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琰攀在木梯上取着最上层的几本书,忽然看到靠墙放着一个长形檀木盒子,就顺手拿起问陈望曦:“这个拿下去不?”
陈望曦神色一变,扶住梯子的指骨明显突起,就在崔琰手酸得想把盒子放回去时,忽然低沉着嗓音说:“拿下来吧。”
崔琰好生纳闷。趁平叔和恩满在天井里摆书,屋里只有他二人,低声问道:“怎么了?”
陈望曦盯着盒子看了片刻,似有挣扎,但终是转身避过,道:“你要是想看就看吧。看完了,擦干净,收进箱子去,别放回书架了。”
陈望曦的话让崔琰又期待又忐忑,盒子里装了什么奇特的东西呢?
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本书。崔琰从陈望曦那儿学了一些有关印刷的知识,所以他看出这本书制作精良,价格应该不菲。小心翼翼将书托到掌上,翻开一页,哦,画了一幅人像,是五色套印的木板画册。再翻一页,还是人像,而且好像是……同一个人?看一看题词,原来是他……
他的模样……
鼻子像水墨画里的山势,一脉风流。双目水灵,仿佛一眨眼便会荡开层层深情的涟漪。身体浸于水中,洇散的长发溅扬出一潭魔光,焕然醉人。
崔琰看得移不开眼。
嫉妒还是欣赏?似乎都无从谈起。
崔琰对仍背着身的陈望曦道:“陆紫云果然是,惊为天人。”
陈望曦不语。崔琰又问:“你喜欢他……有多久了呢?”
陈望曦终于转过身来,极为诚恳地看着崔琰说:“我无法保证什么,但我……”陈望曦尚在斟酌用词,崔琰已明白他的意思,抢先道:“这样就可以了。”
真的。旁人与我这一段暂求的不就是如此吗?所以,你愿意试一试,真的,就可以了。
深夜,陈府上下一齐吃过巧果,拜过织女星座,就各自散了回房。
崔琰在床边宽衣时,忽然瞥见枕头边多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土偶。塑的是厨子装扮,一手掌勺,一手执锅。围裙下摆处刻了一个小小的“琰”的字。
专门订做的魔合罗呀。呵呵呵。
崔琰乐不可支地笑出声来,把小偶捧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看了足有两柱香。然后意犹未尽地躺到床上,接着大眼对小眼。
原来狐狸也有脸皮薄的时候啊。背地里送东西,嘻嘻嘻,哈哈哈。
这一晚,崔琰就带着与那小偶并无二致的憨笑潜入梦乡。可惜陈望曦没看见他这幅神态表现,否则真应该给工匠师傅送块匾去,上书:活灵活现。
这之后,陈望曦和崔琰的生活在内容上仍旧大同小异,而在形式上呢,于崔琰看来还是有所改进的。比如陈望曦会到隆香阁接他回家,吃饭的时候会给他夹菜,出门遇上合适的头巾、衣料之类会买来送他……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俩行事不会再带着潘镜若,这盏闪亮的琉璃花灯终于派不上用场了。
八月十五前后,崔琰回了趟庆云县。而陈望曦则是到杨府陪他姨父姨妈过。二人各有安排,加之不日即可相见,崔琰倒也没有太多的离愁别绪。
回到家,徐雅堂自然要仔细盘问崔琰与陈望曦的进展。这兄弟俩一起长大,彼此的心事谁瞒得过谁呢?早在两年前,徐雅堂就看出了苗头。而年初崔琰要上济北前,徐雅堂更是与他秉烛夜谈了一整晚。虽然徐雅堂对前景并不乐观,但崔琰既已决定,他也只能支持。世上之事,若对其产生了欲求,不图谋一番是不会死心的。而试过了,纵使失败,亦是无悔了。
但待崔琰说完,徐雅堂却是不置可否。兄弟和好友摆在心灵的天平上,无疑他是倾向于前者的。可崔琰俨然已是胳膊肘往外拐,舍不得说陈望曦不好,他也就忍了不说。待回了衙门,对着沈知微才把为崔琰叫屈的怨气发泄出来。
“这个陈望曦,连句肯定的话都不说,也太自私点了吧。”
而沈知微却说:“我倒认为也许望曦是在替小琰着想,万一他们将来不成,伤害也可以减小一些。”
徐雅堂冷静下来后,觉得沈知微说的也不无道理,但仍有些气不过,吃味地说:“你没看见小琰替他说话的样子,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我们家小琰骗走了。”
沈知微好笑地将徐雅堂搂进怀里,道:“我当初不也没给你允诺什么,你就把自己的后路都给堵死了?”
徐雅堂不说话,把自己的五指插入沈知微的指缝中,沈知微反手握紧,又道:“望曦过去劝我的时候啊,一套一套的,那些道理他都懂。所以我相信,只要假以时日,小琰八成是能把他给套住的。”
小琰套住他?切。徐雅堂可不看好。
但是……谁套住谁又有什么要紧呢?只要在一起就好。
徐雅堂往沈知微怀里钻得更深。真的,只要在一起就好。
第22章
距离秋闱左右不到一个月时,潘镜若又掺和到陈望曦和崔琰中间。各人心间都汪满离别的不舍,在残存的相聚时光中,重温走过的美景、尝过的佳肴、饮过的陈酿,好似心田深处早早种下了一截老根,频频浇水便不会干枯,日后记忆的果实,将开出满树繁花。
光阴如逝水,潘镜若终于进了考场,终于又落榜,终于要与济北的所有挥手作别。陈望曦望着与游悠并肩立于船头、渐行渐远的潘镜若,他的眉宇间依然泛着年少岁月的孤傲,带点玩世的潇洒,带点叛逆的流气,但落寞已是不见。
最懂得陈望曦旧梦何欢的潘镜若走了。盈盈一水,晃碎了他寻寻觅觅凄凄戚戚的惊梦。那么自己呢?何时能从那海棠无香的憾事中醒来?
陈望曦看着身侧将离情尽写脸上的崔琰,心中起起伏伏的是难言的迷惘与感伤。
十月初八是陈望曦生辰。自潘镜若走后,崔琰满脑子想的就都是如何为陈望曦庆生这件事。
这真是一件伤脑筋的事啊。崔琰觉得自己的头发都快愁白了。陈望曦比他有钱,比他有品位,市面见的比他多,这个人啥都不缺,送什么好啊……
等等,话说,那个,呃,要是……把自己送出去呢……崔琰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臊成个大红脸,仿佛让人听去了一般,羞得猛拍自己双颊。完了完了,崔琰你没救了。人家连你的手都还没拉过,怎么会,怎么会……想到这一层,崔琰又有些泄气,诶,陈望曦对他,离到那份上还差得远呢。
但不管崔琰怎么纠结,该来的还是来了。
正日子那天早上,崔琰给陈望曦做了一碗长寿面。而后大家照常该干嘛的干嘛。晚上到杨府,崔琰和丫鬟一起做了一桌子陈望曦爱吃的菜。吃完饭,再和姨父姨妈聊一会天,陈望曦就和崔琰出了杨府。
回到家,陈望曦随崔琰去了书房。晚饭开席前,崔琰吞吞吐吐地要求他别吃得太饱,留个两三分的余地,说是晚上回去了还有点心。陈望曦不知他搞的什么名堂,但对着令人垂涎的菜色还是有所节制。
书房暖榻的小桌上摆了些碗盏瓶罐。崔琰让陈望曦坐在一侧,自己坐到另一侧,然后就开始摆弄那些器具。他每用过一样,陈望曦便跟着拿起瞧一瞧、闻一闻,嗯,原料倒都识得。尽管看不出崔琰要做的是什么,陈望曦也不出声干扰,任他动作。
崔琰先将掺有少量羊脂的甜酥搁在炉上加热,同时拌入蜂蜜。待甜酥软化后,手腕不断绕动将其滴入冷水中,酥遂成螺旋形状,并凝冻成形。因陈望曦酷喜莲、梅,崔琰即将甜酥制成此二种花形。取出后,再点染以退红色,置于纯白无瑕的瓷盘之中,当真是娇嫩可人,赏心悦目。
陈望曦笑道:“原来红酥是这样做成的。小琰今日让我开眼了。”
崔琰搓搓手,不好意思地说:“我刚学的,做的还不太好。那个,你将就一下哈。”
陈望曦拈起一个尝了,道:“你前几天晚上鬼鬼祟祟地就是在厨房里捣腾这个?”
“嗯。”
“这东西本来多是女子做的,你怎么想起要做它来?”
崔琰听陈望曦冷不丁问出这么一句,以为他不喜欢,心情顿时黯然。各种原料的碎屑还沾在手心,黏黏糊糊,就像崔琰此刻的话音。“我实在想不出送什么东西给你,有一天翻书偶然看到一首词……”
陈望曦看崔琰神情,知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却也不急着点明,接着问:“什么词?”
崔琰眼神闪烁,低头四顾许久,才用蚊蝇扇翅大小般的音量讷讷道:“金杯酒,与君为寿,只愿人长久。”
崔琰说出的答案其实忽略了前面一句——“玉指呵寒,酥点梅花瘦”。但他怎么会把这句念出来呢?青葱玉指,轻点梅花。果然不是他合宜做的事。这下,砸锅了。正想着该怎么收场,却听见陈望曦问他:“酒呢?”
酒?崔琰不明所以地抬起头,对首的陈望曦伸过手来,将手掌在他胸前摊平,笑得像个向大人要糖的孩子,“你不是说‘金杯酒,与君为寿’,酒在哪呢?”
崔琰如梦初醒,拿出酒壶和酒杯,倒满了,边放到陈望曦掌中,边说:“家里好像没有金子质地的杯子,我就找了个黄色的……”话还没说完,执杯的手忽然被陈望曦包住,一团阴影从上方笼罩而下——陈望曦跪于榻上,就这么握着崔琰的手将酒饮尽。之后,陈望曦从榻上下来,走到他身前。崔琰的视线虽然随之移动,却又好像茫然不知发生着什么。这样的崔琰看在陈望曦眼里,十足的可怜可爱。
轻轻将人拥进怀里,下巴抵在崔琰头顶,陈望曦道:“不必和女子做比什么,小琰就是小琰。”
崔琰被突降的尚不熟悉的温热弄得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恢复了耳聪目明,才千般小心地抬起双臂挂到陈望曦腰间,还不敢着力,几近空悬着。然后,又万般小心地问了一个一直困扰他的问题:“陈大哥,你……有没有想过……成亲?”
“你是说和女子吧?”陈望曦无奈笑道:“我对女子不行的。”
不行?啥意思?崔琰浓密的长睫在陈望曦衣纹上刷过两遭。不会是……那个意思吧……
陈望曦并不意外地看见崔琰耳根泛红,心情舒畅地继续把人家抱着。可他不知道,崔琰羞怯背后紧跟而来的是却是浓重的无力之感。
让陈望曦情窦初开且不能忘却的陆紫云啊,他究竟给陈望曦留下了多少的烙印呢?
第23章
将近年底,陈望曦的书坊多接了几笔生意,潘镜若的位子又还没找到实力相当的人替代,陈望曦的闲散日子算是到了头。这一忙就到了年关。
刚入腊月时,有一回崔琰随陈望曦到杨府探望。杨客卿说他们夫妇今年要上杨佑宁那儿过年,让陈望曦跟着一块去。陈望曦嫌折腾不想去,费了好一番口舌才从杨府脱身。此后隔三岔五的,杨夫人凡见着人还是念叨:“你说你一个人在这过年多冷清啊?”但都被陈望曦哄了过去。
崔琰每回在旁听了,心里都很焦急。他知道陈望曦说给杨夫人的是借口。其实这个人可盼着过节了,不论大节小节,有名目就好。但若同伴不对,比如生疏的、讨厌的,他倒宁愿自己一个人呆着,虽然一个人的滋味对陈望曦这样喜欢热闹的人来说并不怎么好。崔琰几次话都滚到了嗓子眼,“跟我回家过年吧”,最终又咽了回去。徐家的人,包括沈知微,陈望曦当然乐于相见。但最不确定的恰是他对崔琰的态度。他们住在同一片屋檐下,可以有这样那样的理由安然度日。可是当前提转换,陈望曦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去面对崔琰的世界呢?陈望曦是崔琰的什么人?崔琰又是陈望曦的什么人?崔琰很怕陈望曦眉头会划过一丝犹豫,就像他听见杨夫人的建议时那样,光想想都觉得烧心。
徐大勇从兵营里派了个人来接崔琰。马车已在陈府门外候着,崔琰提了包袱想对陈望曦说点什么,张了几次嘴却搜刮不出一句来。陈望曦也没太多话,只嘱咐他好好陪一陪李大娘,对长辈多尽点孝心。
马车驶出了很远,崔琰还掀开帘子向后张望着。陈望曦颀长的身高在一尺见方的视野里越小,崔琰心头争相往外冒的话越多。可惜失而复得的不是时候,空荡荡的车厢里,说给谁听呢?
回到家,见着亲人,虽然也欢喜,也高兴,但心房却似加了一块隔板,一分为二。一半能够喜笑颜开地和邻里乡亲攀谈,一半却始终因填塞着一个人而牵肠挂肚。于是,李大娘发现从前那个在家干活从不含糊的孩子变了。
崔琰扫着地会突然停下,握着笤帚立在屋子中央出神。菜切到一半会盯着刀把发呆,眼神却是空洞洞的。洗脚水凉了也不晓得换掉,就那么泡着……
崔琰看月亮看星星,李大娘就看他,对徐大勇拍着大腿哀叹:“大的是这样,小的也这样。儿大不中留哇,下辈子咱不生小子了,换闺女来养!”徐大勇唯唯诺诺,心中却道:老婆子糊涂了不是,明明是女大不中留嘛。
正月三十这天格外地冷。陈望曦午睡起来,刚踱到院子里,鼻尖上被什么碰了一下,凉丝丝的。抬头一看,细如牛毛的万千冰粒纷纷扬扬从天空落下。
下雪了呀。陈望曦揪紧领口,往前院走去。不知道平婶她们把年夜饭准备得如何了……
日头西斜的时候,雪势已成鹅毛。陈府大门外忽然有人敲门,“叩、叩、叩”,一下一下地不紧也不慢。众人都忙着烧柴起火,只有陈望曦一个人无所事事,就由他去开门。
这个时候上门的会是谁呢?
陈望曦拉开门一看,来人身穿极厚的棉袄,头戴毡帽,脸上围了一条布巾,眉毛和睫毛都让雪粒铺成了白色。身下所骑的毛驴驼着大大小小数个包裹。陈望曦以为是遇上了行走异乡请求借宿的旅人,正在踯躅要不要让人家进门喝口热汤,那人却唤了一声:“陈大哥……”
“小琰?”陈望曦以为自己听错,那人又道:“我脚麻了下不去,你来扶我一下。”
真的是小琰。陈望曦来不及去想心头刹那掠过了什么,赶紧一面将崔琰扶进门,一面喊人帮忙。众人听见崔琰声音,欢天喜地地拥出来,手忙脚乱地把毛驴系到院子角落,又将崔琰带回的各种土产收了,这才有空问崔琰怎么回来了。
“家里……家里人多……热闹,不……不缺我,我就……就回来了。”崔琰一句话说得哆哆嗦嗦,陈望曦一摸他的手和脸,冻得跟冰块似的,当即半拖半抱地把人往后院拉去。平婶等人识趣地走开。
陈望曦房里尚留午间余热,暖炉燃起后,崔琰微微发抖的身子渐渐平复下来。陈望曦给他倒了一杯滚热的羊乳,喝一口,暖手也暖心。
“你怎么骑毛驴回来?”徐千户或是沈知微要弄辆马车还不容易?
“坐马车的话,赶车人就没法回家过年了。正好兵营里有人家在济北,我就跟人搭伴回来了。他家在城西,我们在城门那分手的。不过人家骑的是马,嘿嘿。”崔琰真是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啊。
“你们家养驴了?”
“没有,婶婶管邻居借的。等过完年还得给人送回去呢。”
“这么远的路,又下着雪,你说你路上要是……”陈望曦想想崔琰坐在驴背上不牢不稳的样子,一阵心惊肉跳。
“同行的曹大哥总在外头跑的,有他照应没事。而且我们快进城时雪才大起来的。”
“你们走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