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有时————颜卿

作者:颜卿  录入:08-13

一直,他比他更显得不在乎,他比他更看的透彻。
可他为什么不快乐?为什么有一个人去喝冰镇饮料,让冰冷围绕自己的时候?

他爱自己吗?
顾亦晨有好几天都处于加班状态了。最近软件部刚接了一个大项目,程序设计的整体思路,流程,模块分配都需要尽快成型。他白天基本和几个程序员泡在一起开会研究,晚上对着电脑打方案。持续着开会、研究、修正,再开会,再研究,再修正,一遍一遍,周而复使。
终于在多次不厌其烦的磨砺中,方案看来已无瑕疵。顾亦晨修改完最后一处,把各模块的负责人标上,才觉得身心疲惫。
再工作狂,再年轻,也始终熬不住连续做战。对着蓝色荧光闪烁的液晶屏,他蜷起腿,真是连懒腰都没劲伸了,只有表现情绪地长吐了口气。
自己,很久以前也总是一个人在深夜里忙碌,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一串串的字符,浓黑的咖啡从滚热变的冰冷,偶尔停下思维,静静地听着闹钟的走动声和城市喧嚣的余音。那时候只有一个人,喜欢孤独也习惯孤独。甚至他觉得选程序设计这个行业就是为了享受工作时的忘我感。
可后来却变了。从那个清晨,面对了一个可能令他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场景起。
他无法从记忆中驱除,那虚掩的门后浓重的血腥味,满地的血,暗红的,几乎静止,却又有沉重而凝滞的流动。他记得那只手,苍白、无力地伸展向浴缸外。伤口上的血迹凝固了,修长的指尖,细致如瓷。
记得那个人泡在水里的模样,安静的面容,白衬衫,黑西裤,整个人干净又剔透,跟白雪一样。连眼睫毛都能看清,很长,一根一根潜在水里,却再也无法获得主人给予它的营养。
他呆呆地望了好久,仿佛面对着一只翻肚的金鱼。只觉得冷,冷地从胃里,整个内脏里翻腾着做呕。他很想扑过去揪那人出来,能摇着他吼:你疯了啊?疯了啊?你把血都流出来干什么?你不想给自己养料了?
你为什么!你蠢啊,你傻啊,你什么不行非要把自己杀了!
可是那血,那冷让他移不动步子,他静静地顺着墙壁滑落,木然的感觉有人进来,有人尖叫,有人打电话。
那里热闹地象个菜市场,浴缸里的人象条死去的鱼,而自己好象被抽空的气球,一下子没了魂儿。
就在那天,他从警察局出来就直接去了酒吧,不断地喝酒,越喝越冷,越冷越喝。他听见四处都有人在谈论,今天你愚了谁没?他只希望自己被愚了,没有看到死亡,没有闻到血的味道。
可愚人节永远不是万能的,真实的还是发生过了,当成玩笑只是愚弄自己。
吐地一塌糊涂后,他遇见了何明飞。他带着恶意地放纵自己,却没料到在宿醉醒来后看到了一个在沙发上睡的天塌不惊的面孔。
直到现在顾亦晨也说不清是什么驱使自己和何明飞走到了一起,也许是感觉,也许是真的寂寞了,也许是何明飞的某个地方让他适合沉醉。
只是无法想象,自己在那个人死后的第二天,竟然开始蹋上他的路。
不再孤单,却还是孤独。
蓝色的屏幕还是闪烁着,那画面很平静,但其实,一切的静止都是相对的,如果用更凝固的眼光来看它,它应该是不断跳动,无法遏制的。
顾亦晨弯下腰,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本厚厚的日记本。熟悉的简单白色封皮,触手有着疙疙瘩瘩的滑腻感,他体会着它的味道,却犹豫于翻不翻开。
然,你还好吗?我该继续进入你的世界吗?
你把它留给了我,却恐怕无法猜到我也走入了你的路,现在的我,当初的你,本来不一样,却又那样的相似。
顾亦晨捏了好久,始终还是没有再翻开日记,他慢慢地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于黑暗中的宁静,他的脸白白的,也象雪一般。

第十二章 霓虹 下
不塌实了几个晚上,何明飞一大早就以杂志社有事为借口,从陪伴何母的差事中抽了身。
亦晨,我在你公司楼下。何明飞说出这句话,抬头望向直插云霄的写字楼,淡蓝色的玻璃窗,涂了釉彩一般流淌着懒懒的光。
我们见个面吧,我可以上来,还是你下来?何明飞低下头,离开了阳光的照射。
顾亦晨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正签一份报帐单,助理看着他的手停下来,名字签到末尾的那一撇,顿在那里,笔尖却没有离开纸张。
我下来吧,等我十分钟。顾亦晨犹豫了片刻才开的口,他等对方同意后,挂上电话,将笔从纸上抽回。
Lily,我要出去一下,如果有人找我,让他等我或者打手机。
Lily看着顾亦晨套上外罩,很矜持地点点头,其实心里早已涌起了好奇心,顾经理上班时间因为私人问题离开,记忆里这是头一次。
顾亦晨看着电梯的指示灯一层一层地降低,身周的气压也发生着郁抑的变化。在从十一楼到底楼的时间里,他分不清自己的情绪,是期待多还是想念多,是破茧而出躁动还是恒久的平静。
当电梯门一点点伸展开,目光穿越其他的人头顶。他看见何明飞站在那儿,无可遮挡的眸子注视着自己,干冽的风扬起头顶的碎发,向同一方向轻盈地飘转。
顾亦晨突然有拥抱的冲动,像许多个相伴的夜里交缠彼此的气息,深深地铭刻最无法压抑的火热激情。但那冲动只蔓延到身体的每个神经,却没有,最终没有形成任何动作。
从顾亦晨出现起何明飞的目光就没有离开他,他静静的看着,眸子里深潜着光,呼吸里混杂着一股不知由何而来的野丁香的气息。
亦晨的眼,纯黑的光彩明净的底,他的唇,蜿蜒着倔强的曲线润泽地勾勒,他的眉,诉说着捕捉不住的遥远,他的心,会否和自己一样激跃地跳动?
能看到想到的一切的一切都让何明飞的心有种酸楚的愉悦,也蓦然让很多话堵塞在喉咙里,如一个疏导不通的水渠。
脑中空白杂乱,乱钻着一个拖着线团的小生灵。在彼此的默然对视中,何明飞只记得一句话,于是清晰而压抑地将它说出:亦晨,我想你。
他们去了不远处的一家咖啡店,它的名字很特别叫TALK ME。
坐在二楼的玻璃窗前,当咖啡的泡沫顺着杯沿转动,停留在银色的小勺边。何明飞伸出手触到顾亦晨的指尖,他攀援上去,覆盖住顾亦晨的四指,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顾亦晨的身体随着惊讶跳了一跳,他象被打破平静的湖水,波纹涟漪地问:明飞,你怎么了?
今天的人和今天的事都超出了平素的轨迹,在大庭广众之下放纵自己的情感,暴露隐晦的秘密,这不该被允许。
何明飞笑着摇摇头,却没有改变姿势,只问:亦晨,告诉我,你想过将来吗?
顾亦晨惊讶地望着他,开始隐约觉得何明飞的来访不是一时的冲动,他似乎能看到他反反复复的思考过,磨砺过,郑重的做出了决定,才把最终的结果变成握手的动作,试图传递给他。
他要说的是什么?顾亦晨竟觉自己的心在强烈的预感下闷压到每一跳动就沉一分,就象一架光速下落的电梯,怎么去按停止键都无法阻止深深的失重感。
他摇摇头,浅笑地有点模糊,我们,有将来吗?已经是游离在道德之外的人,想和不想都不重要。那些也不能改变什么。
不,这很重要。何明飞的目光突然变得炙热,他想起和顾亦晨度过的日日夜夜,想起在黑暗中堕落的一簇簇烟灰,想起沙漠中散乱一地的尸骨,他紧紧握住手中不属于自己的另一份温度。
亦晨,我长这么大从没对人那么动过心,从在酒吧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放你走了我会后悔,那种无法理解但就是能预感到的后悔。后来我们俩那么自然的就在一起了,你什么也没提,我也什么都不提,我能感觉到你不愿意放太多的东西进来,我尊重你,理解你,甚至我当时只觉得到和你在一起那种心里满满的快乐,其它的都不重要。可现在我们在一起已经快有一年了,我们一直保持着原样,不过问彼此,不干涉对方,甚至我觉得你并不快乐,你在失眠,在煎熬却无法对你开口问什么,因为我们不能给对方安定承诺,因为我们都是男人,所以就该是露水情人,身体可以做到最坦诚最亲密的姿态,心却要小心轻放,刻意划一条界限,好象随时准备干净无牵挂的分开。
他狠狠地摇头,混蛋逻辑!谁规定的混蛋逻辑!我把心都放进去了,撇个距离出来就能潇洒地和你说不爱吗?男男是超出道德了,是不属于普遍规律,可我们没做错任何事,我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能多久就多久,你呢?亦晨你呢?
顾亦晨懵懂地看着带着些许激动的何明飞,他的呼吸有点凝滞,淡薄地呼出,却收不回去。
何明飞,他说能多久就多久,可他想过现实,想过实现它所要面临的压力责难吗?想过他这举动要丢弃正常安静的生活,堕入一个无法预知的黑暗隧道吗?
咖啡杯里,浓褐的液体上浮起了一层乳白的奶色,空气也在问话截止的余音中凝滞,浮沉地飘出了好远。
顾亦晨涩涩的说:别这样,明飞。别许那么远的承诺,你有含辛茹苦养大你的母亲,你有亲人,有无法伤害的人,撕地淋漓破碎的话,你自己也就伤地恢复不过来了,何必?
我知道会面临什么,何明飞打断他,目光丝毫没有动摇,我想了很久了,不是一天两天,只是一直想不通。直到我假设自己和你分开,去娶妻生子。我做不到,一样也做不到,我只知道如果连努力都不努力就放掉自己爱的人,我一样会被伤地恢复不过来,不会少分毫。所以,亦晨你回答我,你呢?你要不要,想不想?
顾亦晨看着何明飞眼中大胆张扬,几乎深刺入他眸子,穿透幽暗的瞳仁直到灵魂深处的目光,他几乎要开口说我要。
可乳白色的牛奶安静地盛在敞口壶形杯里,它安静地就象斐然冰冷的脸,好白,那种失去生命,流尽血液的白,一丝丝一缕缕,幻化成一片片,直到铺天盖地席卷一切美丽的色彩。
滴哒,滴哒,暗红的血液萦绕在干净的手腕上,被刀划开的口子已经被暗红上叠着的暗红干涸成恐怖的色彩。满地满墙都是曾在一个温热身体里流淌过的液体,象画了两幅画,一幅是火焰把枫叶堆成的堆儿撩着了,怒怒地燃烧,一幅是漫天的火星卷着枫叶向远方飘散。
滴哒,滴哒,流干了的源头将最后的颜料给予,斐然飘在水里,洁白的衬衫贴紧苍白的皮肤,白的唇,白的脸,白的额头,白的耳垂白的死亡。
杀了我的是我自己。
放不下的是我自己。
我回不去了,我不想,可我回不去了。
不!把你陷入希望里的不止是你自己啊,斐然!可为什么你会选择死?难道爱到头就是这种下场?难道希望越多越把堕入地狱的路程缩短?
顾亦晨那样的迷惑,无法摆脱的迷惑。该去试吗?该答应吗?该相信吗?一个要字那么轻却决定了它不能承受的重量。
恐怕也是他自己无法承受的重量。
何明飞紧张地等着答案,他看到顾亦晨不经意地皱起眉毛,眼皮垂下,密密的睫毛遮盖住目光,过很久才会受惊般地一抖动,然后依旧安静。
亦晨!他有点心慌,好象遇到梦游的人,明明在面前,却感觉不到存在。
顾亦晨听到他的呼唤,终于回过神,他艰难地说: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

第十三章 低旋 上
从咖啡屋里出来,何明飞恋恋不舍地望着顾亦晨,阳光下的期待如斯透明。
亦晨,给自己放天假吧,我们俩很久没有一起在外面逛了。
顾亦晨默然地想,好象真的很久了,一开始两个人都还沾沾自喜地拉着对方跑东跑西,后来因为怕被熟人看到而逐渐收敛,到最后发展为除了单独活动,两人在一起时基本只呆在家里。心里想的是与其要遮遮掩掩,不如自动地呆在外人不能进入的二人空间。可原来自己选择一步步地退入狭小里,也会不自觉间闷透胸臆,患得患失。
挂上给助理的电话,顾亦晨忽略掉Lily难掩的惊讶,侧头笑问何明飞:想去哪儿?
何明飞笑地更是灿烂无比,满是掩饰不住的欢喜。翘起眉毛道:还记得那家低旋陶艺吧吗?
记得,怎会忘记?曾经是两人都喜欢去的地方,算起来第一个吻就是在那里发生的。
招来一辆出租车,何明飞固执地不放开顾亦晨的手,一起坐到后排。
那两个可爱的老板不知道开门没有,恐怕找遍全城只有这一家店会挂开门时间待定。
顾亦晨听他说起,忍不住想起很多有趣的事情,最懒散兼最随意,加上两个与众不同的老板,恐怕也是这个吧让人倍感放松的原因所在吧。
阳光下荫浸的景物倒影投射在咖啡色的车窗上,从车内向外望去,走动的人,不动的建筑,平直的马路都以低调的姿态溜过车轮的碾压,卷入速度的画轴中。
车子行驶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停在一家装饰着许多绚丽陶制品的门面前。大门是开着的,上面挂着陶制贝壳海螺什么的串成的帘子,颜色清爽,好似水帘洞前的瀑布。
咻!何明飞欢快地发了声语助词,我们的运气真不错,还怕它会下午才开门呢。
顾亦晨也被他感染,开怀道:我们大概要感谢Jason和苏起的够早。
上午十一点十七分的陶艺吧里,并不明朗的色调掺杂着几个角落里发射着的银白色灯光。四处人影稀落,气氛宁静安详。
两个人走进吧内,见四周摆设并未改变,便也找回熟悉感地坐到过去常做的位置上。
看到人光顾,一个揉着头发的高个子外国人走了过来,淡金的发色,深邃的浅色眼珠,还有那高耸的鼻梁无一不展示了他纯欧洲血统。
哦!!哦!!他看清两个人,欢快的叫了起来,何和顾,稀客,稀客。
用还有点生硬的口气说着中国人的客套词,那种感觉是一下子把气氛都变明朗的。何明飞笑说:Jason,你的中文造诣又见长不少啊。
Jason自豪地点点头,当然,我已经在这里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了。
三人开怀大笑,顾亦晨望遍四周问道:苏呢?怎么没见你的绝对新娘?
Jason泛出一脸的甜蜜,眨眨眼道:她需要休息,一个不可思议的小家伙正侵占着她的身体,分刮她的体力和养分。
两人一愣,这才从他那无时不在的幽默中反应过来,向他道贺。
Jason,恭喜你,快做爸爸了。
Jason却一副很忧愁的样子,悲戚道:你们知道,我已经预感到那个小家伙会抢走苏的爱,我今后要和他打一场持久战了,保卫我在新娘心中的无上地位。
真是个可爱的Jason!顾亦晨和何明飞忍不住回想起第一次来到低旋,刚进门两人就被陶吧中央进行的陶艺表演吸引住了。
柔美暧昧的音乐飘荡,在烘托焦点般银灰色的灯光下,一个英俊帅气的欧洲青年环抱着苗条娇小的东方女子,他们俩的笑容大方而甜蜜,两双沾满淡淡陶泥的手在旋转的半成形陶胚上如乐曲般优美地动作。时而,女子向身后的胸膛微靠,黑亮柔软的长发掠过男子的嘴唇,时而,男子拢紧怀抱,侧过脸把高挺的鼻梁笑着贴到女子耳边低语。
这搬到现场的人鬼情未了版,竟比电影里所见还鲜明惊艳了许多。
后来,何明飞和顾亦晨才知道这两个表演者就是陶吧的老板Jason和苏慧,更听说了他们的故事。Jason是奥地利人,出生在老牌贵族家庭,听说还沾了些皇族血统。因此在他留学中国和苏慧相恋后,这段恋情遭到了整个家族的反对。而苏慧的父母也并不接受他这个外国女婿。可想而知当时的惊涛骇浪,但最终所见他们俩还是结合在一起,恩爱地开了这个陶吧。
何明飞和顾亦晨都非常喜欢这对夫妻,他们俩一个有着永不知退缩的勇敢和开朗,一个细致如画,心思更如柔水。
比如,苏第一面就看出来他们是一对,并且毫不为怪。而Jason则不吝夸奖:你们可是让陶吧蓬荜生辉的一对。
就在那个轻松欢畅的夜晚,捏软了不成形的陶品,何明飞和顾亦晨无法自抑地吻在一起,那个吻,被Jason极为活学活用的汉语形容为惊天地,泣鬼神,滔滔波浪,源远流长,真让人严重怀疑他当时在看什么片子,鹿鼎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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