感。
佣人来把马匹牵走的时候,傅重之依依不舍地目送,恨不得身子能立刻痊愈。
骑马,固然算不上什么稀罕事,城市的动物园里就有得试骑,但是假如把地点换在微风如海的广袤草地,那就是另一番滋味了。
相比之下,许佳楼就显得意兴阑珊,他绕着马匹转了一圈,打了个呵欠,走开了。
傅重之看着他的背影,心头百感交集。
如果放在以前,他相信,许佳楼多半当场就上马飞奔了,因为他是一个酷爱冲刺、迷恋追风的男人。就连与生俱来的兴趣都已失去了,在他身上,究竟还持有多少自我?
他真的真的……再也不是以前的许佳楼了。
傅重之不知道,这算是上天对自己的赏赐,还是惩罚?赏赐他从许佳楼的追逼中逃脱,却惩罚他掉入了另一团怪圈。在这个圈子里,他们俩互相变成了熟悉的陌生人,而又不得不依赖生存。
35
下午,依然是无所事事的下午。不论是傅重之还是失忆前的许佳楼,在此之前都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种闲得发霉的日子可挥霍。
坐在荡椅中数着天上的浮云,傅重之觉得现在的生活不止清闲,简直就是腐败。
中午打电话回家的时候,他对妈妈和姐姐撒了谎,他说这段时间不能去格蕾薇看望她们了,因为医院有事派他去了比萨。她们信以为真,并一再提醒他注意安全。
如果被姐姐得知他正过得何等优哉,又是和什么人在一起,恐怕会气得头发都竖立起来。
虽然很抱歉,但也只能硬着心肠欺瞒。毕竟以目前情况来看,他还有好一阵子得‘腐败’下去。
阳光加微风,永远是最好的催眠组合。
昨晚傅重之睡得相当不错,因而并没有被催得昏昏欲睡,可许佳楼就不同了。
也不知道他是自从车祸之后就变得嗜睡,还是前夜忙于什么事情没能睡好,总之,他在椅子里坐了不到二十分锺,便揉着眼睛倒下去,脑袋舒舒服服地枕在傅重之腿上,很快就酣然入睡。
把大腿贡献出来给别人做枕头,实在不是一件好受的事,不多时傅重之就感到肌肉都麻痹了。尽管如此,他并不打算将许佳楼唤起来。
有了昨天下午的前车之鉴,他认为,宁可让许佳楼能睡多久便睡多久,好过他醒时自虐般的倔强。
想到昨天曾被他坚持要画进画里,再联系Elisa说过的话,傅重之纯粹打发时间地猜想着,他会不会是把自己当作了他母亲的替身。
猜想归猜想,傅重之也晓得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毕竟这样的代替实在有点太夸张了。
就算失去记忆,语言不清,却也不至于胡涂到性别都不分的地步。
更何况,许佳楼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如此感性化的男人。
其实,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傅重之无声地叹了口气。从很早以前就开始怀疑,自己确实有了解过真正的他吗?
指尖极轻极轻地抚上他的面颊,仿佛想要穿透皮肤,触摸到藏在下面的心思,毫无预兆地,他突然张开眼睛,好象从未睡着过那样,目光清醒地回视而来,只是眼神空白,不含情绪。
目不转睛地互视良久,傅重之又一次喟叹。
在许佳楼失忆前,两人似乎从未有过如此平静坦然的眼神交会。回想起来,不禁为之深感悲哀。
那数百天的日子里,他们倒是怎么相处的啊?
“佳楼……”
明知对方不会听得懂,傅重之还是忍不住想问。
“如果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让你恢复记忆,做回原本的你,但从此就没有我;二是就这样活下去,记忆什么的都不要了,但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愿意选择哪一种?”
“……”
不出意料,许佳楼没有回答,依旧只是望着他。灰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看起来很是专心地在听,其实,却什么都没有听懂。
傅重之违心地笑,深切的哀伤却无法违背意志,静静地滑出唇角。
他揪住许佳楼肩上的衣料,似乎只有这样做,才能将这个人紧紧抓牢。
“如果,如果你想起以前的事,我就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如此诉说着,他抗拒般地闭上了双眼。
“所以,拜托你,请一定不要恢复记忆,拜托你了……”
“……”
依然没有声音给他响应,但有一只指尖小心地戳上他的额头,然后离开。
他睁开眼,错愕的目光对上许佳楼平和的眼神,由于迎着光,瞳孔似乎被阳光一照进底,异常透明。
漫长的静默之后,许佳楼终于开口,但也只有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两个字。
“喜欢。”
傅重之愣了几秒,才叹息着笑出声来。
为了确认什么般地,他也探出手去,指尖在对方额上轻轻落下又收回。
“嗯。喜欢。”
想了想,他认真地纠正说,
“有些话还是讲完整比较好,不然很容易引起误会。譬如你喜欢一幅画想买下它,你就要说‘我喜欢那幅画’。如果只说‘喜欢’,搞不好会吓到别人。如果你喜欢的是和你对话的人,你可以说‘我喜欢你’,再怎样也比说‘喜欢’来得精确,而且也只多两个字而已。”
“……”许佳楼眨了一下眼,神情依旧。
见此情形,傅重之不抱希望地问:“你有没有听懂我的话?”
许佳楼慢吞吞地,“喜欢,我──?”好象又有哪里颠倒了。
傅重之耐心地为他补完:“我喜欢你。”
“你喜欢我。”
“呃?不对,应该说‘我喜欢你’。”
“你喜欢……”
“都说不对啦,是我、喜、欢、你!”
“是你、喜、欢、我。”
“我……”
傅重之简直怀疑,他根本就是故意的。但是那道透澈的目光,任谁来看也不会认为有假。
呵出挫败的一口气,傅重之蹂躏般地反复揉搓着他微长的前发,禁不住还是笑了。
“是啦是啦,我是喜欢你,怎么样呢?说了你也不明白,傻瓜,你能听得懂吗?我说,从以前开始,我就好喜欢你啊,你这个超级大笨蛋。”
“………”
36
第一次进许佳楼的卧室参观,就在当天晚上,因为许佳楼坚决不准傅重之回自己房间,理由是‘好小’。
傅重之猜测,他指的可能是床太小。但事实上,那张床已经足够让两个成年人尽情地滚来滚去了,不过,和许佳楼房里的这张相比,倒也的确是小了那么一点点。
床又不是拿来走秀的,要那么大干什么?尽管傅重之心底如此琢磨,但还是顺从地跟着许佳楼来到他的房间。
一进房,傅重之就眼尖地看到,在靠窗位置的书桌上,摆着一本裱装极其精美的画簿。他走过去,手掌覆在封皮上,然后将视线投向许佳楼。
后者不置可否,于是他心安理得地翻开画簿,细细观看。
整整一本画簿,无一例外都是画着一个长头发的东方女性,眉眼柔和,容貌出众,而且非常有气质,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起初傅重之也猜想过,她会不会是许佳楼的初恋情人,或者曾经很在意过的人。只是当他看清每张画下方标明的日期,立即就否定了这种想法。
这些画都画于十几年前,那时的许佳楼最多不过十一二岁,而画上的人至少也有三十岁了。
他转头,看着站在自己右侧的许佳楼,轻声说:“很漂亮。你母亲?”
许佳楼不点头也不摇头,只低低地吐了一个字。
“砰。”
“……?”
迄今为止的交谈中,这是傅重之对他的语意最没有头绪的一回。
‘砰’?还是‘碰’?不论哪一个,都与问题完全关联不上。
“你说什么?”
“砰。”
得到的却只有一成不变的回答。
傅重之无计可施,只好放弃。幸运的是,隔天他就找到了答案。
Elisa告诉他,从以前到现在,许佳楼惟一画过的女性,只有他的亲生母亲。
Elisa还说,十几年前,他母亲就在别墅不远之外的那片橄榄树林里,以打猎用的猎枪瞄准喉咙,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当时,别墅中的所有人都清晰地听见了,那砰地一声的枪响。包括年仅十三岁的许佳楼。
Ambrosini夫人为什么要自杀,傅重之不想过问,那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何况又是如此悲惨。他只是想到,生母自杀这件事,在许佳楼心中留下了怎样的阴影。
从那本画簿来看,许佳楼一定是深爱着她的,否则不会花时间为她画那么多的像,并且每一张都能看得出,画者下笔相当地用心,画面才会那样细致而且唯美。
傅重之又想到,Tiziano Ambrosini先生显然是一位成功企业家,而这样的人,往往最容易忽视家人。
许佳楼如今这样,他也不回来多看看,虽然说是为了摆平官司的事,但也不可能一天都不得闲。所以这至少证明,这对父子之间的关系并不怎么亲近。
父母必定在乎儿女,傅重之相信许佳楼的父亲也不例外,这从他那天的憔悴神情就能看出来,只是,他似乎不知道该如何与孩子相处,才会一连多日不露面。
生长在这样一个家庭里,许佳楼真的是非常寂寞。
傅重之终于明白了,原来许佳楼不止寂寞,而且生来的倔强和骄傲,又使得他极端地不甘寂寞。
所以他才会与自己的生命过不去般地追逐极限,用最夸耀的方式去填补那些填不平的空虚,包括……那一次次的狩猎,也正是为了在罪恶当中获取满足,用以忘却那些曾经无能为力的感情──无法留住母亲的感情,和不可谅解父亲的感情。
尽管傅重之不能认同这种做法,不过这种感情,他可以理解。
所以说,佳楼你是个大傻瓜啊!和现在相比,从前的你其实更傻,真是太傻太傻了……
你不知道,什么叫做‘饮鸩止渴’吗?
37
那天早晨傅重之也不知是怎么了,醒来得特别早,而且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人一睡不着就会翻来覆去,偏偏他不敢乱动,因为怕会将身边的许佳楼惊醒。
算一算,自从他车祸醒转后,他们俩每天同床已经有一个多月。虽然其中带有点强迫性质,但是久而久之他也就习惯了。别墅里的佣人们也习惯了。
躺在床上动不得,不是一般的难受,傅重之熬不住,于是蹑手蹑脚爬下床去,离开了房间。
佣人们都起得很早,傅重之走出去,看到大家都已经在忙活了。由于没想到他会这么早起,很多东西还未准备妥当,Elisa便将他带到厨房,请他自行挑选用什么作早点。
这方面他原本就不在意,只说随便就好,倒是在厨房里,听见有人提到汉诺威马的事情,他想了想,身上的伤差不多也好了,没理由再把两匹良驹晾在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