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逸抬眼,眼中似有一抹光华掠过。
“很危险吗?”
流焰点头,说出的话却让他秦逸刚刚萌出的几许期待如遭冷水当头浇下。
“凤凰的翎羽带有重生之力,若被用于邪道则可有逆天之力,我带你回来也是担心此力遭人利用,希望你能有所自知,勿再乱跑。”
秦逸木着一张脸,缓缓从靠窗的小榻上直起身,往外探出一些,手撑着窗框,两人间仅有不足一尺之距。
略抬头,视线倾斜着相对,呼吸几可相闻。流焰身上的暖意从空气里传过来,带着初春里稍显凛冽的寒,混成了一股淡淡的冷焰香。
“既有人觊觎凤凰翎羽,你还要我在这梧桐顶困上几百年么?”他唇角勾了抹笑,只将胸中汹涌翻腾的情绪压于云淡风轻之下,“这身子与普通人不同,还能活得很久,你为何不干脆让我从这世上消失,一了百了,也省得再为一个无用的凡人费心。”
流焰艳红的瞳瞬时一缩,刹那间萌起的杀意令袖中指尖微颤,几乎就要抬起手来,可沉吟片刻还是轻轻出了一口气,道:“我虽不记得,但你有今日困境,凤绝脱不开责任,我总不能无故损人性命。你且安心住着,待我想办法除去你体内翎羽,到时是去是留全由你自己来定。”
秦逸面上依旧木然,被袖口布料盖着的指尖用力捏着木质窗框,指甲早泛了青白。
流焰站了一会,只觉越是在离他近的地方越容易出神,控制不住乱跑的思绪,想了想,该问的事该说的话已经问了说了,转身就要走。
“等一下……”秦逸心里一慌,失声道。
俊朗的面庞转向他,眼里是一如既往的淡漠。
“还有事?”
“……”一时失措,声音出口却想起,自己就连叫他留下的理由都没有。
秦逸身后狭小的房间光线略暗,流焰看在眼里,只觉方才好不容易平复的烦躁又有抬头的趋势,不愿再待,只想找个地方冷静一下。
如此易被影响了情绪,也许当初带这个凡人回来真的是个错误。
秦逸看着突然对自己避若蛇蝎的人影,连苦笑都挤不出来,伸手拔下发上的玉簪。满头的青丝披散下来,把视野中背对着他快步离开的背影挡去了大半。
玉簪依然是深深的绿色,夹杂着些许杂质,握在手里时是冰冷的,要许久才能变得温热。
视线又飘向窗口的花圃。
乍暖还寒的春风拂过,嫩绿的幼苗轻颤着,似是怕冷,却又无可凭依。
午饭按时送来。
每天给他送饭、收拾屋子的是个看上去十多岁的男孩,跟那时侯的阿发有几分相像,却比阿发标致得多,只是一张小脸从来都绷得紧紧的,把东西往桌上一丢就走,连句话都懒得说。
秦逸不以为意。
丹穴山对禽鸟来说就如同世间的京城,只有各个种群里出类拔萃的族人才能居住在这里,而山中的这株梧桐则更是它们的圣域,寻常禽鸟连靠近都不可能,被选为凤凰身边的侍从是无可比拟的荣耀,而秦逸一个小小凡人竟然平白无故就能被允许住在这里,早就犯了众怒。
若是略知内情的长老,对自己更多了几分不喜——让他们奉为王者的凤凰曾将尾上仅有的五根珍贵翎羽一口气送了两根给他,易地而处,恐怕自己也不会对这样的凡人有任何好感。
毫无胃口,索性不去管桌上的简单饭食。
本以为,自己是能在这个角落里安安稳稳等上几百年,但……胸中抑郁在见过流焰之后更难消减,直在喉口翻滚,积成卡在咽上的一块骨鲠,吞不下,吐不出。
秦逸呆呆站了许久,当阳光渐渐斜下,淡淡洒在他面上时,早就已是失却了温度的夕阳。
解下腰间所系竹笛,推门走出去。
丹穴山很高,凤凰所栖的梧桐也很高。
其时夕阳黯淡,四下里朦朦胧胧的,景色看不真切,更有不知何时漫起的淡淡云雾,从树顶看去,烟岚云岫,苍茫满目。
拿起笛子放在嘴边轻轻试了个音,上唇突然一阵尖锐的痛楚,低头看,却是有根小刺没被磨平,刚好支起,翠色的竹刺已经染了淡红色。
舔舔刺痛的唇,只随手拔去立在那里的小刺,按着记忆里许久不曾练习的曲调缓缓吹起。
笛声悠扬,视野所及已是红霞满天,苍白的云朵也被夕阳染成了赤红,一团团地凝在空中,燃着了一般,终于随着落日的光华渐渐消逝而隐去,空留一片黑沉沉的天幕。
落花阁,落花阁……配上毗邻的流水亭,取的真是好名字。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闭上眼,带了些许潮湿寒意的山风吹在面上,他以为自己会落下泪来,但眼角却是干涩的,一滴水痕都没有。
24.同为情所困
弯月如勾,挂在林梢时,略有些黯淡,却给了满天星斗一个漆黑的天幕,沉沉的嵌着点点繁星,由梧桐树顶看去,较之往日更显亮了几分。
久翔收拾完东西,又交托了杂七杂八的事项,想了想该准备的都办好了,跟自家兄弟打了个招呼,拎着一小坛酒跑去落花阁。
远远的就见一片暗色里,只那小屋隐透出些晕黄的灯火。
窗子关着,薄薄的窗纸上映出一抹人影,单手支颌,一动不动。
他轻笑,紧走几步,拍拍门板道:“悠然,还没睡吧?”
秦逸其实正在发呆,墨绿色的簪子静静躺在灯火之下,纤毫处的瑕疵被光线模糊了,无端显得莹润许多。
听到久翔的声音,勉强收了空荡荡的思绪,起身开门。
“什么事?”
“长夜漫漫无事可做,想找个人喝两杯,”久翔举起手里的酒坛晃晃,见他面带郁色,有心想稍逗个开心,笑道,“怎么又苦着张脸,难不成是晚饭吃坏肚子了?”
秦逸给他一打岔,再有什么心事也得先抛去一边,也笑:“胡说什么,况且我这哪有杯盏,你带酒却不带杯子,可怎么喝?”
久翔环视一圈,抬手把桌上仅有的一个茶盏拎起来,开门往外一泼,再放回远处。
“悠然用这个,我么,直接喝就好。”
拍开坛口的泥封,往茶盏里倒了约莫七八分满,嘿嘿一笑:“酒名露华,是集晨间花草露水所制,年头越长味道越是清冽,你试试看。”
清酒入杯,已有淡淡的酒香溢了满室,并不浓郁,充塞鼻端倒真的有几分青草气息。
秦逸端起茶盏,凑在唇边浅抿。
果然如久翔所说,只一点,就蔓开满口的清冽。舌尖除去酒香,混了些甜,还有杯盏中原先的茶韵,末了,却在舌根悄然泛起些许隐隐的涩。
“果然很特别。”
秦逸还在娼馆里时也见过不少杯中物,其中不乏在寻常人家看来根本就是天价的琼浆,但与这酒相比,很明显就只能算是俗物了。
久翔留意着看他表情,这时听了夸赞,面上立显得色,自己也抱起坛子来喝了一大口。
秦逸忍笑。
相识月余,偶尔还是觉得这人有时真是直爽得可爱,心里想的什么,面上就立刻现出来,连猜测揣度都不用,又生了一副古道热肠,跟他相处当真轻松。
比如现在。
若是无事,久翔绝不会低头沉思,让两人之间有如此长的寂然。
“说罢,你今晚跑来,为的什么事?”
秦逸放下茶盏,回想起日间两人回到梧桐顶时那蓝衣少年带来的消息,心下多少已有计较。
久翔一呆,面露难色,似乎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隔了会,才讷讷道:“我明天要走了。”
“跟麒麟有关?”
“是,有新消息来,我还要去找他……”久翔把酒坛交到一手,另一手抓了抓头发,“总觉得把你丢在这下,很过意不去。”
秦逸失笑:“怎会有这想法,我不是孩子,此处又是丹穴山上,想出点意外都难。”
“哎,就是突然有这感觉,我说不好。”
“那什么时候走?”秦逸重又捧起茶盏,酒液微凉,瓷面贴着掌心导出丝丝凉意。
“明天一早。”久翔扯扯嘴角,“所以这才大半夜的来找你,权当辞行了。”
秦逸点头,托着茶盏,杯沿在他手中的酒坛上碰了碰:“一路平安。”
久翔勉强笑笑,抬手灌下一口酒。
看出他还另有心事,秦逸也没追问,静待他理清思绪自行说出。
“你觉不觉得,我对麒麟有点执着过头了?”
秦逸看着他,也没说话,一双浸了水的墨玉样的眸子透出询问似的视线。
“其实现在想起来,自己跟个傻子没两样。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守卫,给来作客的兽王当了几天跟班,就莫名其妙赖上他了。”久翔半是说给他听,半是自嘲,“谁都知道,麒麟是世间最慈悲最温柔的生物,在他眼里没有身份的贵贱尊卑之分,就连我这样的异族人都能对他有非分的肖想。”
“这种事,不要怪自己。”看着总是神采飞扬的脸上蒙了层阴霾,秦逸有些不忍,在他肩上轻拍以示安慰。
久翔不做声,闷头喝了一会,手里的酒坛其实挺小,不多时就见了底。他晃晃手里的坛子,水声所剩无几,索性一仰头全部倒进嘴里。
露华入口并不厚重,算不得烈酒,但估计这久翔酒量不怎么好,或者本就有心买醉,此时已然两眼发直,手中酒坛拿捏不稳,稍稍一滑就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秦逸暗叹口气,他这样肯定是没办法自己走回去,上前低声劝慰着,半拖半拽地把他哄上床,自己扭头想去收拾满地狼藉,刚迈开步,腕上一紧,却是给床上的醉鬼抓着不放手,也不动,两眼直直地盯着他瞧。
“别走……我后悔了,那时候要是跟着你,哪怕赔上我一条命,也定能护你周全。”
许是醉中把他当成了麒麟,秦逸试着挣了挣,腕上的手如铁箍一般,显然不是他能挣脱的,又见久翔眼里流露出清醒时绝不会有的脆弱,心下不忍,便靠着床边坐下来。
“你别走。”久翔重复。
“嗯,不走。”秦逸伸出空着的手,帮他理了理散乱的头发,盖在他眼上,像哄着夜间因噩梦而惊醒哭闹的孩童,柔声道,“安心睡吧。”
掌心下的睫羽抖了抖,刷着皮肤有些发痒。
腕上的手扔抓得很紧,秦逸看看,任他抓着,极轻地又叹了一口气,自己靠着床栏,呆呆的不知想些什么。
桌上用茶盏盛的那碗酒只略动了一些,余下的大半杯在跳动的烛火下也耀出颤抖着的光芒。
门窗紧闭的室内,看不见窗外静静挂在天际的无声冷月。
水族之王青龙亲自到丹穴山拜访,远远的人影走上前来,不过六七人。
阵势比起预期的,相差太多了。
流焰站在梧桐顶上,细细打量眼前笑得一脸温厚的男子。
五官端正,浓眉微挑,未语先笑。
身着湖蓝色长衫,头发用同色的公子巾包得齐整,若不是深蓝色的眼中藏了淡淡的傲,以及周身围绕的浓重龙气,恐怕就连自己也会将他错认成凡尘中的一个寻常读书人。
“凤凰,许久不见了。”青龙天昭像与多年不见的老友打招呼,满面笑容地往前跨了几步,两旁灰衣的侍卫立刻上前一步,挡在凤凰身前。
天昭背后的数名护卫也立刻绷紧了心神。
两人只一照面,身边人就擦出火花来。
流焰冷着脸,一挥手,灰衣人才收回架势退到原位,四只眼睛牢牢盯着对面,只待青龙有些许异动就要出手。
青龙天昭眉毛不动,凤凰身边的贴身侍卫根本不在他眼里,仍笑咪咪的,身后的护卫也低眉垂首退后一步。
“不过也真麻烦,明明是老交情了,每隔几百年都还要再与你重新熟识一次,我是青龙天昭,可还记得?”
“不记得。”三个字干脆利落地从流焰唇间吐出。
天昭露出个无奈的笑来:“真是不知道你这性子是怎么来的,明明本体属火,居然比我这水里的冷血龙族还要性冷,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物极必反?”
流焰还是冷冷盯着他。
“好吧好吧,我就不逗你了,”青龙天昭摊手,“从东海跑到你这极南之地,路途遥远,流焰总该先找个地方让我和手下歇歇脚。”
流焰身后的长老玄上前一步,低头行了礼,做出个请的姿势:“青龙大人请这边。”
青龙天昭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信步走过去,与流焰擦肩而过时若有若无地轻轻叹了口气:“可惜麒麟御茗下落不明,不然我们今天倒是难得的一聚。”
流焰面若沉水,丝毫不动。
天昭收回眼中一闪即逝的精光,又换回略带遗憾的懒洋洋的笑容:“我倒忘了,凤凰从来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真无趣。”
“王,方才久翔已经动身去黄泉,另外青龙安置在客室,那几个护卫无论如何也要留在他周围,所以也一并安置了。”
流焰嗯了一声,看着上好的玉盏中漂浮的茶叶,脑中滤过无数青龙突然来拜访的目的。
此时三族形势暧昧不明,他当然不信青龙天昭是因为闲得太难受才来拜会几年未见的朋友,但丹穴山上到底有什么吸引这条难缠的水蛇竟能亲自前来?
要知道,禽鸟与水族向来水火不容,再加上几年前才趁火打劫杀到梧桐下,一路上更造了不少杀业,鸟族上下早就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他这趟又只带了几个侍从,简直和只身投进龙潭虎穴没什么区别。
“加派些人手守着,限制他们的活动范围只在客房周围,不可靠近议事厅,其他日常所需别怠慢了。”
“是。”玄退出去。
他浅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清香溢了满口。
所谓的派人守着他们,最多只能看住那几个护卫而已。
想要挡住青龙的,除了同为上古神兽的自己和麒麟,恐怕再没别人。
25.心念可曾动
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秦逸盯着头顶的床帐,也不动,木木地躺了许久。
距离久翔离开已经有好几天了。落花阁偏僻,除了送三餐来的那孩子,坐在窗口一整天也不定能见个人影。
那天夜里到后来他靠着床边迷迷糊糊睡着了,等再睁眼自己正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连被角都掖得很整齐——久翔走时并没打招呼,只把地上四散的酒坛碎片收拾妥当了。
那个人,看似粗枝大叶,实则在很多时候出乎意料的细心。
不知他现在找到麒麟没有?
秦逸伸手揉揉额角,约莫是这两日睡得有点多,涨涨的不很舒服,于是披衣起身,推开窗子。
晨光和清爽的风泻了满室。
他取过桌上的簪子,挽起一缕发别好,余下的就随意散下。视线碰触到一旁的竹笛,想来无事可做,借此打发时间,拿在手里就推门出去。
青龙天昭满意地放下碗筷,接过一旁服侍的娇俏丫鬟递上的香巾擦了擦手,伸了个懒腰。
跑到凤凰的领地不仅安安稳稳住下来,更每日在客房的方寸之间过得舒服自在,绝口不提自己上门拜访的目的,似乎真的只是在多年未见的老友家住上几天。
这在鸟族和兽族看来都是近乎疯狂的行为吧?
习惯性地温厚一笑,虽然不若凤凰流焰那样生了一副俊美的皮相,但天昭自有他的和蔼可亲作为补偿,眉眼乍看普通,实际时间久了还是相当耐看的,再加上同样温吞吞的性子,很快就赢得了被派来伺候的几个鸟族下人的好感。
果然还是年轻,大抵是没经历过几年前的那场大战。
天昭笑意里夹杂了些许别人看不出的嘲讽,迈着四方步摇摇晃晃地溜达出门,进行几天来的饭后必备活动——消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