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焰快步走向落花阁。
这里向来僻静,在秦逸住下之前,其实也就是偶尔有照看花圃的花匠在里面住几晚。
近半月没人打扫,屋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土,有潮湿的气味。
其实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跑到这里,只是一时冲动,手已经推开了门。
屋里有些暗,影影绰绰的,木床上随意摊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衫,下面是床薄被,乍一看像还有人躺在那里似的。
墨色的瞳里带了三分的笑意,却有七分的凄然。
“那你就忍心,留下我一个?我的寿命和凡人不同,除非自行了断,否则会在这世上多停留几百年。”
清温如水的声音。
“不忍心,可我更不想看你连魂魄都不剩……我就算被火烧尽了记忆,可还是一样能再把你找回来不是吗?只要你还活着,不管是这一生还是下一世,我们总还有见面的可能,我不想连这点机会都毁了去。”
似乎,是自己的声音。
流焰抱着刺痛的头,缓缓蹲在地上。绣着精致花纹的衣角蹭过地面的灰尘,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这是什么?记忆?
不可能,凤的记忆早就随着凰的融合消散得一干二净,绝不可能残留下来!
他第一次慌乱。
虽然只有少许的片段,但那种突如其来的情一股脑涌进胸口,涨得喉咙发堵,张嘴就呕出一口猩红。
看着手上妖艳的红色,流焰愣愣的。
许久,慢慢握成拳,掌心的血化成同色的火焰,燃尽了血,也燃尽了情。
从上古时候起,凤凰第一次在非涅槃的时候让烈焰灼烧了自己的记忆,把那些拼命想要复苏的部分焚烧殆尽,彻底毁了个干净。
“这是……”叶凌远远看着花圃旁自己烧起来的小屋,踟蹰着,“玄,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长老玄摇头:“没关系,那是净化之炎,王自己解决了。”
何夕怔忪,见血红的烈焰里缓缓走出一个身影,衣角与长发翻飞,火苗围绕在他身边,却不敢碰触,英挺的面上只余坚毅,再无半分焦躁迷茫。
却也如木僵着的人偶,了无生气。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酸楚涌上心头,长老叶凌与玄、何夕同时向擦肩而过的王行礼时,却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无情总不似多情那般苦,但又有几人可知,这种强制自己忘情的无情,其实最苦。
29.思念复成灰
青龙天昭这几日心情很好。
还是那间空房里,寒惨惨的,以血红的线条构成的繁杂法阵的中心,冰封的麒麟仍在沉睡。
阵法顺利,材料备齐,药引也足够,只等那半透明的冰块被晕成淡红,融进御茗身体里,这法术就算成了。
而现下,红晕已渐渐漫过了背脊,麒麟巍然不动,修长的身型一如几年前初入冰内一般。
“御茗,把你封在这里面我也很不忍,但为了以后能安心在一起,还是再等几日吧。”天昭轻笑着隔着冰抚摸麒麟的背脊,依然温柔得像情人间低语,“我想得到手的,哪怕毁去大半,也一定要到手。你从来都是以族人为先,以众生为上。只这次醒来,终于能认真看着我,而且只看我一人。”
麒麟自然听不到,也不会有甚反应,全身的光华比早先略有黯淡,隐隐地透出些血样的淡红。
天昭似是很满意,隔着冰层抚上麒麟金色的独角。
片刻,他的手突然顿住,像是在与麒麟商量,又像是自言自语:“高兴过头,我好像把牢里的那个凡人给忘了……应该不会死了吧?”
歪头想想,末了又摇摇头。
算了,这法阵能完成,也多亏了他的血,不然即使以龙鳞为饵,凤凰也不一定愿意交出翎羽。
青龙百年难得一遇的好心肠露了个端倪,出门吩咐让把石洞里的秦逸安置在客房,顺便准备些吃食——为了血中纯净,从来的那天起,自己就未吩咐人送吃喝给他。
囚禁改为软禁,只是仍不准他人靠近。万一这边有什差池,也好取血补救。天昭抖抖衣袖,推门出去,瞬间又笑出一脸敦厚老实。
“玄,你有没有觉得,王这一阵子……动不动就发呆?”缺根弦的何夕拽拽旁边的长老玄,悄声问。
话音刚落脑袋上就挨了叶凌一巴掌。
“你白痴啊,那天没看见吗?净化之炎烧得多旺,你自己进去试试看,还能不能活蹦乱跳的!”
何夕立刻一缩脖子:“停停,那东西我可敬谢不敏,除了凤凰,这上下三界还谁能受得了净化之炎?绝对连骨灰都不剩。”
玄斜眼睨俩人,何夕和叶凌于是立刻住嘴,老老实实继续……偷窥凤凰。
没错,鸟族里这三位德高望重的长老目前在做的事,就是偷窥。
而且还是很没形象的那种姿势,上下排成一纵行,扒着墙角,只三颗脑袋探出来。
肩负着族中重担,长老一职其实真正是劳心劳力,必要时还要忍辱负重,譬如现在。
自家王神情恍惚,势必影响决断,做人臣子的不得不操心,于是厚着老脸,摆出做贼样的姿势。
严格来说,凤凰流焰并不完全算是在发呆。
落花阁早就烧成了灰,顺便花圃里的花草也遭了池鱼之殃,寸草未留,只余了一片黑漆漆的灰烬。
他背对那片废墟站在流水亭旁,看着盈盈的水波,手里不自觉地把玩着一只竹笛。
那日他从火海里出来的时候,手中就拿着这东西。
混沌间,想也没想就带出来,大概是随身习惯了的东西。嫩绿色的,上面有淡淡的自己的气息。
而且在思考的时候有这东西在手,总有种说不出的安心。
派去黄泉边寻麒麟御茗的族人又送回消息,依然一无所获。
兽族的王丢了,对三族的形势实在没好处。
麒麟和凤凰都是从上古时代就在的,王者地位无可动摇,早就习惯于维持着三族的平衡,而不像青龙那样野心勃勃。
但御茗下落不明,其下的猛兽如金钱豹、白猿、棕熊、狼族等等都开始对王位虎视眈眈,几年来内乱不断,这阵子混乱渐渐接近临界,白猿和棕熊联手把金钱豹逼到了灭族的悬崖边,狼族按兵不动,摆明了就是等两败俱伤之后坐收渔利。
麒麟御茗若知自己下属这般乱来,就算身在幽冥恐怕也要哭死。
流焰指尖轻轻摩挲竹笛光滑的表面。
最好的办法就是帮金钱豹一把,暂且稳住两方的对立,也可减少兽族的自损,牵制三族平衡。但明处毕竟不好出兵干涉人家内政,要想个法子暗地里动动手脚。
一时出神,长发有一缕缠在竹笛上,稍用力就断了几根。
流焰不甚在意地把断发随手扔掉。
几根发丝随风飘走,只有一根慢慢落在眼前清浅的小池里,激起些微涟漪。
他看着水波,突然想到,自己手里还有一样好东西。
伸手,掌心浮出一片巴掌大的薄片,在阳光下泛着五色的光芒。
龙鳞,青龙天昭身上的东西。
虽不知是哪一世、什么时候得来的,但用在这上面显然再合适不过。由水族出面搅乱局势,兽族内部再怎么想争权夺势,也得暂时收敛一阵子。
淡红色的唇角微翘,让趴在墙边探头探脑形象全无的三位长老同时头皮发麻。
能让凤凰露出这表情,这次定是又有人要倒霉了。
“王!”
青龙天昭正微闭着眼享受身后娇媚侍妾的按摩,有人极狼狈地冲进来,扑通一声跪在他眼前。
“怎么了,一大早就这般慌乱。”
那下属衣服头发乱作一团,明显是刚刚玩了小命地从外面狂奔回来,连形象都不顾就直接来报。
“王,我等暗中监视兽族动态,本来那金钱豹已经被逼到绝境,可昨夜白猿和棕熊两族的军队突遭奇袭……”
“哦,谁动的手?”青龙一脸事不关己状,只拿战报当书听。
“是我水族……”下属咽了口唾沫,偷眼看看自家王,续道,“而且是大水淹山,把两边冲得七零八落,灵力惊人。如果我等没认错,那与王的灵力实在太像。”
天昭温和的面色一凝,心如电转。下属再笨,也不至将自家老大的灵力错认,定是没错。
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
满屋的人背后都泛起凉意。
以水族的法术教训了白猿和棕熊,也顺便给了旁边坐等渔利的狼族一个下马威,做得太明,让兽族先怀疑上鸟族,可那灵力是龙力假不了,矛头再指回自己这边,偏偏水族又不能反驳——为何青龙天昭的龙鳞会落到鸟族手里?
再往深究,若说龙鳞是天昭给凤凰流焰的,总会有交换的代价。
好你个凤凰,吃定了我要你的翎羽所做的必是不可告人之事,想着把这笔帐赖在我头上,我就不敢往外抖是不是?
青龙天昭笑着推开在自己肩上揉捏的俏婢,站起身,道:“都下去吧。”
屋内众人如蒙大赦,个个额角带汗而出。
天昭从来不是会吃亏的人,特别是闷亏。别人拿绣花针戳他一次,他定要改用斧子剁了那人戳他的手。
这帐,还是要算的。
秦逸睁眼,就见周围已不是冰冷的石洞。
指尖动动,依然是没有水的环境,应该说水族已经很照顾他这陆上来的凡人了。
有淡淡的药香,低头看,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换了一套,还是白色的,左臂上斑斑的刀痕有点发凉,裹了一层透明的东西,很像寻常药膏,却凝而不散,想来是特制的伤药了。
试了一下想坐起来,头晕得厉害,刚撑起一些又倒回去。
其实失血是一定原因,更主要的还是……他已经近一月没吃东西了。
秦逸硬是挤出苦笑,现在倒真觉得这不死的翎羽在自己体内绝对是种折磨。
你有尝试过连续一月水米不进的感受吗?一般人都该没这荣幸体验,因为最多总撑不过七八天,不是饿死就是失水而死。
房间的摆设很普通,只除了窗外的景色不是寻常庭院风景,而是形态各异的珊瑚和游来游去的鱼儿。
木质雕花的圆桌上放着一碗白粥,还冒着热气。
秦逸看看周围不像有人的样子,决定自食其力,这次抚着床柱慢慢坐起,还好,头晕不似刚才那么厉害。
腿搭下床沿,试图用力。
砰。
躺在地上继续苦笑。
脚上没力,抓着床柱的手也没力,摔了个仰面朝天,身上新换的衣服这下算当了抹布。
衣服……
秦逸一惊,伸手去胸口摸,指尖触到衣袋里被捂得温热的玉簪,才算放下心。凤凰翎羽留给他的,除了那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翎羽,便只有这小小的一件事物。
墨绿的玉簪染了血后没来得及清洗,暗红渗进了细纹,让原本颜色黯淡的簪子看起来有些诡秘。
他用力蹭了蹭,只表面掉了少许凝固的血痕,渗进内里的却怎么也擦不掉。
就好像他的情,浮在面上的,很容易就被匆匆而过的时光带走,但永远做不到了无痕迹。人心,一旦情根植入,便拔不尽,甩不脱,抵死无悔。
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双靴子,就在身侧。
“悠然真好兴致,居然连摔下床都要先欣赏一阵子玉石。”
秦逸抬眼,青龙天昭正似笑非笑地低头凝视自己,脸上挂着一贯的温和面具。
天昭伸手扶了秦逸一把,助他躺回去,上下打量,比两人初次见面时更显兴趣盎然。
瞥一眼那简易的墨玉簪,道:“如此拙物居然能让你珍而重之,想来是意义非凡了,可是流焰所赠?”
“青龙大人日理万机,怎想到一个药引如何?”秦逸被看得发毛,小心地把玉簪放回贴身衣袋,低眉道,“或是药引不够,还需悠然再贡献一些?”
天昭做叹息状:“我不过好意来探访,倒叫你给曲解成这般,阵法成了,难道我就不能向慷慨解囊者道个谢吗?”
秦逸听他这话,想到这人虚虚实实,说话根本不是自己能揣度的,自然明白他不过随口玩笑,于是只道:“那就好。”
想离开此处,想回去丹穴,想在凤凰身边等,哪怕再多等个几百年……眼帘垂着,掩去眸中一闪而逝的奢望。
终究也只是想想而已。
天昭自觉无味,看桌上的粥碗未动,随手端过:“悠然可是饿了?前几日为血中灵力纯粹,未敢让你进食,实是怠慢,趁着这粥还热喝了吧。”
秦逸伸手要接,却被他躲过,亲自以调羹盛了送到嘴边。
“多谢。”
知自己除了乖乖张嘴再无选择,索性就着这上古遗族的手,老实吃起了白粥。
“其实,我是真的很好奇,悠然和凤凰到底是何关系,竟能让他从五根翎羽中自损其二,却又能干脆应承与我龙鳞交换,前后差别实在太大了点。”
秦逸险些挂不住脸上的淡漠。
言语上的刀剑,有时候伤人比真刀实枪来得更狠,青龙天昭显然深谙其中道理,只一句话就戳中他好不容易掩藏起的伤口。
“仔细想想,其实除了情这种东西,应该没有更善变的了。”
什么叫扒开伤口再撒盐?
这就是了。
“昔年旧事不足挂怀,青龙大人事物繁忙,还是请回吧。”秦逸偏过头不看他,乌黑的发逶迤在枕上,似柔,却也黑得决绝。
天昭又细细看了他一会,突然笑得灿烂,把空了的碗放回桌上。
“悠然既然早已看淡,那就没问题了。”他站起来整整衣角,悠闲地走向门口,“我已经下了拜帖,几日后再与凤凰一聚,只是那些随行侍卫太过无趣,我约了他单独见面,还请悠然陪我走一趟吧。”
垂在床沿的手猛地一紧,青白消瘦的手背上骨节突出,死死攥着床边木板,未几,臂上的伤口崩裂了几道,在衣袖又染下点点红斑。
眼见靛蓝色的身影消失在窗口,秦逸咬着下唇,惨白里透出些血色。
肠胃许久未进食,骤然一整碗粥灌下去,肚腹里绞缩似的难受。终于忍不住,一低头把刚刚吃下的东西全呕出来。
指尖扒着床沿,惨白惨白的。
而床边浑浊的污物里,后来赫然混着几缕猩红。
装作不在意,装作情愿等待,但到头来只是骗人,终归骗不了自己。
30.梦醒情殇处
外面人声喧哗,似在不远处。
秦逸略支起身子,就见错开条缝的窗口多了个人。
那人很高,也许比流焰还要高上些许,从窗缝只能看到一头浓密的发,耀目过头,并未扎起,随意散在肩头,阳光一样的金色。
他似乎也在寻觅喧哗的人声来源,过了会,突然又转向室内。
于是秦逸得以看清。
很难描述这人的容貌,眉很秀,在峰处稍稍一挑,飞入鬓边;瞳色与发色相似,却是阳光下的一泓水;鼻梁雪白,薄唇轻抿,说不清道不明的一股出尘清韵,模糊了性别,却是一副精致的绝俗容颜。
“你身上,有火的味道。”他站在窗口,略迷茫地看了秦逸一会,忽地扯开窗子,直接跃进来。
淡金色的发离了屋外的海水,驯服地垂在腰际,未沾半分水渍。
“你是……”
那人不答,视线直愣愣地射向秦逸,本该钟灵秀美的容貌显得有些呆滞,也平添了几分诡秘。他得走近了,执起秦逸伤痕累累的左手,小动物一样凑到鼻下嗅嗅,自言自语道:“就是这个。”
秦逸不明所以,待要出声,正巧他也抬头,两人视线相碰,一时间空洞对上无神,茫然对上无措,竟都顿在原地,就这么对视了许久。
窗边又是极轻的动静,秦逸本能地循声望去,却在看清来人时讶异地睁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