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翔?”
月余前还精神抖擞,笑着拉他在街道上闲逛的青年,这时已经不能用单纯的狼狈一词来形容。
面色惨白,靠坐在墙边无力起身,似乎只是从外面翻进室内就已经耗尽他的全部力量。
还是一身灰衣,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地上很快聚成小小一滩,颜色却是不很显眼的暗红。
单手按着腰侧,指尖渗出的水在手上蜿蜒成细小的曲线。
“御茗……能不能过来这边?”
久翔强撑着让散乱的视线聚在不远的金色背影上。
那人——麒麟御茗恍若未闻,仍对秦逸手臂上的伤处感兴趣,伸指碰触,又把指尖凑到鼻端,神情像个孩子,执拗地想从中找出什么。
“久翔,你怎么……”秦逸心惊,从床边撑起来,手却给麒麟抓得牢牢的,挣不开。
久翔轻喘几声,扶墙试图慢慢站起。
骤然生变。
窗子内外原本泾渭分明的有水与无水的分界忽然被打破,那水波在垂直的平面上稍起涟漪,突地聚起,冲进室内。虽只是海水聚成的水球,但那力道却堪比壮汉挥出的流星锤,不偏不倚地重重砸在久翔肩颈上。
极轻的咔嚓一响。
久翔未出声,面朝下倒在地上,身侧是一大滩失了控制的水渍。
“久翔!”秦逸失声叫道。
“水族地域,你当真以为随意什么人都能乱闯?”天昭仍是一副敦厚模样,只眼里的寒意较之冰冷的海水更甚,从门口慢慢踱进来。
久翔身上不动,只指尖用力扣着地面,手背上青筋暴露。
秦逸终于甩开麒麟的手,扶着床沿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挪到他旁边,想蹲下查看,腿上没力,扑通一声跪在一旁。
颈上被砸得略略变形,秦逸颤着手抚上,却不敢搬动,那里的骨骼早就碎裂了,断成一节节。
若是常人,脖颈断裂恐怕早就丢了性命,久翔心中有所挂念,硬顶着一口气,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
“既敢跑到我这里闹事,就要有承担后果的觉悟。”
青龙天昭抄着手,冷冷笑道。
片刻又蓦地换上极温柔的口吻,向着仍呆立床边的麒麟御茗道:“御茗,到这边来。”
麒麟这次稍微有点反应,真的一步步走到他身边来。
他安抚似的伸手帮御茗掠过鬓边的几缕发,带着说不出的宠溺味道。麒麟静静站着,眼帘微垂,在白瓷样光滑的面上映出淡淡的影子。
天昭其实比御茗要略矮上几分,但这等动作做来却异常自然,像是对待心爱之物。
“我好不容易才得到手的宝物,又费尽了心思冒着逆天的风险用了这么大一个阵法,怎可能由着你们胡来。”
秦逸终究是个凡人,此时见久翔已然无幸免之理,手足无措,抬头看青龙的目光里不觉多了些忿恨之意。
天昭自是不会漏看,这时也不在意,笑笑,从腰间抽出匕首来递给御茗,指着久翔柔声道:“御茗,这人想把你从我身边抢走,帮我结果了他,可好?”
秦逸僵直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颤。
麒麟御茗面无表情地接过匕首,走过来,也蹲在久翔旁边。
久翔依旧顶着喉间一口气,身体瘫软,一动不动。
雪白的指尖捏着刀柄,毫不犹豫地凑上前。
在颈上划下重重的痕迹。
于是满眼的红,溅了一手,也溅了两人一身。
秦逸呆呆坐着,嘴张了张,却发不出声音。几点艳红飞得高了,沾在他颊上,将面色衬得越发惨白。
御茗若无其事地起身,木偶似的,回到天昭身边,手里的匕首还滴着血,有些落在衣摆上,他却恍若未觉。
“乖孩子。”天昭露出温柔的笑,接过他手上的刀,还进鞘里。捏着自己的袖角,细细帮御茗擦过手上的血渍。
唇上也溅了一些,被布料擦过,艳得像涂了一层厚重的胭脂。
麒麟面上依然没有半点波澜。
天昭似是对这时的御茗很满意,点点头轻声道:“这样就好,就算没有心,你总是在我身边……这样就足够了。”
秦逸抬头,却见青龙嘴角像挂了些自嘲一般的笑。
又看看脚边久翔失了生气的身体,一时脑中一片空白,怔怔出神。
“我与凤凰的约期已近,悠然好好调养身体,到时不要卧床不起才好。”
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天昭拉了御茗往门口走去。
御茗跟着走了几步,突然回头看了一眼。
淡金色的眸子里却似漫起极淡的雾气,不复方才的波澜不惊。
琅邪山跟天虞山有几分相似,只是其周围环绕的并非湖泊而是广袤无垠的海水。
山色苍翠,没有参天古木,而是以低矮的灌木居多,时已近秋,地上已经开始有零星的落叶,踩上去就会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山脚就是海岸,这天略略起风,雪白的浪不由自主地被风带起来,拍在嶙峋怪石上,摔得粉身碎骨,只溅起些许浪花,又被后继者压过,再一次玉珠溅落,石缝里留下白色的泡沫。
咸湿海风与林间的清新草香混合,让人忍不住想多深吸几次。
凤凰流焰其实来得早了点,那条难缠的水蛇还没出现。
他本站在一块稍高的岩石上,突然一个大浪打来,衣角被打湿了一块。
皱着眉往后退几步,恐怕除了天鹅一类的水鸟,大部分禽鸟都不喜欢水。
“不是说单独会面,你却带了……”流焰不悦身后的气息有两道,转头,片刻怔忪,“凡人?”
即使青龙天昭向来不喜按理出牌,这次未免也太诡异。
天昭微笑不变,也没错过身侧秦逸藏在袖中的手些微的颤抖。
“我可没有别的意思,怎么说你们也是旧相识,这位公子帮了我大忙,找个机会让你们叙叙旧也是好的。”
秦逸头略低,淡红的唇咬出一道细痕。
流焰看了他们二人半晌,心下略奇,只当天昭故布迷阵,冷然道:“旧识?我不认识。”
秦逸立时僵住,是连天昭都呆了片刻。
“你……不认识他?”
流焰一双艳红色的眸子清清亮亮的,仿佛能直看到心底。
“为何我一定要认识一个凡人?他身上确实有与我相近的气息,是从何而来?”
秦逸捏着袖子的手抖得更厉害。
凤凰腰间的竹笛,明明是秦逸还在丹穴山时所用,若说他不记得,万万不可能。
“那这个怎讲?”天昭略带嘲讽,指着他腰间笛子笑道,“我可记得,悠然临走曾说,他未赠过你什么,只留一支竹笛权当念想。”
流焰摇头,已经有些不耐烦:“这物是我一向随身带的,不记得是何人所赠,许是上一世的罢。”
天昭敛起脸上笑意,向秦逸道:“可否借悠然的发簪一用?”
从秦逸发上扯下那墨玉簪来,乌黑的发立刻撒了满肩,映着苍白的脸,竟如幽冥之国的孤魂一样。
“这个如何,总还记得吧?”
把簪子托在掌心,举到他面前。
“我说过,不记得。”流焰冷了脸,目光扫过天昭和秦逸,越发不耐,“是不是水族清闲太过,青龙想另寻开心?”
天昭有些为难。
本以为可以把失去了使用价值的秦逸作为筹码,再从凤凰那边捞点好处,可没想到流焰完全不受要挟,砸在手里的筹码须臾之间就变成了累赘。
麒麟身边的重生阵法已经完成了,这凡人再带回去也是无用,青龙天昭歪头想了想,轻声问:“悠然,你的心,可还活着?”
秦逸又呆了片刻,总算有了反应,惨笑。
那心,早在翎羽消失时应该就已死了罢,只不过偶尔从坟里被抓出来,划上几刀,最多鞭个尸而已。
“既如此,用不用帮你一把?”天昭敛起眼角笑意道,“虽有凤凰的翎羽在体,我动手的话,也是能帮你了结的。”
“凡人死了,会去黄泉路,阎王殿。你们这些上古遗族又怎样?”
“我非麒麟与凤凰那般上古神兽,所以死后灵魂也会上奈何桥,但你若问的是凤凰,应该是浴火涅槃后直接重生的。”
秦逸点头,道:“既如此,烦请青龙大人动手,送悠然一程。”
天昭深深看他一眼。
他曾应过翎羽,纵过上千百年,也会等他来寻……秦逸拨开眼前纷飞的乱发,把碎玉贴在胸口。
但是就在刚才,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夸下了海口,别说百年,只短短的不到一年光阴,就已经心如死灰,强撑不下了。与其活着一次次把心揉碎了,倒不如一了百了,一碗孟婆汤求个清净。
当真是后悔了,早知不要应了翎羽任性的要求,学那个叫颖的凡人女子岂不轻松容易。
至于等待……秦逸低眉浅笑,那会叫会闹会围着自己撒娇的孩子,终是不可能再见的,何来失约一说?
青龙天昭长长叹了口气。忽地想到海底那绝俗的容颜终究不会再对自己露出微笑,心下亦怅然。
片刻之前被夕阳染红了的海水只在落日余晖没入海的尽头时黯淡了一瞬,又重新沾染了血色。
这一次是浓浓的,但很快又被前仆后继的海浪冲得淡了,空余满天星斗幽幽俯视着在夜间越发显得苍茫的海岸,诉说着无人可解的淡淡哀婉。
红露湿衣时,且笑前尘。
痴狂过,余空梦一场。
看满院凋零,尤记初见,亦梦醒。
然梦已殇。
情,又何在?
只注定又是一场苦恋罢。
31.彼岸漫天红
奈何桥旁,是黄泉幽冥的边缘。
桥的这边荒凉空旷,犹如乱坟岗,寂静无声;那边却是一片片、一簇簇的褐色杂草;横亘在人世与黄泉之间的,是一条极宽的弱水,偶有撑着小舟的摆渡人在两岸间往返。
“又是个年轻人,这世间是怎么了?”苍老的孟婆看着秦逸胸口原本应是心脏的地方一片血肉模糊,惋惜地摇头,“实在可惜,需不需要一碗汤?”
秦逸木然接过那粗瓷碗,碗沿贴上了唇边。
一阵风扬起,对岸突然有几点红,在满目的灰褐里若隐若现。
那是一种明艳的红,像极了翎羽凝目时,眼里隐隐的光华。
“怎么,还有心事未了?”
秦逸另一手捏着碎玉布包,紧了紧。
“你在看那边?”婆婆满是皱褶的脸上露出约莫是慈祥的笑来,“彼岸花,快到时节了,等花开的时候从这边看对岸,就跟着了一场大火没什么两样。”
彼岸花,花不见叶,叶不见花。
“婆婆,我想在这边等上几天,可以吗?”
“不过去?”孟婆婆眼里流露出几分讶异,“人人生死都有定数,误了投胎的时辰,你也许就只能做个孤魂野鬼也说不定。”
秦逸放下浑浊的汤,摇头道:“若喝了汤,忘了前尘,也就浑浑噩噩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是想等着,看那花开。”
“既如此,你在岸边等吧,”孟婆婆扭头看看身后的一片空茫,“花期应该也就是这一两天。
秦逸应了,下了桥,倚着石桥坐下来。
第一天,对岸是大片的杂草。
他从小心地打开那包碎玉,把布铺在身侧一小块平坦的地方,慢慢拼接着一块块墨绿色的碎片。
第二天,依然是褐色居多,只有点滴的红。
他放弃了拼回玉簪的打算,收了布包,闭上眼,让自己从幼时起的记忆从眼前滑过,有清楚的,也有模糊的。
第三天,开始有艳丽的红盖住了枝干。
他低头自己胸口空空的洞,又木然地去看彼岸花。
第四天,铺天盖地的红骤然遮去一切,妖艳的,随着风轻轻摇摆。
他呆愣愣地坐着,满眼除了对岸如血的色彩,什么也看不见。
第五天,第六天……第十天……
不知过了多久,彼岸花谢了,黯淡的棕黄色花瓣蜷缩在萼下,却是芳华燃尽,凄然退却。
头顶传来苍老的声音:“年轻人,你在这里坐了不短的时间,现在花都谢了,还不打算过河吗?”
秦逸仍在出神,过了半晌,在孟婆婆认为自己不会得到回答时,轻声问:“婆婆,那花什么时候再开?”
“明年的这个时候吧。”
“那……我想再看一次。”
孟婆婆摇摇头,只拿了一只粗瓷碗,给另一个路人盛了一碗汤。
花开花谢,花谢花开。
就连偶尔来往的鬼差渐渐都知道了,三千弱水边,有个古怪的孤魂,不喝孟婆汤,不过奈何桥,只倚在石头上,看着对岸发呆。
让我再看一次,最后一次。
每当彼岸花谢去,秦逸总这样告诉自己,坐在这里只是为了看那烧着了天际一样的艳红,只是如此。
他只是在看着鲜艳的,像是要把自己都烧尽了的颜色。
不是在等谁。
绝对不是。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只可惜这黄泉所在,却连月色都被遮掩在灰茫茫的天际之外,空留一丛丛一簇簇的彼岸花,相依相偎,在花谢时由风带了去,飘渺无踪。
枯荣变迁,情伤处。回首时,来路早已萧瑟,觅不得归途。
万丈红尘中匆匆而过,洗尽了铅华,曾经的誓言于百年的等待中消磨殆尽。
当时间如巨大的磨盘,慢慢碾过岁月时,当锦绣成灰,流年无痕时,谁还能记得,最初的约定?
又有谁,还能为奈何桥边早已被遗忘的的一抹孤魂驻足片刻。
五百年。
就连他自己,都早已遗忘了,自己等了多久,究竟在等什么。
忘了誓言,忘了前尘,忘了自己是谁,只是痴痴等着对岸漫天的彼岸花开放的时节。
“他还在?”惨白着脸的鬼差经过奈何桥时,随口问了那么一句。
“是啊,这孩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了。”孟婆婆照例为桥边的孤魂唏嘘,又看看鬼差身后,“你这又是要去阳界?”
鬼差的脸立刻就垮了。
可怜的他,今天本应有个休假,结果遇到身后那活宝稀里糊涂闯进了幽冥的地盘,刚好被巡逻的撞上。
若是寻常小妖小仙也就罢了,但这位可是上古遗族,幽冥万万不敢留,只随意指派了个闲人赶紧把这小祖宗送出来了事。
“你们在说谁?”有着一双艳红色眸子的标致少年从鬼差身后探出头来,随意往桥下探出身子看了看。
鬼差吓了一跳,忙拉住他:“大人,这下面可是三千弱水,掉下去就麻烦了。”
少年眼尖,瞧见石桥边坐着个人影。
“你们说的是他吗?好像只是个普通的魂魄。”
“这孩子在桥底下坐了有……”孟婆婆伸手掐指算了算,“二……三……嗯,大概有五百多年了吧,也没见他动过。”
“有这么久了……好像真是……可按理,再强的执念,若不化成厉鬼,死了几百年早就应该消磨得差不多了,他怎么还在?”鬼差也讶异地接道。
少年突然察觉到一抹极淡的气息。
熟悉的味道。
他心念一动,在奈何桥的石栏上一撑就跳下去,引得身后鬼差惨叫。
那个坐着的人影一动不动。
“喂,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少年往前凑了些,气息还是淡淡的,但确是从这个孤魂身上散发出来的没错。
那人依旧没有反应,对着开得正旺的彼岸花出神。
“哎,凤凰大人,这魂儿在这坐了几百年,就算没散,三魂七魄也剩不下多少。时候不早了,大人还是早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