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沙 下————涂鸦

作者:涂鸦  录入:09-08

我终于明白,黎心每一次那些话里真正的意思。

一晌的沉默之后,换蒋勤问我,身上的伤口是我这几天躲他的原因吗?

我移开了视线,无所谓地又转了回来,说了句“是”。

“你打架了吗?”

“嗯。”

他没有再问下去,同样轻“嗯”了一声,摸摸我的头,将我往他怀里揽了揽。我在他怀里,连背骨都疼痛。

“意乔,你相信我吗?”

“嗯。”

“不要害怕。”

闭了闭眼,反手抱住他,我牢牢搭住他的背脊。

我还记得,曾经那个走在我前方的高大背影,如何为我遮蔽前方的一切。

我知道,你可以为我挡下这个世界。

然后他放开我吻了过来。

开始我有点抗拒,抿着嘴巴拒绝他舌头想探进来的深度。

蒋勤放开我,手抬了抬我的下颚,“张开。”

我没有照做,他依然吻了过来。

这次我坦然张开了嘴,而且用力的回吻住他。湿热纠结的舌尖裸露在彼此唇间,火热的,转换着角度吸吮噎下对方的唾液。

就这样失衡坠落好了。

一路跟着你冲向地狱。

我知道,这不是一场可以任意潇洒的戏,这世界仍然在转动,不会是天堂。

所谓的平衡根本不存在。从一开始就由不得我选。

那天夜晚,蒋勤在床上从斯文到粗暴,再从强横回到温柔,什么话也没有,只用了一个动作来证明。

咬着我仍然肿痛的唇角一点也不留情,摸过身上瘀青的手也全然不客气,眼泪跟哭喊被他反覆逼出来好几次,我还是没开口求饶。

我在想,他可能知道我说谎了。但他不再出声。

亲吻,亲吻,不停的亲吻。然后继续做爱,直到彼此都疲累、能够深深拥着入睡为止。

我不再挣扎了。

对于这个……可能是我血缘上的兄长的男人。

不再挣扎。

※ ※ ※

那天之后我跟蒋勤合好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事实上的确没发生过什么,对他来说,我不过是做了件违背对他承诺的事。

我们也恢复到先前那副老样子,能腻在一起就腻在一起;会笑会打闹,亲吻也像在拥抱,做爱的时候,都像要把对方深深嵌进自己灵魂里的方式。

他如常温柔,对我关心对我很好,他还是爱我,只懂得把我摆在他的第一位。我们依旧天南地北的胡扯聊天,就是不提那天的事。

我也不再提到未来这种话题。以前的向往很单纯,随口聊起就可以;除了生活,就只想跟他在一起,现在的明天,明天的以后……

那一天还没到来,在一起的时间就还有希望延长。我近乎绝望地在争取。

伤口一天一天的淡了……疼痛过也就是这样子而已,留下一道疤痕,然后愈合。不去触碰,就可以暂时遗忘,连痕迹都可以装作没看见。

我只是喘不太过来。

他不再问。我也知道他不会再问。从最初那个开始,这样的尊重就像他总是强势却也温柔的方式,强硬的坚守。

而我对他也是一样的……什么都没变。只是我知道,我已经渐渐的不一样了。

那个站在钢索上的孩子,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 ※ ※

凤凰花季。

花开最美前的雨季里,老爸失业了,突然的。

那天那通电话里他欲言又止的就是这个,官方的说法叫作提早退休。

他不过快五十岁,虽然有心脏病也还是壮年时期,根本不到宣布退休或是被强迫退休的年纪;接受这样的突如其来,领了笔退休金后,他生性本就恬淡,似乎也不想积极争求什么。

我静默的,未置一词。

老爸没有问过我那天的事,但我相信他什么都还不知道。

与彩姨还是难避免的打过几次照面。点点头而已,再多都没有。她眼中依旧悲伤而无助,看见我仍有些局促迟疑,但我的冷漠应对,没有再给她开口的机会。

不要在这种时候点开口,我怕我会不住摧毁掉这一切。

我也没有问她,我怕知道事实真相。

我宁愿我不知道。所以我不要问。

我已在失速中,我知道我不可以问,绝对不可以。

天堂太白太不适合我。我已有了污点,只愿一路失速,抵达全然的漆夜。

毕业前我已经有段时间不再踏进学校。

那天,泰山的一通电话,却很紧急的把我叫了回去。

踏进校长室前,王宽明脸色死白的拉住了我。……从他的表情,我就知道大概是发生什么事了。

一踏进去,果然该在的人都在。来之前我也隐隐约约想过可能会有什么事,所有人的脸色也证实了我的猜测,表情都不太好看,包括泰山。

桌面上又是一叠技术很烂的照片。很眼熟,我当然认得,因为在这之前我就已经看过一次了,还被饱餐了一顿。

我笑了起来,对他们问的话通通懒得回应,泰山铁青着脸想问我,我一样不想予以理会,转身的刹那却突然想到……所以我将脚步收了回来,回头继续面对他们。

学校方面很头痛,这种事在他们眼里大概就像世上第一颗苹果一样禁忌。除了课业上的成绩,他们本来就对我颇有微词,突然收到这种东西他们也很无措,更怕风声会传到别的学校或大学里去,到时候学校名声跟我大概也完了。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因此这样就玩完了,但我在意的跟他们全不一样。

“联络我家里了?”我只问这句。

其他人一致把目光投向我的现任导师泰山,他只是神色凝重的摇摇头。我想他也很不知如何是好。可惜了,难得有个老师跟我交情还不错。

“伍意乔,这是怎么回事?请你好好解释一下。”

“这事轮得到你们还多嘴吗?”我挑眉反问,他们脸色丕变。泰山则露出担心的表情看我。

我的指尖停在那些照片上头。

相恋得这么不知耻……这样的关系,的确是见不得人。

连照片在他们眼中都像是恶魔化身的蛇在跟他们招手,充满了腐坏败烂的气味,一个个皱起眉头,表情充满了抗拒与排斥。

我想伍意乔这个人在他们眼里,除了无药可救之外,再没有了。

照片真的拍得很糟很烂……但是那个人,在我眼里,还是那么的清晰……我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流连那双眼睛。

那个只有我们的沙滩,他温柔的脸,坚定的背弯,跟我说,每一年。

彷佛还能闻到那个海边宁静洁净、无纷无扰的味道……

耳边传来阵阵抽气以及掩不住的厌恶啐语。

我手一颤,宛若茫然踩入沙堡的孩子,迟滞眨眼。

然后再一次笑了起来,眼角不停抽紧。

“……要怎么样随便你们吧。”我说,然后就要走,转身却撞上一个人。

杜诗桓拉住我,一手搭住我肩头,按住我的仓皇。

※ ※ ※

事情被压了下来。

然而他们说,照片被贴出来与寄过来的那份都在同个一时间,虽然布告栏上的也在第一时间就被撤掉了,但还是有学生看到。

所以,他们跟杜诗桓委婉的表示,或许我该缺席毕业典礼会比较好。

我无所谓,我对毕业典礼并不期待。

“没想到我竟然是输给了一个男人!”

速食店前,杜诗梦拿了根薯条这么嚷着。我开始怀疑阿明到底看上她哪点,她跟在学校完全不一样……

“而且怎么会是他……”她又说,托腮看着窗外,喃道:“竟然是他……不对,我怎么不意外,不对……啊欸,这世界真的很小耶!”

杜诗桓好笑的看了他妹一眼,随即转头看见了我眼中的疑问,笑道:“他是她的初恋。这小鬼小的时候一度超级喜欢他……欸唷!你怎么捏人啊,真不淑女。”

“在哥哥面前还装淑女做什么!你自己还不是崇拜过他,少五十步笑百步。”杜诗梦做着鬼脸,“小心我告诉你的现任情人有关你以前的小秘密!”

“欸、你别乱来哦,他对这种事很敏感的。”

兄妹俩一搭一唱,但都没回答到我的问题。

“你们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我问得很淡。

俩兄妹闻言,一同转过头来,微罕的表情,异口同声道:“没跟你说吗?我们的母亲是他的亲姑姑,所以他是我们的表哥啊!”

原来是神经病一家亲。我嗯了一声,然后支肘看向窗外。

这阵子老是在下雨,潮湿的梅雨季,天空总是灰得不见一丝白。

彷佛对我的反应感到很奇怪,杜诗梦戳了戳我:“你怎么没有很惊讶?”

我不知怎么让她知道,那是因为,再也没什么能让我感到惊讶了。

我本来就不怎么爱说话,三个人根本找不到共同的话题,一起坐在这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席间只有她讲个不停,有时候会拉我头发玩,只剩她哥还会理她一下。

我跟他不同,两个人的生活上一样没交集,却什么都能聊,哪怕只是一件无关紧要芝麻绿豆般的小事……就算只是静静不说话,也不会觉得尴尬。

黎心说过,他对人其实并不特别热络,应对随和得体,其实有礼而疏离,在公司同样不怎么说话,开会的时候都是让伙伴们讲,他则在一旁静静的听,必要时才出声切入要害,公事外的事,就算会开开玩笑,也几乎少言。

“意乔,恭喜你顺利考上了志愿。”杜诗桓看着我一会,忽然道。

把我带来这里到底要做什么?为这一句其实可以省略的道贺吗?要谢谢他的话,早在离开学校他坚持把我拖来这的时候我就说过了。

我又“嗯”了一声,显得意兴阑珊。

“照片就放我这吧。”

我看了他一眼,他续道:“我想你也不希望被让他看到,带回家可能也不安全。”

我耸了耸肩。放哪都没什么关系吧,反正都被知道了……虽然他说得的确没错,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发现那些事。

“带我来这到底做什么?看你们兄妹抬杠?”

杜诗桓环胸靠桌,稍折起眉宇,无奈笑道:“因为刚刚你那个表情,太让人放心不下了。”

我愣了一秒,随即蹙起眉,露出连我自己也没办法控制的冷漠与拒绝。

我讨厌被看穿,谁都不行;起码,现在,已经不行。

站了起来,我就要直接离开,杜诗梦拉住我,有些急切:“意乔,你不要这样,我跟哥哥是真的很担心你。”

我抽回手,“有什么好担心的?难道他要找人杀了我吗。”

我也想过,除了死亡,有什么方法可以把我们分开。

一个,让他,让我,都可以毅然放开手的方式。

杜诗桓皱起眉头,“……不要拿这种事开玩笑。”

“我看起来像开玩笑吗?”

“舅舅他做事很强硬的,一旦决定的事就很难更改,除了学长……家族里没几个人敢跟他抗衡,意乔你千万不要跟他硬碰硬。”

杜诗桓几次提到他总是叫他学长,而不是辈份上该有的称谓,非常奇怪……但我根本也懒得问了,我已经不想再知道什么。

我抿着唇:“我不是你们家族的人。”

“好了啦你们两个,就不要再继续这么严肃的话题了……”杜诗梦看了她哥一眼后,把我拉回来坐下,聊天般的:“意乔,你接下来就等入学罗?”

我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转头看她,反倒问:“你呢?听说你不打算留在这?”

她点点头,眼底有种微妙的憧憬,还有着对这世界的期待。

我低头拿起饮料啜了口,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我突然害怕从别人眼中,看见那些美丽的不破灭。

那是我已逐渐没有了的东西。

“我想出去多看看,手续什么的都办好了,该附的考试成绩也都准备好了,暑假结束后可以马上过去……”接着她忽然慧黠的眨了下眼,似笑非笑的。

“怎么?要不要一起来啊?你上次据说有去考SAT(注一)吧?我哥说你SAT也考很高,你这个怪物。”

说什么呢……她的真,跟阿明有某方面的相像,总是能轻易化褪我的武装。我好笑的看着她,她兴奋得像只小麻雀,叽叽喳喳规划描述她的未来,杜诗桓眼里同样洋溢着笑意的看着我们。

我没说话,也不再回答了。偶尔望着窗外,静静听着耳边外的那些种种声音,心绪渐渐的远扬,恍恍惚惚的,然后同样似笑非笑。

不知道,这世界上有没有一种方法。

可以不用撕裂人,也能转身把心就带走。

注一:SAT,Scholastic Assessment Tests,定期举办的世界性测验,美国各大学申请入学的重要参考条件之一。测验分为SAT Reasoning Test 和SAT Subject Test两种。

第二十八章

老爸生日那天,下了快半个月的雨终于停了。

一整天我几乎都陪他耗在网球场,他手臂上跟脚上各有几道小擦伤,打起来并不很灵活。

平时我打工存下来的钱终于也在这天派上用场了,我们去挑了辆新的脚踏车作为他的生日礼物。

老爸平时使用的那爷车,前几天,坏了。

跟彩姨去市场的路上,被一辆忽然失速往路边驶来的车子冲撞而过,老旧单薄的外型立刻扭曲变了样;若不是当时老爸他们正好下了车准备要停,碾过的,或许就是那两个单纯想手牵着手一起走下去的夫妇。

爆冲的车子很快肇事跑了,老爸只简单的说,纯属意外,也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想我当时的脸色一定很苍白。老爸说他没事,却是被我给吓到了,连忙重复了好几次他真的没事,要我别担心。

我表情僵硬的看向彩姨,她同样不明所以、也被我的表情吓呆了似的望着我……她似乎没有任何的联想,也不知情。

她的掌心上也有一片刺目的挫伤;在闪躲的时候,他们两个人都跌倒了。替他们两人擦药的时候,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控制住发抖的手。

……的确是不幸中的大幸。我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谁,让我没有失去我仅剩的唯一一位亲人。

我不能再失去谁了,再不可以。

回程的路上,我们一路牵着脚踏车边走边聊天,我知道他今天很开心,不仅比平常多话,笑容也多。

对他来说,突然的失业以及小意外都只是些不大不小的事,甚至比不上我考上学校,又或者,像这样陪在他身边来得重要,让他喜悦。

我的父亲只是个随遇而安的老实人,他要的,也不过是个平平淡淡的简单生活,然后身边有个人,能互相陪着终老。

“老爸,今天你生日,你想许什么愿?”我装神秘,偷偷问。

“怎么?小子,你想要愿望吗?”

我一愣,“什么?”

“许愿啊!你可能不记得了。你小的时候,都会在我生日当天跟我要一个愿望,说要我帮你许,那么一定会实现。”

那些事,大概是被另一层记忆覆盖,于是现在我也模模糊糊的,不太记得了。

老爸眯起眼,回忆过去一样的微笑,“那时候,你傻呼呼的,老是许说要跟老爸老妈永远在一起。而且每年都要许一样的,傻不咙咚的。”

我好像也想起来似的,笑了笑。就要到家门前,老爸忽然停下了脚步。

“不过有一年……”他语气一顿,微微垂着脸,眼底有抹感慨,和一点点拘谨的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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