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老板让我先走的。”
“为什么?”
“那个,望曦呀。”潘镜若突然打断他们,扳过陈望曦肩膀,笑容满面地说:“头两年你提过让我跟你回家搭伙吃饭,记得不?”
“有这事。但你那时拒绝了。”
“诶,此一时彼一时嘛。”潘镜若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那个提议现在还奏效吧?”
“嗯,当然有效。”陈望曦虽然嘴上答应得爽快,心里却犯着嘀咕,这感觉,有些不对哪。看见边上的崔琰,想起来了,“这和小琰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大了。”潘镜若夸张地拍拍桌子,叫道:“我可是考生,每日既要替你做工,又要温书,吃得不好,那能撑得住吗?”
陈望曦看潘镜若面不改色睁眼说着瞎话,脑筋也转过弯来了,“你的意思是……芷芹做饭不够好吃,所以到乡试前的这段时间,都让小琰给你做厨子?”
“不只是我嘛,还有你呢。”
“好几个月呢,赵老板那边怎么说?”
“你放心好了,赵眠云答应了。”
陈望曦转向崔琰问道:“隆香阁那里真的不耽误吗?”
崔琰摇摇头,“王师傅说本来晚上也没我太多事,早走些也无妨。”
都布置好了呀。陈望曦觉得潘镜若给他下了个套子,但目的何在,他还没想到。
暂且这么着吧。早晚能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然后他们就一道回了陈府。崔琰掌勺。陈望曦和潘镜若聊天。到了饭桌上,还是边吃边聊,不过参与的人数从两个变作了三个。
再然后潘镜若告辞回了自己家,陈望曦进了书房。到他临睡前,崔琰出现了两次。一次添水,一次送点心。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陈望曦躺在床上,暗忖今天怎么就是觉着怪呢?不知道明日会如何……
结果,第二天依然如是。
到了第三天晚上,崔琰又来送点心。陈望曦一瞧,是芙蓉蛋。前两晚都是糕点也就没在意,今晚这热气腾腾的显然是刚做好的。
“你做的?”
“嗯。”崔琰本来放下碗勺就想走开,听见陈望曦和他说话便停了下来。
“什么时候做的?”
“刚做好。”明摆着的事嘛,这也好问。
陈望曦若有所思地看着崔琰又问:“之前不都是在隆香阁做好了拿回来?”
“对呀。”崔琰失笑道:“可你不是嫌弃那样的既不新鲜也不好看不愿意吃嘛。我当然只好现煮了。”
陈望曦没想到崔琰竟会这么老实地回答他,思绪便顿了半拍。趁着这半拍,崔琰已退了出去。
陈望曦拿勺挖起一角蛋羹,凑近闻了闻,嗯,色泽、香味都够诱人的。送进嘴里,和想象的分毫不差。
这下陈望曦是更明白了。方才他为何会对崔琰的实话感到意外。原先的崔琰,在他发出暗示之前的崔琰,是不会如此直白地表示出对他的照顾和关心的。那时的崔琰总是小心谨慎地瞅准某一个空子才敢亲近他、观察他。
这么说来,自己苦思冥想的一番迂回曲折竟是画蛇添足地捅破了窗户纸吗?打个不恰当的比喻,破罐子破摔吗?
现在,只要是在家中,原本由平婶她们做的服侍陈望曦的活儿十之五六挪到了崔琰手里。打洗脸水是他,收叠衣裳是他,端茶倒水是他,做饭还是他。可他也不总在你面前转悠。毕竟还有那十之四五要假手他人。而且,就是他到了跟前,话也堪称精简,无非是什么“别太晚歇着”,“夜里起风,披件衣服”之类。这样的用心把握,他还真烦不到你。
时光日复一日地过去,逢着崔琰休假,虽说是他刚来时就说好了的,陈望曦和潘镜若也在那天休息,好带他四处走走、转转,但潘镜若却不再热衷于出门,而是愿意把书带到陈望曦家里,称自己一人温习太寂寞看不进去,非要陈望曦和崔琰在旁边陪着。这样的话潘镜若上一次考试前也说过,但为何要把他和崔琰两人都拉上,有一个不就够了吗?联想到潘镜若近来蹭饭的行为,再算上崔琰行事的变化,陈望曦便猜出了八九分。
这一日,潘镜若看书,陈望曦和崔琰下棋。一局终了,崔琰又是输家。他棋艺不精,自然敌不过于此道颇有研究的陈望曦。但屡战屡败,不免有些丧气,便说:“诶,老是输。”
“这有什么?”潘镜若突然介入道:“你平日晚上无事时多找望曦给你指点指点,还怕没有长进?”
陈望曦闻言,默默不语。一边拾着棋子,一边在胸中暗数:镜若、平婶、平叔、芷芹、恩满,身边的人全从一个鼻孔出气了吗?连遮掩都都懒得遮掩了。还有庆云那边的小堂和知微,诶,要是知道了绝对是站在崔琰那边的。再有就是姨妈,八成也是喜欢崔琰这样的。
呵。陈望曦看着清空的棋盘,手举黑子,却不知这盘棋该怎么下才好……
第16章
转天在书坊,陈望曦寻了个空到潘镜若书房。潘镜若见了是他,招呼都省了,下巴一抬,示意陈望曦随便坐,自己手上仍写个不停,但突然就被陈望曦抽走了笔。
“嘿,你干嘛呀?当我还是初学孩童练笔力哪?”潘镜若指着纸上划出的磨痕,气不打一处来。
“哟,生气啦?”陈望曦摸摸笔杆,又蹭蹭笔尖,“哼,我还生气呢。”
“那你找惹你生气的人去,别烦我。”潘镜若抬手在笔架上另挑一支笔。
“诶,那人不就是你吗?”陈望曦干脆抢了整个笔架,搁到身后地上。
潘镜若早料到陈望曦会来找他,于是不怒反笑道:“行啦,有话就直说吧。”
“好。”陈望曦也不再跟他绕圈子,问:“初十那天小琰是找你去了吧?”
“初十?”潘镜若佯作冥思状,然后一拍手,“哦,就是你翻箱倒柜熏衣服那天呗。是,他是去我家了。”
翻箱倒柜熏衣服……陈望曦眉峰一挑,潘镜若你真没情趣。不过嘴上当然是不敢说出来的。“那最近这些事也都是你的主意咯?”
“是。”
陈望曦盯着潘镜若看了一会儿,很是费解地喟叹道:“你为何要这么做呢?”
“我想帮他啊。”潘镜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帮他?”陈望曦略带讥诮道:“你让他做这种无果的事更像是害他吧。”
“不试怎么知道会怎样呢?更何况我觉得结果倒很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样。”潘镜若不甘示弱地顶回去。
“呵。”陈望曦止不住笑出声来,“这事好像不是你说了算吧?”
“陈望曦,”潘镜若极少称陈望曦全名,这一叫就显得十分严肃,“我觉得我挺了解你的。”
陈望曦也回望着他,语速极慢地说:“那你就该知道,我不可能喜欢崔琰这样的。”
“哦?”潘镜若紧绷的表情先懈下来,打破适才有些凝滞的气氛,“你觉得你喜欢啥样的?陆紫云?徐子玉?啊,还有个惊鸿一瞥的沈知微?”
“是啊。”陈望曦的五官也活跃起来,“我就是喜欢他们那样的。”
“哧。一众的清冷美人。没事的时候弹弹琴、唱唱曲、吟吟诗……”潘镜若大幅度地晃晃脑袋,“诶,你说这些美人哪个也相中你了?哪个能和你过日子?你又不是想风流一世?”
陈望曦脸色变换了一阵,闷闷地说:“你在这教训得头头是道,自己的事不也是一团糟。”
“可不,要不‘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话怎么来的?”潘镜若说得大方,两手一摊,“但你看我现在不是都给想通了?”
这话不假,陈望曦没得搭腔。潘镜若遂接着说道:“你就别钻牛角尖了,换条道走走吧。”
“换不来。”陈望曦迅速地否决。
“你从来就没试过,凭什么这么武断?”潘镜若冷哼一声,“小琰要是长得能像他哥哥一般,我看你早就要了。”
“别说你这话还真有道理。”陈望曦立起身,整了整衣襟,神情里挂上他常带的那一点轻慢,说:“我还就是喜欢肤浅的皮相了。”然后就打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行啊,陈望曦。潘镜若伸了个懒腰,倒在椅背上。你就学鸭子嘴硬呗,看最后倒霉的是谁。
虽然陈望曦和潘镜若谁也没能说服谁,但陈望曦倒没真的生潘镜若的气。他知道潘镜若本意是为了他好,只不过大家看法不同罢了。所以到了下午收工,潘镜若还是坐了陈府的马车跟着陈望曦回家蹭饭,若无其事。
晚上陈望曦进了卧室,又是崔琰端来的热水。陈望曦洗着脚,他就翻翻床头的小书,坐在桌边等着。
陈望曦就着烛光看看他的侧脸,既不俊俏,也不美艳,而是一股专注的青涩。心里就默叹了一声,何必呢?
“小琰,你帮我把平婶叫来。”
“哦。”崔琰端了用过的水盆,就找平婶去了。
“少爷。”平婶来了。
“平婶啊,咱们家里下人的人手是不是不够了?”
“不会呀,长年累月不都是靠我们四人?少爷何出此言呢?”平婶狐疑道。
“哦,我看近来你和芷芹的活分了许多与小琰做,我还以为是活儿太多你们忙不过来了。”陈望曦笑着,看似没有一点儿责备的意思。
平婶的心眼儿动了动,少爷这是怪我们累着小琰了,还是嫌我们多事呢?再听听看好了。
“嗨,春丫那丫头大了,最近开始晓得打扮自己,早上起来缠着我给她梳头。每天还得变着花样来,否则就又哭又闹的。这不就要耽误了少爷的行程吗?正好小琰说他和您起身的时辰差不多,这活就让他接过去了。至于芷芹那边,您也知道她现在有了身子,虽说底子不错,但小琰心好,非要替她做些……”
平婶还待要往下说,陈望曦却制止了她。给春丫梳头?我怎么没瞧出来她每天的头型有什么不一样。
“平婶,他是客,不管怎样,让他做那些,不合适。实在不行,咱们就再找个人吧。”
原来少爷是怪我们多事了。
平婶算是看着陈望曦长大的。陈望曦也没将她看做一个下人。十多年了,他们说话从来直来直去,有什么说什么。此刻,平婶看陈望曦既已几乎把话挑明,索性也就不再拐弯抹角了。
“少爷,您是个明眼人。我们的小算盘里打的什么您自然是一清二楚。而您的意思,我们也能猜出个大概。您,是看不上崔琰吧。”
“不是看不上……”
“光是因为他长得不够好看这一条,不就是看不上嘛?”平婶话虽是这么说,但笑里却又满是宽容,谁让她家少爷生得是这样一般人物呢?
“但是少爷哪,脸皮这东西长久不了呀。说句少爷您可能不爱听的,您这相貌在济北也是排得上号的,但我们成天对着,看了这么多年,委实是不会再觉得脸红心跳了。”
平婶刚开始说的时候,陈望曦还苦恼着大家都不再走含蓄路线,这话真不好接。等听到了最后一句,又被逗得笑起来。
平婶也是见好就收,说:“我们是有些逾矩了,但那也是因为其实少爷您并不讨厌小琰,否则依您的性子哪受得了他给您做这些呢?”然后便要告退,剩下的就剩给少爷自己去想吧。
我当然不讨厌小琰。他更小一点的时候,我还挺喜欢他。但这种喜欢和如今他要的喜欢完全是两码事。
你们一个个的替我觉得合适。可终究不是我自个儿觉着的不是?
算了,姑且这样吧。等他们累了,自然也就罢了吧。
陈望曦盯着平婶掩上的房门出神了很久。
第17章
陈府这两天突然热闹起来。原因是杨夫人的女儿,也就是陈望曦的表姐杨佑宁回娘家来了。
杨佑宁比陈望曦大几个月。两人都无兄弟姐妹,彼此的母亲又姐妹情深,打小一起长大,因此感情十分亲厚。自杨佑宁远嫁后,每次归宁都不免要上陈望曦这来看一看。不过,这“看一看”是杨佑宁的说法,在陈望曦看来简直就是骚扰。
“你说你,知府大人又大又好的府第你不呆着,成天到我这小院子来挤个什么劲呢?”陈望曦莫可奈何地看着他表姐霸着他的躺椅,占着他的凉亭,惬意舒适地吹着轻风,顺带赏一赏院子里姹紫嫣红的景致。
“别这么小气嘛,好歹我也是你姐。”杨佑宁的青葱手指又拈起一颗梅子放入口中,惬意又得意。
眼看那新打下来鲜红欲滴、个圆似珠的梅子一个接一个变作又干又白的核子,在小案上愈堆愈高,吞口水眼馋心疼的就不只是陈望曦了。
崔琰心道,千金小姐还真是千金小姐。半个时辰前分明看见也听见他捧着梅子跑进来,说这是专门给陈望曦买的。结果他洗了搁到案上,再转身到前头泡了壶茶回来,陈望曦的地盘就都被杨佑宁抢了去了。看见崔琰手里的托盘,还大言不惭地笑道:“哟,这孩子真贴心,知道姐姐口渴了。”然后,口感最好的二道茶也入了那张红唇。
崔琰无法,快速低头做了个鬼脸,谁让她是陈望曦的亲戚呢?好吧,那美人手里红艳碧白相衬还是挺赏心悦目的。
杨佑宁发现了只当没看见。樱桃小嘴微微一变,化作一勾上弦月形。
“欸,这么贴心的孩子你哪找的?”杨佑宁指了崔琰向陈望曦问道。
贴心?杨佑宁的无心之词在那两人听来心中都是一动。这一波动,陈望曦就没有立刻回答杨佑宁的问话。
也许陈大哥想把话私下里说吧。于是,崔琰便抢着说道:“陈大哥,宁姐姐要在这吃午饭的吧?我去帮芷芹姐准备了。”
宁姐姐?杨小姐一边美丽的柳叶眉挑成了下弦月形。前一刻还替望曦打抱不平悄悄气我,这会儿又叫得这么亲热。杏眼在二人中间打了个转,心下便知了几分。真是直肠子的孩子啊。呵呵,有意思。
“喂,问你话呢,谁家的孩子?”杨佑宁在陈望曦面前也不怕似了那三姑六婆。
“先别忙着说我。”陈望曦慢条斯理道:“你不大对劲。”
杨佑宁咀嚼的小嘴一顿,笑一笑,“哪不对劲?”
“你往我这跑得也太勤了点吧?你就不担心鸿儿找娘?”
杨佑宁摆出恳求的口吻道:“我就是上你这找清净来了,你别学我娘一样成不?”
“我还不知道你?说嘛,怎么了?和姐夫吵架了?”不过节不办事的突然跑回娘家,八成是夫妻口角。
杨佑宁抿着嘴,头歪向另一边,不吭气。
“说吧,姐姐。”陈望曦边说边去扯杨佑宁袖筒,跟着转过来的脸上却是一双湿润的眼,泛着红。
陈望曦吓了一跳,他这个姐姐可不是那种养在深闺,莺莺燕燕的小女子,小时候没少跟着陈望曦到处疯,内心坚强有主见得很。因此语气就急了:“出什么事了?他欺负你了?”
“也……算不上欺负。”杨佑宁揩了揩眼角,“他纳了一房小妾。”
这下轮到陈望曦不知道说什么好。杨佑宁六岁那年随杨客卿进京述职时见到了她将来的相公。那位小公子第一眼看见她就说“我要娶你做我娘子”。虽是孩童戏言,但也是他们该当有缘,原来两家大人早有结亲的意思。自此,杨佑宁和那人交往了十年,情深意笃,十六岁时嫁了过去。陈望曦犹记得她出嫁前羞答答地对自己说:“他说他这辈子有我一个就够了。”当时陈望曦表面上取笑她等不及嫁人,不知羞,心里其实艳羡不已。那会儿,陆紫云刚走了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