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流焰——确切来说,现在应该还只是凤流焰——对鬼差的唠叨不耐得很:“你已经把我送出来了,可以走了快走吧。”
鬼差苦着一张脸,垂手站在一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喂,能听见吗?”见那人没反应,流焰干脆直接跳到他面前,“我叫流焰,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沉寂了几百年的孤魂终于把眼从对岸的艳红转了过来,却先停留在流焰的瞳上。
往日在家被长老和凰惯得很有些骄纵的流焰今天出奇地平静,任他怔怔看着自己的眼睛出神,甚至用已经隐约有些透明的惨白指尖轻触自己的眼角。
他有一张清秀的容颜,眉眼不顶好看,却是温润的,虽然面色早被百年的时光消磨得灰败,只满头的发还漆黑如初。
怀念。
流焰不知从何冒出了这般感想,直觉这人与自己不是第一次见面。
是了,也许是涅槃之前的事?
孤魂的目光又移向他腰间别着的一支竹笛。
那是一支已经很旧的笛子,样式很简单,与少年精致的衣着并不相称。
笛身光滑,显然是被人摩挲过无数次。
“这个是从觉醒时凰就要我带在身边的,据说和前一世有什么关系吧。”流焰抓抓头,不自觉地就向他解释道,“我是真的觉得好像在哪见过你,就告诉我吧,你叫什么?”
他终于正眼看向流焰,比鬼差更惨白几分,隐隐透出青灰的面上,一双空茫茫的眼睛里连少年的影子都映不出。
“我不知道。”声音没有寻常鬼魂的暗哑,意外的清澈温和。
“那,你为什么坐这里几百年?在等什么?”
“我不知道。”
流焰哑然失笑:“怎么会,等了这么久,却连自己在等什么都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孤魂摇了摇头,眼里的迷茫更盛,“也许一开始是知道的,但慢慢的,好像每年我都只是在等彼岸花开的季节,再然后,就不记得了。”
“这样……我帮你猜猜?也许你就能想起来了。”
孤魂看看他,露出一抹笑意来,眉眼瞬间鲜活,说不出的好看。
“也好。”
“你很喜欢彼岸花?”
“大概。”
“嗯……那是在等人?”
“我想应该是的。”
流焰又歪头想了想,一时也想不起其他问题,视线瞥过孤魂手边的小布包,指着问:“这是你的东西吗?”
那人目光一阵迷茫:“也许……是很重要的东西。”
流焰随手打开。
却在看见那里面的碎玉时愣住了。
有一些画面在眼前晃过。
似曾相识的,墨绿色的玉簪被自己的手挥开,在石上击得粉碎。
同样也是这根簪子,是自己亲手挽起漆黑的长发,别上去。
再久远一些,还是这根簪子,躺在白皙到近透明的掌心里。
那人先是怔忪地看着,然后被自己拉着在人群里穿梭。
他低眉浅笑,绯色的薄唇微翘,温润的瞳给四下里明亮的烛火映着,漾出流光溢彩的光华。
风乍起,对岸的彼岸花随风飘摇,细长的花瓣竟有几片飘飘忽忽地飞过来,打着旋,眼看着将落到两人脚边,风力忽止,残红无力地落进弱水,沉浮几次,便没了踪迹。
流焰只觉得整个世界都突然倒转过来,天旋地转,数不尽的记忆碎片从眼前呼啸奔过。
他,他,他,还是他……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32.为情舍重负
焰华这一日心绪不宁,坐在窗口发呆。
流焰照例每月必有一次的偷跑越发乱来,已经从山脚一路延伸到了百里外,并且由于上个月终于化形,傻呆呆的红鸟变成了鬼灵精的少年,进展程度让所有长老侍卫叫苦不迭。
“找到了。”长老玄揉着眉心走进来,“难怪我们翻遍了方圆几百里连个鸟毛都没找到,小祖宗这回离谱,直接跑到奈何桥那边去了。幽冥那边刚来了消息,让我们派人去黄泉路接应一下。”
“这样,那我现在动身……”焰华苦笑着站起,突然想起了什么,失声道,“你说,流焰跑去了幽冥?!”
心头蓦地涌上数百年前回荡在耳边的一句话。
“我明白,如果真的到那个地步,我会等你。但你要记好,就算我阳寿尽了,在等到你之前也绝对不会转世。我会坐在奈何桥边等,一直到你能想起来,找到我为止。”
我会坐在奈何桥边等,一直到你能想起来,找到我为止。
一直到你能想起来,找到我为止。
焰华抬脚就冲出去,扔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长老玄,愣愣看着被撞开的门板,许久回不过神。
阴阳两界相交的地方,阴风瑟瑟,乌云终日遮着天,无日也无月。
流淌了千万年的弱水上,奈何桥静静地架起一道不归路。
而桥下,一抹艳红的身影与对岸盛放的彼岸花交相辉映,被奈何桥的石柱挡了一大半。
焰华几乎是一路狂奔,赶到时,扶着桥边的石碑,不住喘息。
她所寻的人,此时正蹲在河边,身体稍稍前倾着,伸手替一个倚桥坐着的人拨开额前的散发。
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世间最重要的东西,仿佛再多用一分力,就会打碎那延续了百年的,脆弱的梦境。
流焰察觉到,抬头看她一眼,唇角一抹笑,不似以往的开朗顽皮。
那笑,噙着几百年未完的思念,笼着如江南烟雨般的清愁,也淡得像落进了清水中的一滴墨汁,丝丝缕缕,却怎么也化不去。
“焰华,你来了。”
轻轻的一句,是属于少年的声音,又混进了太多说不清的岁月印痕。
“流焰……”她张口欲言,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
“不,我叫翎羽。”他的视线转回了坐在岸边一动不动的人,“这是悠然给的名字,我怎么能忘。”
“翎羽……”孤魂歪着头,似在努力想,过了好久才道,“这个名字我好像听过,是你吗?”
翎羽脸上笑意更甚:“对,我叫翎羽,你的名字是秦逸,字悠然。还有,你等的人应该就是我。来得晚了,悠然不要生气好不好?”
“生气?不会……”他孩子气地摇头,“如果你是我要等的人,等到了,应该高兴才是,为什么反倒要生你的气?”
焰华眼眶渐渐有些发烫,咬着嘴唇把视线转开。
翎羽笑得苦涩,轻轻握住他的手,掌下一片冰冷:“我只是怕你等得急了,厌了。既等到了,悠然愿不愿意和我回去?”
他仔细想想,看了看对岸开得正旺的彼岸花,问:“我想看花,等花期过了好吗?”
“当然……”翎羽帮他拢好被风吹得凌乱的黑发,“那,花谢之前,我就陪着你一起看吧。”
秦逸不很理解地点头,又转回去看对岸的红花。
“焰华,你回去吧。”翎羽索性挨着他坐下,把魂魄已微显黯淡的人拥进怀里,“我既想起来,就不会再让悠然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空等,融合这种事,我是不会再做了。”
焰华手指紧紧扣着石碑,咬牙道:“流焰,你这样跟五百年前有什么差别?他现在已经衰弱成了这样子,别说想起你,就连还能撑多久都……”
翎羽摇头:“不用再说了。那时候是我想得太少,也太自私。总觉得若悠然能等我,哪怕几百年后也有几年的相守时间。但是融合后的事,我根本就控制不了……一次已经伤他太深,再一次,恐怕我就真的再见不到他。”
“那你打算,就这么陪他坐着到涅槃?”焰华抑制不住,声音颤抖着,“流焰,你有你的责任!”
“你该明白,两世之前你曾有过一次拒绝融合,结果上一世凤凰之力较从前已然有衰弱之相。这种事本就没有先例,若你这一世仍拖着,就连下一次能否顺利重生都未可知,到时候你可要整个鸟族怎么办?”
翎羽把目光从秦逸身上收回,看向她。
“我宁可不要整个鸟族,”他声音是平静的,但眸里的坚定绝不容许任何人动摇,“凤凰上古时候就背负的责任实在束缚了我们太久,也束缚了族人太久。是时候交付给别人,没有我,长老们也能处理好,再立新王。”
焰华有一瞬间失了语言。
过了许久,她才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且不论王,你自己若不融合也只有几年的寿命……”
翎羽直接打断:“几年也没关系,我涅槃之后自会重生,不过就是多被烈焰焚烧几次,现如今他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我总盼能再陪他一些年月……就算最后真的不行了,也好过行尸走肉地做无心无情的王。”
“焰华,这么多次,我已经倦了。若悠然恢复不了,这三千世界里,碧落黄泉间,空余我一人,就算能再过个千万年,”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胸口,淡然道,“这里也总是空的。与其被锁在轮回的宿命里,倒不如……”
“那我呢?”焰华低声问,“凤与凰异体同魂,不能和凤融合的凰,连存在的价值都……”
“焰华,上古遗族又怎样?你应该清楚,沾了情,我们和凡人无异,”翎羽按着自己的胸口道,“而人心太窄,顾得了他,我实在没办法再为你考虑,就只当我欠你的罢。”
弱水三千,冷冰冰、黑沉沉的不见底。
焰华只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一把掏出来,揉碎了,再丢进弱水里,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缓缓地沉下去。
喉咙里挤出了极轻的一声呜咽。
翎羽的声音听在耳里,也变得悠悠的,飘忽不定:“回去吧,不用再来找我。”
焰华咬紧了唇,浓浓的血味弥漫满嘴。
上古遗族又怎样?你应该清楚,沾了情,我们和凡人无异。
是,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一跺脚,化成一只毛色鲜艳的红鸟,除了尾羽略短,与翎羽别无二致。
翎羽舍弃了整个鸟族只为秦逸,那么焰华同样也可以舍弃了鸟族只为流焰!
翔出幽冥时,天际已然全黑。半阕残月嵌在夜空,周围零落着数点黯淡星光,偶尔有浮云飘过遮去了星月,令夜色更显空茫。
焰华并没有回丹穴山,而是转了个方向,去了兽族的领地。
不同于禽鸟住处的亭台精致,麒麟所在的驻地外围是由大块的岩石垒砌,豪放坚实。
“我是凰,想见麒麟,麻烦几位给通报一声。”
身材高大的守卫斜睨她一眼,有一人接口道:“王已安歇,恕我等无理,贵客请回。”
“没关系,我可以等。”焰华抬头看看已过中天的月,直接倚在门口的一株松树旁。
想硬闯,即使是凰也能轻易甩下这些寻常侍卫,但毕竟有求于人,她只得耐下性子,等待天明。
若悠然恢复不了,这三千世界里,碧落黄泉间,空余我一人,就算能再过个千万年,这里也总是空的。
与其被锁在轮回的宿命里,倒不如……
翎羽的话,反反复复回荡在耳畔,几乎成了一道魔咒,在脑海中徘徊不去。
天蒙蒙亮时,侍卫不情不愿地推开了巨大的铜门,引着她往内院走去。
“稀客,很少见凰单独出来。”麒麟御茗似乎是刚起床,肩上还披着月白的外衣,比记忆里消瘦了许多,一头金色的发也明显黯淡不少,也许真的是在水底被囚禁了太久,耗尽了心力。
青龙天昭以法术封住他的心神力量,想把他以玩偶一样的身份藏在身边,最后总算御茗灵力略胜一筹,又恰逢鸟族撞去寻他的久翔在术法将成未成之际打断了阵势流动,他才能守住神智的一丝清明,在天昭身边佯作失神,等了十数年方得空,盖过了那混了凤凰重生之力的阵法,挣脱灵力束缚,从水底逃出升天。
只逃出途中天昭追上来,那一战,麒麟与青龙,两败俱伤。
焰华本来在等待时想了不少说辞,但此时突然一句也说不出。
因为御茗清澈的眸子只在她身上驻留片刻,就已经透出了然。
“能让凰不带半个侍卫,深更半夜造访……是凤遇到麻烦了罢。鸟族不能解决,或者不想解决的麻烦?”
“果然什么也瞒不过你。”
御茗微微笑了一下:“我们也算认识了千万年,负责记忆保存的凰是老相识了,又不是每次见面都隔了至少一世的凤,这点心思我还能猜得出。”
“是啊,我刚才居然还在想要怎么跟你说,完全是浪费时间。”焰华也笑,雪白的指尖揉了揉眉心,“我是来求你的。”
“想要什么,直说吧?”
焰华敛起笑,抿了抿略干的红唇道:“你的角。”
麒麟御茗嘴角轻松的笑意也不自觉略顿,声音显得有几分严肃:“是什么状况,已经连凤凰的翎羽都无法应付了么?”
“我知道这要求有点过分,你我两族虽不到敌对的地步,也算不得同盟,像这样冒失地要求你折损自身灵力来帮我……”焰华垂下目光,“焰华无以为报,只能许你三年为奴,总抵得上一个贴身侍卫。”
“你……不打算与凤融合?”御茗讶然失声道。
三年,刚好就是两人异体的极限——至少在两世前是这样的。
焰华咬了唇,默默点头。
御茗沉吟一会,想起曾在青龙那里见过的一个单薄影子,身上有着淡淡的火焰香。
轻轻道:“是为了那个凡人?若我没记错,他是死在天昭手里,论时间,现在早该轮回了好几次了。”
“不,他根本就没过奈何桥。流焰早年已在他身上融了两根翎羽,现下他魂魄残缺不全,只靠着翎羽的灵力勉强维持不散,可看样子根本就撑不过多久,混混沌沌的……连流焰都记不起来了。”
“确实,若说补足魂魄,只麒麟角能做到。说起来百年前我能逃脱,也算承了鸟族的情,麒麟角不比凤凰翎羽,折去尚可再生……”御茗眉心渐渐皱起,“但是,就算可让他魂魄复原,也只是暂时,如果仍不去投生,他一样撑不了多久。”
焰华摇头:“这交给我就好,流焰再怎么固执,也不愿意让他真的落个魂飞魄散,了无痕迹。还有,若你损角,力量必然衰弱,所以我也会守你三年,待再次涅槃,我自会重生于流焰身边。”
麒麟御茗苦笑:“你倒是都盘算好了。”
“这次是我任性,所以三年内无论你要我做什么,哪怕带兵攻上丹穴山我也绝对能照做,保证连眉毛都不动一根。”
“……罢了,总是我先欠你们的,麒麟和凤凰之间乱七八糟的债还来还去早就分不清,也不在乎再多帮你一次。”御茗叹口气,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突然像想起什么,续道,“麒麟角补魂的效用对寻常人似乎只有约莫一月,若时候过了会反噬,到时候可就连原本的部分也要受损,所以千万记得要他在时限内去投胎,不然恐怕真要碎个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