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羽一笑,拉着他踏上碎石遍布的古朴路面。
盘仙镇经历了几百年,虽然中间有过一次朝代更替,但其地处偏远,又是个小镇,基本没什么变化,只是规模略大,还因临近盛产玉石,改了个名字,叫贡山镇。
翎羽和秦逸并肩走在洒满了阳光的街道上。
今日又是花朝节。
也许真的是年代久远了,花朝节也与那时不同,人们手里所执的不再是扎成四瓣花形的花神灯,而是一枝刚刚绽放的海棠,浩浩荡荡地从镇子最东走向西侧。
而且祭奠已改成了白天。
“还好提前打听了,不然我们晚上过来可就要扑个空。”翎羽庆幸地小声道。
秦逸笑笑,视线落在街巷的稍远处。
憨憨的少年,正边挠头,边把手里的花枝举到羞红了脸的女孩眼前。
似曾相识的一幕,改变的只是岁月,和画面中的人罢了。
“悠然。”
秦逸呆了一阵,听到唤声转头,眼前是一根暗红色的簪子。
一样粗糙的质地,一样简单的式样,一样有些许的杂质纹路,不同的只在颜色。
“那簪子已经没办法了,所以我想重买一个给你,”翎羽略红了脸,低声道,“这次一定不会再弄坏了。”
秦逸视线停在玉簪片刻,苦笑:“翎羽,我……”
“不许推辞,把那堆碎玉扔掉,我不想你再去想那时候的事。”
翎羽不容分辩,拉过他的手,翻过惨白的手掌,把那玉簪硬放上。
啪的一声轻响。
玉簪离了翎羽的手,直接穿过秦逸的掌心。
暗红色的玉石,再一次碎了满地,与记忆中的那一幕重合,只是这次……
几片碎玉滚了很远,在阳光下也失了温润,粗糙的表面略略反着些光。
宛若飞溅的血痕。
“翎羽,我身上的已经不是当初你所打碎的那根簪子。”秦逸收回手,涩涩笑道,“你忘了,我早在百多年前就已身死,怎可能拿得起东西?无论是玉石还是肉身,早就给海水冲走。至于那包碎玉,不过是我的思念所凝,幻化出的而已。”
翎羽愣愣站了一会,才蹲下,一块块地把碎玉捡起,一如当年秦逸所做。
玉碎心碎,他似乎已能体会秦逸收拾满地碎片时的心情。
玉石摊的大嫂看不到秦逸,只见翎羽把新买的好端端一根簪子凭空扔到地上,又慢慢捡起来,看他的眼神像见了失心疯。
碎玉有几块滚得远了,被来往的行人踩上一脚,裂纹里沾了灰土,擦也擦不净。
“别捡了,”秦逸拉起他,“花朝节也看过了,我们回去罢。”
翎羽讷讷应了声,苦笑:“我还本想再送你一个完整的……”
“真的不用,这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只要你的心意就好。回家吧。”
胳膊被拉着离开那里时,翎羽眼睛被太阳照得有些花,前面的修长身影显得模糊,像是就要这样散去……
破碎的物件,一旦落了伤痕,就再回不到从前。
心呢?
“翎羽,又发呆?”
秦逸把视线从灰茫茫的天际收回,见枕在腿上的少年两眼直勾勾地对着自己的脸发呆,忍不住轻笑出声,伸手拍拍他的面颊。
“嗯,看悠然看呆了。”翎羽目光一清,故意笑道。
“看我干什么,”秦逸把他散在细细沙粒上的黑发盘在指上把玩,“明明是来看日出的。”
天气渐暖,阳春三月的清晨海岸,飘荡着淡淡的海潮气息,扑面而来的清风带着些许咸腥,直透心脾。
林间晨鸟尚未离巢,四周除了海潮声,一片幽静。
翎羽把那包碎玉埋在了天虞山脚的湖边。
问秦逸,除了天虞山,还想去哪里。
秦逸想了想,笑着说,海边吧。
几百年前初次见到海边的落日,这次,想看看旭日初升是什么样子。
翎羽点头,回身去拿桌上的清水喝了一口,其间有水珠滚落到杯子里,混进去,了无痕迹。
所以他们便行了几日,从偏南的天虞山到了东海边。
见到海潮时,正是繁星满天,于是两人又在海边坐了一夜。
一月之期,将近。
“我在想,要是能一直这样看着悠然就好了。”翎羽收回唇角的笑意,手指去碰他面颊,依然是冰冷的。
秦逸略侧头,让他的指尖在自己面上滑动。
“世间总有不顺意的事,常人所言一生相守,无论是百年或月余,只要能真心相待,又有何区别?”
翎羽摇头:“可我不甘心,你怎么都会忘了我吧。”
秦逸失笑,按住他的手道:“那我就留下,魂飞魄散又怎样,消散的灵魂总会有那么一丝一毫黏在你身上,也算能相守了不是吗?”
“不行!”翎羽蹭地坐起来,一把将他拽进怀里。
秦逸轻轻揉着沾了些细碎沙子的黑发:“都过了几百年,翎羽还是一样任性。”
“不行……”翎羽拥紧了秦逸,牢牢的,几乎挤碎了脆弱的魂魄,“我知道我任性,可凤凰是不死鸟,就算自绝也只是引来重生之火,如果你就这么消失了,我连追随的可能都没有,天上地下再没有相见的一天……”
秦逸心里也五味陈杂,手环在他背上,轻轻拍着。
远方海天交汇处,黑沉沉的天际泛着接近暗紫的微芒。黎明时分,最是黑暗。有海浪涌来,漾起,又无声退去。
“我想清楚了,悠然还是……去投生吧。”翎羽声音压得低,呢喃着,“三千世界里,总还有同一片天,我们既能相遇一次,也定能有再见的机会。”
“翎羽,你信缘么?”
“信吧。”
秦逸扭头去看那日出。
被黑暗压抑的光芒,挣扎着想跳出来,却始终只能透出些微的紫红。
眼睛看得酸涩,忍不住略眨了眨,但只在这一瞬间,红日跃然而上,将周围的海水耀得刺目,凭空的,如同燃起了一场烈火,又像黄泉彼岸的那一片花。那光芒太过耀眼,于是一时有些睁不开,溢出些许的泪来。
“日出果然要比日落更美。”秦逸叹了一声。
翎羽抱着他的手臂略松,又立刻抱紧。
秦逸轻笑出声:“都到了这时候,还下不了决心?”
翎羽不答,泄愤似的,那力道几乎要碾碎怀里的魂魄。
“傻孩子,记得照顾好自己,回丹穴山上去别再乱跑给人添麻烦,”秦逸用渐渐变得透明的手最后揉了揉埋在自己胸口的脑袋,语意温柔,“夜里睡觉安分点别再踢被子,就算是火鸟也会有受凉的时候……下次见面我可不想看到一只流着鼻涕的……”
话音的最后是接近叹息一样,被海岸的潮声吞没了,幽幽的,只余怀中瞬间的空虚。
魂魄失了人形,团成拳头大小,飘飘忽忽地向着碧波的荡漾着的海面飞去。
翎羽站起来,踩着海浪,深一脚浅一脚地追着那淡色的魂魄跑,溅起片片水花湿了衣服而不自知,最后被在及膝深的水里被一块大石绊了个踉跄,扑通一声跪在海水中。
那魂魄并没有半分停留,依然自顾自地往远处去。
翎羽在水里呆呆地坐了一会,目光追随着消失在渐渐耀眼的阳光里的魂魄,任浪头打在脸上身上,动也不动。
真真正正的——失、魂、落、魄。
涨潮了,于是沙土上的几个被溅上的不起眼的小小水渍很快被潮水吞没,再退去,留了一大片湿痕。
而旭日,也终于离了海的层层包裹脱出重围,在远远的天边绽出万丈光华。
凤五龄,奈何桥边得遇前世纠葛凡人,然魂魄虚弱,无力转生。
凰以身为质,自麒麟处取角相赠。
月余,凤凰未合,一回丹穴,一为麒麟所控,未及三年,浴火重生。
——卷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