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焰不再去看他惨白的脸,推门就跨出去。
再多站一会,多看一会,也许他真的会克制不住,反悔。
“翎羽……不管怎样,我还是等你。”
木门阖上时,悠悠的,如叹息一样的声音被门板挡在里面。
流焰不敢肯定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那句话,但硬下心肠敛起所有思绪,默默提醒着自己那早已深深刻在灵魂上的印记。
上位者,无私情。
而他,就是为了这一族才摒弃了情之一物,存在了千万年。
以后也将继续存在下去,直到族人终有一天不再需要他为止。
27.痴情守承诺
秦逸没想到,海底比想象中更为寒冷。海水环绕在周身,一点点带走应有的体温。
青龙不知在他身上做了什么手脚,然后笑眯眯地说了句,凤凰的翎羽果然是好东西,稍微引导那么一下,连凡人都能在水下活得自在,就不知能不能直接去闯幽冥了。
秦逸淡淡看他一眼,又转头去看各色珊瑚。
珊瑚丛中几尾身带五彩的鱼儿好奇地探头看着他们一行几人,有胆大的凑上来绕着秦逸转了几个圈,凉凉的鱼吻在他颊上触了触,既轻且痒。
天昭一路上对他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时不时逗弄一下,这时也不放过。
“我这水底的臣民都热情得很,悠然不妨多和它们亲近一番,总好过在丹穴山顶的软禁样生活。”
秦逸不语,他也不恼,至少在面上看来是这样。
自古以来,海底龙族所住的地方就有无数传说,大抵不过金碧辉煌四个字。
青龙天昭的身影一出现在自家门口,两排齐整的侍卫已经恭候多时,齐齐右手抚胸,行了个恭敬至极的大礼。
天昭也就只有在这时候才会稍稍释放出内敛的气势。湖蓝色的袖子一摆,动作潇洒如两军对战之时指挥着千军万马的王者。
“欢迎来到水族宫殿。”
他说这话时,神情俨然一个邀请朋友来做客的主人。
秦逸如木偶般跟在他后面踏进被海底迷蒙的光映成了五光十色的宫殿,却对周身的景致抬不起丝毫兴致,只低头一步步走着。
水族与兽族或鸟族不同,天地间的麒麟和凤凰都是独一无二,也正因如此,失了王的兽族能混乱不堪,差点失了王的鸟族也猛甩一把汗。
龙不是。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说是上古神兽,若单论灵魂的存在年岁,实际青龙天昭比麒麟或凤凰小得多了,充其量只千年左右。
青龙这个称呼,只是传承代代的名号。每隔一段时间,当上一代的青龙老去,就会从子侄中挑出最优秀,最适合为王者继承青龙的名字,延续下去。
“总算是到家了,”天昭伸了个懒腰,示意早候在一旁的侍女上前,“路途遥远,悠然不如先去休息,接风洗尘我们改天吧。”
秦逸依然看都没看他一眼,默默跟在脸带微笑的女孩身后。
天昭看似疲惫地打个哈欠,伸袖挡住自己脸上的冰冷。
其实,他早已迫不及待。
“公子下榻处在此,请进。”女孩温柔地推开极僻静处一扇布满了青苔的古旧铜门。
秦逸早想到青龙从凤凰手里讨了自己来绝对没有做客那么简单。
那是个石洞,在海底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凿出,内里约莫有两三丈高,黑惨惨的除了墙上几点烛火再没光亮。
只是里面居然没有水。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地上几处渗出来的浅浅水洼,衬得石洞越发阴冷潮湿。
秦逸看了一眼那个女孩,木然走进去。女孩微微一笑,伸出手,附在他头上身上的水珠就纷纷聚集到了她手中。
身后的门发出厚重的声响,便与外界彻底隔绝。
头发和衣服已经干透,只余空空的凉意。眼睛适应了洞里昏暗的光线,冷是他唯一的感觉。
视线又随意在周围逡巡一圈,寻了个稍微干燥的角落坐下来。
不过就是从一种软禁换成了另一种,实在没什么值得叹息的,于是他连感叹都发不出,只习惯性地蜷起腿,抱住自己,拔下头上的玉簪来细细看。
只几个月,他便已熟悉了这上面的每一道略深略浅的纹路,哪里有怎样的杂质,即使闭上眼也能在脑海中随意勾画出来。
就像再熟悉不过的翎羽的容颜。
青龙天昭并没有回自己布置得舒适奢华的寝室,而是挥退所有侍卫,独自去了华美宫殿旁的某个简易小楼。
不同于海底的阴冷,一推门,迎面扑来的是犹如极地的刺骨冰寒。
即使是身为冷血神兽的青龙天昭也忍不住皮肤略略泛起寒意。
空荡荡的房里,只有正中一座约莫一丈高的雪白冰块。
他走过去,伸手在那光滑的冰面上抚摸,动作温柔得像对待自己的情人。
如果常随身边的侍卫见到天昭这时候的表情,不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发抖,就是干脆一刀抹了自己脖子。
龙是冷血的,更何况是在众多兄弟中脱颖而出的王。无论面上笑得多敦厚,天昭的绝情是身边人早就熟知的。
而当他打算用最阴狠的手段折磨某人时,面上的表情往往是最温柔的。
冰面蓄着些雾气,天昭的手抚过,半透明的冰层有金色的光华溢出少许。
冰里是一头通体淡金的异兽。
鹿的体形,却又比鹿大了许多,身上覆盖着金色的鳞片,头略低,头顶正中的单角斜斜指向前方。
兽王麒麟,传说中最为慈悲的神兽。
凤凰派人连续追查,线索断在黄泉之国的麒麟御茗,居然被藏在了海底的某个角落。
“御茗,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天昭眼里填满了温柔,几乎装不下,溢出来,“不过多等这几个月也不错,至少让我找到了凤凰的翎羽,你就快能解脱了。”
“到时候,你就能真的变成我的东西,再也不会到处乱跑了。”
冰里的麒麟一动不动,半合的眼睛被寒冰定在原地,像藏了百年千年的孤寂,凝住了,就再难融化。
“天昭这些天忙着处理杂事,忘了探看客人,实在罪过,”青龙立在石洞的中心,面上是一如既往的诚恳老实,“悠然过得如何?”
秦逸抬眼看他,轻轻一点头:“还算习惯。”
天昭见他把手里的玉簪塞回胸前的动作,显然仔细之极,大抵是那只无情凤凰送的罢。
多情总被无情恼。
怅然只是一瞬,他从袖口取出一只小小的琉璃盏把玩着。
“说起来,天昭请悠然过来做客,其实还有个不情之请。”
“请说。”秦逸早看透眼前这人不是自己能左右的,既已被流焰拱手相送,索性什么都不去想,任他摆弄。
最坏的,不过就是提早些到奈何桥边去等翎羽罢了。
“我有个朋友,因为一些缘故被阴寒入体,伤了内里,需要纯阳的灵力暖过才有恢复的希望。”天昭眉眼配合着略垂,娓娓道来,倒真像个为朋友担忧的君子,“本来最好的药引是凤凰的翎羽,但那物对流焰太重要,天昭不忍张口讨要,偏巧悠然身上也有融入的翎羽,不得已,只好请你稍微借我一些。”
“翎羽早就融进悠然体内,连凤凰本人都毫无办法,青龙大人打算怎样取出?”
“我只是想要灵力而不需要完整的翎羽,很简单,放血即可。”
“可以,请便。”秦逸说着,真的卷起自己左腕的袖子,“这样划破放血就行了?”
果然是哀莫大于心死,天昭眉眼略动,把讶异藏得很好。
泛着七彩光华的小巧琉璃盏放在地上,拉过细瘦的腕子来,天昭半打趣道:“要在这般无暇的手臂上落刀,我倒有点下不去手。”
下不去手,若要这外表敦厚实则无情的青龙天昭下不去手的人,这世间恐怕一个都没有——即使是被冰封的麒麟御茗。
秦逸笑笑,真的从他手里接过匕首来,对着自己的手腕划下去。
琉璃盏很小,可以托在掌心把玩,但鲜红的血汩汩淌进去,却像进了一个无底洞,完全没有要满的意思。
翎羽带了凤凰重生的灵力,伤口自愈也比寻常快了不少,不多时血流已经见缓,秦逸看看小盏,问:“还用不用再多些?”
青龙这时收了一脸的笑意,正研究他脸上的木然,难得没再拐弯抹角,只点头道:“确实不够。”
白皙的手腕略靠上一些的位置又多了一道深深的刀痕。如此又反复了两次,那琉璃盏才终于集了大约七八分的鲜血,艳红的,丝毫不凝。
青龙用干净的布擦了擦匕首,还回腰间的鞘中。
“这些暂时够了,悠然好好休息,几日后可能还要劳烦你。”
天昭手捧一盏的血红,眼里闪着兴奋,对秦逸一拱手就出了石洞。
琉璃盏的开口很小,总有不少血沿着杯壁漏出,地上积了小小一滩。原本就是海底潮湿的石洞,被水晕得淡了,沾在衣摆上都变成了浅红。
秦逸也不去管手上还渗着血的几道口子,倚回墙壁上。
血流多了,还是会头晕心悸,身上一阵阵发冷,连唇色也褪尽了,透着苍白。
倦倦地闭上眼,背后倚着的石壁冰凉坚硬,丝丝凉意沿着脊骨爬满全身。
本来应该昏昏沉沉的,却又冻得睡不着,他把自己拥得更紧,安静地坐在宽大石洞的一隅,像被主人抛弃了的幼小生物,艰难地维持着自己所承诺的等待。
即使那等待,也许根本就毫无意义。
28.烈焰焚余情
真的……在这里?
久翔隐于某块大石之后。几年前的线索早就被时间擦去十之八九,他沿途一路好找,最后竟真的摸到了青龙的家门口。
麒麟会被水族监禁?虽说这假设多少有些风险,但这一路行来,几乎所有线索都把矛头指向此处。
他暗暗捏紧拳头,三族现在的平衡其实维持得很是勉强,一旦确认兽王确被龙族袭击之后藏在水底数年,消息走漏,必有一场大战,搞不好连自家都会牵扯进来。
但是……记忆里温暖的笑意徘徊在唇角,真若阳光一般。
久翔紧握的拳又松开来,掌心的略略泛白很快恢复。
若麒麟真的为青龙所困,即使拼上他一条浅薄的命,和三族局势的风起云涌,闯上这一趟,也算值了。
略厚的唇抿出坚毅的线条。
凤凰一直任他负责找寻麒麟之事,再合适不过。
虽有术法可靠灵力在水下维持一阵子,但对本体为鸟的他来说,全身上下浸在水里的感觉实在是一种噩梦。
徒劳地摸了把脸上湿漉漉的水,估计是在水底的时间太久,居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忙伸手挡在鼻口处,把一个喷嚏压到无声。
探头看看,宫殿门口侍卫精神抖擞,数人一组,看样子不好相与。而自己仅只一人,硬闯铁定要吃大亏,总想个法子混进去才好。
他在外面苦思冥想,却不知内里是怎样一番景象。
青龙天昭第三次回到石洞,是七八天之后。
大约是心情好,自觉脚步都轻快许多。阵法准备得很顺利,只要再忍耐一阵子,麒麟就能完完全全忘了过去,重生为自己的东西。
几乎是带了几分雀跃这么想着,他蹲下来,对似乎从进来就没改变过姿势的男子轻声道:“几天没来了,悠然感觉如何?”
初次见面时,尚能以温润如玉形容的面颊褪去了全部血色,灰白的,唇上干裂,黑沉沉的眸子里再没有光华,茫茫然看着遥远的某处,许久才慢慢转向他。
洞中不知晨昏,青龙天昭下了命令,除了自己,其他人不准接近这洞穴。
连续几日不见天日,滴水粒米未进,即使体内两根翎羽还硬撑着,秦逸早就没有多少活人的生气了。
不知从何时起,背后所靠的石壁不再冰冷,反而温温的,想来是好几天一直坐在同一处动都没动,这海底的顽石也终被自己捂得热了。
头脑不太清醒,昏沉沉的好久才意识到眼前有人,又盯着来人看了一会,才下意识抬起早就伤痕累累的左臂送到他眼前。
天昭握住那只惨白的手。
细瘦得不成样子,从腕到肘,层层叠叠地排列着数不清的狰狞疤痕。旧的已经结痂,颜色略暗,新的则有叠在旧痕上的,也有另寻了一处平整肌肤划下的,大概是浅处已经流不出血来,划得深了,还翻卷着嫩红的皮肉,却也泛着略略的白。
他皱眉,好不容易找到一处还能看出完整皮肤的地方,用匕首重重切下。
秦逸像是习惯了,眉毛都没动一下,视线又飘到了对面的石壁某处,呆呆的也不知在看什么,就连天昭在自己手臂上又添了多少伤口,何时离开都没注意。
脚似乎已经麻木得彻底,他试图移动一下,鞋子刚在地上的暗红色中蹭出一道印记来,失血过多的身体彻底失衡,斜着倒下。
脸贴在地上潮湿的水洼里,有咸咸的海水从唇角蔓进来,唇上干裂处微微刺痛。
秦逸有片刻的失神,正如这许多天来偶尔会有的,突然忘了自己究竟是谁,身处何地,还有,心底空空的,到底在等什么。
像是有个声音在说,既然他都忘了,你还记着作甚?索性也忘了干净。
然而过往的一幕幕很快又重浮现出来,神智的清明,较之先前的茫然更觉苦闷。
他就维持着倒下的姿势倚在墙角,身子压着已经无力愈合的左手,在血迹斑斑的白衣上印了更多的艳红。
而右手,紧紧攥着一根墨绿色的玉簪,表面的瑕疵纹路里渗进了些血色,在昏暗的石洞里越发像一柄行凶后的利器。
这是一个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的承诺,也许,这簪子所承载的东西,比青龙那划在他手臂上的刀更锐利几分。
凤凰流焰斜倚在软榻上,手一抖,茶盏从手里坠下,击在地面发出清脆悦耳的哀鸣。
“王?”正在汇报兽族内乱状况的长老叶凌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不得当的话惹怒了凤凰,亮晶晶的一双大眼看看流焰,不敢说话,扭头以眼神向一旁的长老玄求救。
几人之中,玄的资格最老,一般谁犯了错事,代为求情的也总是他。
玄没出声,略有些奇怪地看着流焰只盯着脚下的碎瓷片,然后用力摇头,像是烦躁中想把什么赶出脑海里似的。
旁边的长老何夕咳嗽一声,开门叫人进来收拾地上的碎片茶叶。
“继续。”流焰回了神,“棕熊占了,然后怎样?”
叶凌忙道:“白猿这次也掺了一脚,不声不响地占了另一角,把金钱豹逼得只能往当中退,被围在里面,看上去是必败了。”
流焰指尖敲敲桌面,想了一会,忽道:“水族最近有什么动向?”
叶凌被问得一愣,这块不归他管。
“似乎安分好多,连往常偶尔的小打小闹都收敛了,不知道在窝里捣鼓什么。”何夕接口,“王是不是担心,青龙会用带走的那人……”
流焰脸一沉:“跟他没关系,青龙做事有他自己的分寸。”
话是脱口而出的,却是连他自己都怔了。
不为别的,只因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情绪如脱缰之马,竟有如许大波动。
从青龙天昭带走那人,已经有了将近一月,他一头扎进了繁杂的事物里,每天抓着几个苦命的长老调查其他两族动向,指令一道一道发下去,只绝口不提青龙带走的那个有自己翎羽的男子。
简直就像是刻意逃避。
玄和叶凌都看出些端倪,也小心着不在他面前提起。
何夕却是外出巡视刚回的,不知内情,这时随口一说,立刻发觉议事厅里其他三人的脸色各异,睁着无辜地眼睛左右看看,被挨着的叶凌狠狠踩了一脚。
流焰面色变了几变,突然腾地站起来,丢下屋里三只呆头鹅甩手就出了门
已经断了情的凤凰居然能只为一句话就烦躁到如此地步,长老们面面相觑,僵硬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