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沙 下————涂鸦

“意乔，你真的这么想伤害我吗？”

……不是这样子的……我胸口一阵痉挛，迅速抬起手，却僵在半空中，声音哽咽着无法顺利脱口。

只差一点点，我就冲动的回拥住他了……

我绝然地，挡开了他的贴近。

“我们就到这。”

感觉到他身体微微一滞，很久，很久才徐徐地向后退开，隔出我们之间，最后那一点点距离。

“理由呢？”他的声音低澈，比那双动也不动凝视着我的眼还要冷。

我终于崩溃，用力扯下胸前的项链丢向他，朝他咆哮：“我爱上别人了！我爱上别人了行不行！”

“不要说了……”他平静的，垂敛着双眸看着那只戒指，指关节浮肿渗着鲜艳，有种失速的斑驳，眼瞳空洞得可怕，表情冷漠，连声音都平板疏离。

“你根本不是说谎的料。”他眼眸依旧深邃，却隐约带点疲惫。

“这不是你能有的藉口，我不允许，我也不会接受。”

那一个我们依旧相爱着彼此的夜晚，他是那么珍惜地轻声跟我说，意乔，这是我的一段得来不易的感情。

他是那么珍惜的，那么珍惜的，抱着我，亲吻我的手心与手背。

我没办法再看着他了，没办法再看他那一瞬间被迫掏空了似的样子，我深了下呼吸忍住脏器传来的阵阵抽痛，毅然地转过身背对着他。

“不管你接不接受，我们都不可能了。”

良久良久，一道熟悉的体温，渐渐地靠近，他双臂再次环拥住了我，轻的，怕碎般没有力道。

“意乔，没有人能从我这里把你夺走。”他一字一句说在我耳边，清晰也沉着。宛若每一次他凝望着我，跟我承诺的时候，那么坚定无二。

“包括你自己，也不行。”

闭了闭眼，最后我只这么说：

“蒋勤，你留不住我的。”

我知道，只要这么说，他就没办法了，这一切就能够结束了。

于是他终于放开了手。

我慢慢阖紧双眼，任温热不断的泌出眼睑，不敢转身。

这一次，回过头的话，就真的再也没办法了。

“结果，到了最后，你还是没有向我坦诚那个男人是你的父亲。”

好像听见了什么……被用力掷出去的声音，我惶惶地睁开眼，只能僵直着身体，终究不敢回头去看。

“伍意乔，你还是不懂。”

……你就是我的一切。

不知道是谁这么说的，从他那里，还是我心底。

……

蒋勤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走得无声无息。

一直到最后，我始终都没有勇气再看他一眼。

等我察觉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是疯了般地抱着自己蹲在地上，将脸埋进膝间，不停哭喊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再也哭不出声音为止。

那么爱你，该怎么办？

可是，很爱很爱，又能怎么样呢……

当我们的世界即将碎裂瓦解的时候，我连为你义无反顾都找不到气力。

我记起我们第一次短暂的分离，那个时候，我知道我一定会回到他身边；但现在，我只知道，我们没有未来。

我在想，这个世界还是不可能会有童话世界的美好，或是所谓的奇迹。一场不会醒来的、可以不用醒来的梦，对我来说，或许真的是太过奢侈了。

梦醒了，人，也就要醒了。

这个夏天，大概，是太短了，就要这么结束。

那个站在钢索上的孩子，他最终还是没有走过去。

他放弃了他的第一百颗星星。

第二十九章

从超市出来，天空还飘着雨。

我忘记带伞了，雨势越下越大，抱着怀里的纸袋，我只好先躲在骑楼底下。

今年，十月的天空竟然是灰色的。

纽约的季节一向很现实。

春天就是春天，夏天纯粹闷热，秋天必定萧瑟，冬天也不含糊，下起雨来总是不留情，又湿又冷；这里的每一天，都慢得像在翻阅一张又一张的空白页。

很久……我记得，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只要是跟那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总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一天一天都想特别多保留下来。

那之后的每一晚，都是漫漫难熬的长夜。

那个夏天结束之后，我没有多作滞留，很快离开了台湾，来到我母亲出生的城市。

这些年，我不固定时间会回去，也跟一些人保持着联络。每次总是不挑节庆，来去匆匆，不稍作停留。

我知道，老爸他不是没有盼望，他一直逐渐在老去，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回去我总会陪他去散散步，看风把他头发吹得凌乱，不知何时，竟是白了的颜色。

彩姨偶尔会打电话给我，跟我说说老爸的情况，也会问我，近来可好？我也是一样的回答，老样子。再多的，我们都不说。

这些年，我对台湾的事已经很陌生，偶尔杜诗桓来找我的时候，会提起一些简单的琐碎，我只是懵懵懂懂的听着，有时放空的点着头。他不会跟我提到那个人，因为我们都绝口不再提。

惟有偶尔，会在网路、或是报章杂志上看到他的消息。

他还是回到那个属于他的地方去了。

有时候，我会看着杂志上的他微笑起来。还是这么样一个从容自若的人……这长长的时间过去了，有些本质是不是会随着时间而轻易改变？我想我已不得而知了。

就算换了个领域，他一样能做到他想要的，他的表现亮眼，一直是目光的焦点……他早就，不再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了。

只是，总会忍不住，伸手想去触碰照片里那个人。然后恍恍惚惚的清醒过来，发现面颊上怎么会一片湿润……不经意，就模糊了他的脸。

急忙地想去擦拭，才发现，已经擦不回去，他其实变了的模样。

这些年，我还是常常想起他。几乎每一天。每个脑中一片空白的时候。我会在半夜突然惊醒时想起他，想起他对我淡淡笑着的脸，细声安抚着我的温柔。

这些年，我的生活很简单，从早到晚，从大学到毕业，到工作，平凡得几乎没有大起大落。

我一样下厨，只煮给我一个人吃；我还是怕冷，讨厌夜晚一个人静下来，体温慢慢远离自己的感觉；音响里永远只放一张深蓝色CD，我天天都听；架子上只摆一个不变的木饰，不再流动的沙时，已经从此停在那一天，掩去了另一颗星星。

这些年，他们说，意乔，你变了。

我有些茫然，有时候，看着镜子就快要认不出自己。

他们说，我变开朗了，更不吝于展开笑颜了。

可是，我记忆里的那个人，笑容却渐渐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当年那个傻气的愿望，它终究没有实现。

时间似乎正默默的改变着我们，冲淡掉一些过往的轮廓。

可能会抹平，就像不揭晓那道伤口。但是，忘不掉。

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是一样的，除了可能会有的相聚与分离，我还是一个人。

除了多年前的那一晚。

那一晚，大概是，真的太思念，心都醉了，人像回到了过去。

依稀就看不清楚，回想起来也还是模糊的一个影子……当时那个抱着我、不吝啬借给我一点温暖，让我依附着梦境的那个人，是谁。

只是不停的，想留住身边的体温。t

……

离开他后的第三个月，也是我来到这遇见的第一个十月。

几个人约在酒吧的简单小聚会，我本来不想去，但那个时间点，那个日子，实在都令我太无措了。

只记得一整天都放空的思绪，然后是周遭谈笑风声，自己默默缩在角落喝酒。

他一向不准我喝酒的……一点点啤酒还可以，但他说我会胃痛。啤酒之外的，有一次据说我喝醉后他更是不让我碰了。

在他身边，一直都有他把我照料得好好的；我记不住的，他不会忘。

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这样耐心的对待我了，那么小心翼翼的，疼着，拥有着……去年的这个时候，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按着肿胀的太阳穴。

去年的这个时候，有个孩子，把自己当成礼物送给了心里很重要的那个人。

那个人，他的眼睛，望着我的时候总是深邃柔软的，有时候看着，光只是看着，就会觉得……自己是那么的，被他深深的独爱着。

“喂，谁知道这小子嘴里一直在念着什么？有谁会中文的？”

“森？生日怪燫……是什么意思？意乔你是不是醉啦！嘿、谁扶他一下，他怎么陷入傻笑状态了……”

……我好像看见……就在我前方而已，站起来，伸出手，抓住就可以。

我于是茫茫的站了起来。

眼前都是徘徊来去的人影，我伸出手像是要找寻着什么，迷离的目光不停地想搜索着一个人的身影，也不知道还想拥住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触碰不到脑海中明明已经看见的那个人。实在是，已经离我太远了点……

“我来吧。”

一道很暖和，很暖和的体温突然靠了过来。

我身形一滞，被双臂膀牢牢揽住了虚稳的步伐。

那么紧，那么紧……这样的力道……我恍恍晃晃地抬起头。

是你吗……？这么熟悉的眉与眼，定定望着我的模样，又是梦了吧。

我总是梦见你，总是想要梦见你。

※ ※ ※

刚离开的那个月，晚上我总是反反覆覆做着不同的梦境，然后醒来，发现身边位置空荡荡的，只有自己满头大汗孤身躺在陌生城市的单人床上。

有时会不明所以，觉得自己是不是弄丢了什么，胸口空得厉害。几次受不了的哭出来，想继续入睡已经不行了，连再梦见他一眼都奢侈。

每次梦见他，就算梦中的过程实在太疼痛了，也会舍不得睁开眼。

所以像现在这样，模糊的睁开眼，却看见他人就在我身边、柔软而深刻的眼神注视着我、用手指轻轻抚摸着我的脸，也会以为自己是在梦里。

我全身徒然僵硬，一动也不动的，不敢动。

“蒋……勤……？”我不敢置信，小心地伸出手想去触碰他。

即在咫尺……我不敢靠得太近，碰上一点就急忙退开，就怕如果太贪心，这场过于美好的梦会再催促着我醒来。

他却抓住我的手按向他的脸与颈侧，贴熨着，让我真的感觉到掌心下的每一寸温热与脉动。

实在是因为……太思念了。

那么的、那么的真实……我重重喘着气，最终忍不住颤抖地哭了出来，急忙起身用双手拥住他，整个人努力蜷进他怀里，在他胸前拚命嗅纳着他熟悉的味道，感觉到他暖洋洋的体温，重复叫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小傻瓜，怎么又哭了呢？”

一只手覆上了我的颈背。以前，他也总是这么安抚着我的。

这样温柔的声音，真的，以为再也听不到了……我说不出话来，他的手掌来回抹着我的脸。

“不要哭了……又做梦了吗？”

我点点头，死命的抓着他，还是叫着他的名字，或是手足无措地抱着他。

“梦到了什么呢？”

使劲地埋在他颈窝里，我咽呜到没办法出声，不停地抽泣，胸口急促喘动，眼帘间都是涌动的湿热。

好一会，我抬起头，隔着模糊的视线看着他，双手抓住他的臂膀，空茫地，彷佛就看到那个梦，在我眼前，一遍一遍重播着。

我开始像个孩子般无助，因疼痛而哽咽，仓促乱了手脚。

“……弄丢了……我把他弄丢了……”我反覆嘶哑地哭喊着。

“我梦见我把蒋勤弄丢了……蒋勤……我把你弄丢了……”

蒋勤闭了闭眼，用力把我抱紧。

好久我们都只是抱着彼此，不再说话。

空气里只传来我安静的哭声。

“我真的……没办法留住你吗。”

靠在肩上的人忽然这么低哑地出声说。

他的手，明明一直都牢覆在我颈肩上，手指还穿过我的发尾拨着，那么真实的温暖触感……我猛然张开眼，泪疯狂滑下。

“我也不知道……我又是在哪里把你弄丢的。”他轻轻道。

我又要醒来了，对不对……不然你不会这样对我说。

为什么，每一个我爱的人，总是没办法多留住一点。

闭上眼，努力将脸埋进这个人的怀里，我只是一遍遍哭着说不要，手紧紧的，想抓住梦里这个他。

拜托你，不要再让我那么快就醒来……

“宝贝，答应我，不要再喝酒了好不好？”他的手徐缓地娑着我的后颈，“多想杀了酒馆里那些看着你的男人……受不了……”好像还看得见，他顿了下，句尾淡然笑着自己的模样。

我双手攥得死紧，几乎麻痹，嘴里不停叨叨絮念着什么，就是不肯放。

“意乔，我已经疯了……”他头靠着我的，垂着眼，真的淡淡笑着。

以后，就只有在梦里……才能听见你这么叫我了吧。那些，没办法再回去的，与你相爱的记忆。

我往他怀里靠去，拚命用双手想捞取一点他的体温，他的气味，他的人，重复着更加揽紧他的动作，张嘴嘶嘶发着喉音，一直摇着头。

“好，小傻瓜我们再约定一次。”

他说，手抬好我的脸，看着我的眼睛，帮我抹着眼泪，对我笑着。

“放你再飞一次。”

那么温柔缱绻的……彷佛我不曾那样伤害过他，推开他，把他弄丢在原地。

“我等你回来。”

我抿着颤抖的唇，紧阖着眼，溃不成声。

“我一定会等你回来……意乔，你一定要回到我身边。”

不要让我那么快醒来……

我缓缓睁开眼。

窗外陌生城市的苍白，身边依旧是空荡荡的冰冷单人床。

※ ※ ※

最后我还是冒着雨一路跑回住处。

才刚傍晚时分，屋外就差不多要全黑了，屋内也是，孤寂般的冷清。开了灯，放下东西，随便擦去身上的湿迹，我随即走进了厨房。

那一晚，我是又梦见他了。那个人这么温柔的对我说，就像过去一样，坚定的对我承诺，他会等我回到他身边。

只记得自己在梦中，不停，不停的喊着他的名字，是那么拚命的点着头，跟他说好。

醒来，脑海里满满充斥的都是他。

在梦里，被他拥着抱了一次又一次的画面……包括他对我展露的每一种表情，反覆把哭个不停的我纳进臂里安抚拍背的动作，摸颈、拭泪、亲吻、像过去一样鼻尖蹭动、脸颊贴近的亲腻，那么鲜明的……就好像他真的来过一样。

然而，醒来后，被异物侵入、确实承受过性爱的真实感还停留在我体内，身上到处被印过的痕迹，都清楚的提醒着我，那些真的，都是梦而已。

当时抱着我的人，只是个连样子都空白，被我当成他的陌生人。

几欲疯狂的思念，终究不过只是思念。

那些痕迹……不管怎么洗都洗不掉，刷过几次都一样，斑驳鲜艳的像在提醒我喝醉后的荒唐。

于是那晚之后没多久，我迅速搬离了那间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