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毓弋只上下打量了那青年一番,便开口道:"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信也好不信也好,让我见过病人再说。"青年倒是对毓弋的怀疑满不在乎。
毓弋迟疑了一下,终究让了开来,青年快步走上前,一见到怜更胸前的箭还早已被血染成褐色的衣服,就先皱起了眉。
刘太医小声交代了两句,那青年捉起怜更的手把了把脉,又放下来,转过头去:"大概还能救。"
"大概?"毓弋的声音几乎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
"马上让人准备热水,火盆,干净的布,还有烈一点的酒。熬好参汤,还有,拿纸笔来,按我写的方子去熬药......"青年一边说得飞快,见其它人还不动,眼尖地看到桌子上早就备着纸笔,也不管其它人了,挥笔就写。三两下抽起那张墨迹未干的方子塞到毓弋手上,"动啊,你要他死还是要他活?"
毓弋这才反应过来,门外候命的人也已经打起了精神来,毓弋一一吩咐下去,东西是早有准备的,不一会就都送过来了。
"行,保持着别一会儿要添的时候缺了这样那样的。"青年挽起衣袖,用力地把手擦洗干净,又从破烂的衣襟中拿出一个小布包来,这才手上一顿,见毓弋等人还站在一旁,脸上似乎微弱地抽搐了一下,"行了行了,全部到外面等着去,谁都不许进来。"
其它人都连忙听话地退下去,只有毓弋和雁琉云两人还站在那儿,像是听不到他的话似的。
"没听明白?"青年翻了个白眼,"我说‘全部'啊。"
毓弋还是一动不动:"我只是站在这儿,并不妨碍你,你需要什么,我在也更好吩咐。何况我对医术一窍不通,你也不必担心我把你的什么本领偷学去了。"
"不行,你必须出去!"青年很是坚决。
"哼,你来历不明,我凭什么信任你到让你单独留在这里的地步?"
青年把手上布包往桌子上一抛,有点晦气地道:"行,您老最厉害,尽管把小的拖出去乱棍打死没关系,最多半盏茶的时间,我也不用救了,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的。"
毓弋脸色一变,这时怜更就是他的致命伤,现在谁都救不了怜更,就只有面前这人还有一点渺茫的机会,留,他不肯救,怜更等于死定了,不留,对于个突然闯进来还衣衫褴褛的陌生人,他实在无法信任。
时间也容不得他迟疑,毓弋只得让步:"我退出去可以,房间里必须再留一个人,你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吧?"
青年似乎思考有点心动,眼珠一转,指向同样还留在房间里的雁琉云:"那就他留下来帮我吧。"
毓弋看了雁琉云一眼,终于点点头,干脆地转过身去:"如果救不了他,你......"
"行,我陪葬。"青年毫不在乎地接口。
毓弋这才快步走出房间,用力地摔门,门关上时却没有一点是声音。
门内那青年看着那扇门咋了咋舌,一转头便对上了雁琉云没有一丝表情的脸,顿时两手举起挡在面前,陪笑道:"好了好了,要揍我也一会再揍,不然我晕过去他就死定了。"
雁琉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去搬起东西来。
青年也敛去了脸上的不正经,翻开了桌上的布包。
门这一关上,竟就关了一天一夜。
再开门时,一直等在门外的毓弋几乎是反射地跳了起来,因为熬夜而变得通红的双眼直直盯着从门内走出来的人。
那青年脸上还满布污迹,却还是能看出他的疲惫,那双发亮的眼睛也微微暗淡了下去。雁琉云跟在他身后,一声不哼,脸上也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怎么掩饰都掩不去眼中的疲惫。
"怎么样?"毓弋直接绕过青年问雁琉云。
雁琉云像是这时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来:"救回来了。"
只是四个字,就让毓弋差点虚脱倒地。微微晃了晃,毓弋才小心地又问了一句:"真的没事了?"
"好了好了,罗嗦什么,老子要救的人阎王还不敢要,你就别再追着问个不休了。"那青年一手挡在雁琉云和毓弋之间,"他还没醒过来,睡个七八天也很正常的,小命是保住了,你别担心。依我看,现在最该休息的人是你。"
"我要进去看他。"毓弋根本没听清那青年说的什么,一手推开那青年就要往内走。哪知只走出一步,便觉身后一阵劲风攻来,还没来得及反应,后颈上已经吃了一痛,眼前一黑,便往前扑倒了下去。
雁琉云眼捷手快地接住毓弋倒下的身躯,回眸一瞪:"找死吗你?"
青年顿时退了一步,满脸委屈:"拜托,他也快到极限了好不好?你看我这么手无搏鸡之力都能把他敲晕过去,真等到他自己倒下去那就麻烦了。来来,我再开点安神的药,你让厨房熬了给他喝。"
雁琉云又是一记狠狠地瞪过去,却没再说话,似是默认了青年的话。
周围下人看着这一幕,个个都是目瞪口呆,好半晌才有人反应过来,小声道:"看来琉云大人这一天一夜跟那位神医配合得不错嘛。"
雁琉云听了又是眼中发狠,青年只是连连叹气,认命地回头转回房间里,乖乖写方子去。
"命保住了?"毓臻靠在软塌上,望着窗外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的雪,目光渐渐有些迷离。
"是,听说是突然闯进九王府的一个乞丐,把人给救了。"
"乞丐?"毓臻皱了皱眉,只低声重复了一句,没再说话。好久才挥了挥手,让人退出去。
门开了又关上,房间里只剩下毓臻一人坐在昏暗之中,久久,才慢慢地舒出口气来,气音里都似乎有一点颤抖了。
他缓缓地抬手,昏暗中自己的右手轮廓还很清晰。
上面的颤抖也很清晰。
一抖,一抖,怎么都压抑不住。
从狩猎场中射出那一箭后,一直没有停过。
他差点杀了他。差点,杀了那个弱小得像只小动物的人,杀了那个他看着宠着长大的孩子。
差一点,就连"差点"二字都用不上了。
刚才手下来报怜更的性命保住了时,从心底轰隆一下卸下一块巨石的感觉,他还记得。让人几乎把全身的力气都一起卸掉了般。
在狩猎场中的那一箭,只是离弦的刹那,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只是一念之差,在最后的一刹那,无法确定怜更会不会走开,指尖也还是轻微地拨过了箭头,卸去了箭上的大半力度。
如果不是这样,那个人大概会死在狩猎场里吧。
一想到这个,他就会忍不住地颤抖,会忍不住地想,幸好,幸好......
门外传来一阵轻敲,毓臻全身微震,半晌没发出声来,直到门外又敲了一遍,他才低声问:"谁?"
"爷,是我。"
是楼叔,楼叔自小就伺候在身边,亲眼看着自己把怜更带回宫,亲眼看着自己守着怜更一次又一次,亲眼看着怜更长大,即使不说,毓臻也知道楼叔早把怜更当作自己的侄子了。他也是听到了消息,才来的吧?
迟疑了一下,毓臻终于合眼一笑,声音里有点倦意:"进来吧。"
门咿呀一声被推开,有很轻的脚步声走近,毓臻没有回头。
"爷。"楼叔只是唤了一声,垂手站在一旁,并不多话。
"他没事,毓弋把他救回来了。"毓臻低低地说着,听不出欢喜悲凉。
"爷不开心么?"楼叔小心翼翼地问。
毓臻笑了笑,声音里有着异样的沙哑:"我本以为无所谓。不死固然是好,怜儿有能力,以后还有可以帮得上我的地方。可是......他已经有点偏向毓弋了。早知如此,不如不要送过去。"
"怜少爷最依赖的人一定是您。"
"可是,存了其它心思就是存了,就算只有一分,比一分还少,也还是存在。所以,杀了也无妨,总比防着他以后反咬一口的舒心。"毓臻叹了口气,很久才慢慢接下去,"可是......不行啊......"
楼叔依旧低着头,不去问他什么不行。
又过了很久,毓臻才微微皱了皱眉,眼中似是在看着什么,他张了张嘴,又张了张,有点艰难地道:"箭射出去时,我觉得天好象要塌下来了。"
楼叔轻吸了口气,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爷,您......"
"他没有死,真是太好了......"毓臻的声音几乎有点哽咽了,吸了口气,却有道,"可是,为什么他没有死?"
"您......爱上了,怜少爷?"楼叔大着胆子问。
"我不知道。"毓臻又快又沈地答,慢慢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这两天,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想起他满身是血,胸前插着箭的模样,会看到他张着眼一直看着我,一声不哼,我怎么叫他,他都不说话。然后在我面前死去,到最后都不肯再叫我一声。"
楼叔看着毓臻,眼中慢慢浮起了一抹怜悯,不再说话。
"或者是他一直一直地叫我的名字,臻,臻,臻。一直叫到最后,断了呼吸。他一直捂着胸口,像平时病发的时候那样,我的胸口也跟着痛,很痛很痛......"毓臻不歇地说下去,恍如梦呓。"可是,为什么他却没有死呢?"
"爷......"楼叔低唤一声,带着无力。自己跟着这个主子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他淡定温柔的笑容下,露出如此彷徨失措的表情。
"我不可以有弱点,我不可以有弱点,他为什么没有死去?为什么他没有死,我还会这么高兴?我不可以有弱点......他不可以留下来,他不可以......"
看着毓臻似有些失控了,楼叔咬了咬牙,抬起头来:"既然如此,爷,老奴愿替你去除了怜少爷。"
"你说什么?"毓臻猛地抬头,看着楼叔的眼瞪着圆大,里面是无法掩饰的惊恐。
"怜少爷会成为您的弱点,老奴愿替您除掉这个弱点。只要怜少爷死了,你就不必担心了。"
"不可以!"毓臻几乎是脱口而出地拒绝,双眼中带着寒光,"你要敢动怜儿一根寒毛,我要你的命。"
楼叔只闭了嘴,一声不发。
房间里死一般地沈寂,窗外的风声也似隔帘而入,撩得人心中烦扰。
过了不知多久,毓臻终于慢慢地笑了出来,笑声如泣,低低地,续续不断:"你不要,伤了他。"
"怜儿......我要自己亲手解决。"
二十一
毓弋躺在床上,感觉似有目光一直直率地看着自己,他闭着眼,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正睡在自己的床上,那道目光却是陌生的,直率,没有一丝掩饰,还有,他说不出的意味。
猛地一睁眼,眼前却没看到什么人,反而是这么一个轻微的变动,就让他觉得全身酸痛像是被人打了一顿。
"爷,您醒了?"人未到声先到,毓弋支撑着要坐起来,就看到了匆匆走过来的雁琉云。
任雁琉云扶着自己坐起来,毓弋微微皱了皱眉:"我怎么了......"像是这时才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的脸色突地一变,张着嘴好一会才挤出一个字来,"梦?"
雁琉云愣了一下,一时反应不过来。
"不是梦,都是真的。你还没那个本事好端端地在梦里见到老子。"一个半陌生半熟悉的声音在一旁接过了话。"你睡了三天,那边那个救回来了,不过还没醒过来,现在让他的丫头伺候着。"
毓弋舒出口气,记忆慢慢涌上心头,怜更替自己挡下一箭,性命垂危,大夫都说救不了了,然后有一个很邋遢的人出现,关着门一天一夜,说把怜更救回来了......想到这,毓弋终于察觉到不妥地猛一抬头,看到的是雁琉云身后一个抱胸而立的青年。
一身淡色儒生打扮,手上拿着一把纸扇,身材尚算高挑,只是略显得有点瘦,相貌隽秀,唇边带着一抹温润如玉的浅笑,一双眼明亮照人,很是出众的相貌,在那儿随意一站,便是一副温文儒雅的弱质书生模样,随便拖到街上去都必能惹得一群姑娘频频注目。
"你是谁?"刚问出口,毓弋就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很笨了。房间里除了他们三人再无别人,即使人不认得,刚才那人说话的声音语调他却还是认得的。
果然那青年连连摇首啧啧一叹:"我那一敲不至于把你敲废了吧?认不出来?"
雁琉云几乎看也不看便往后一跺,无视青年忍痛忍得咧着牙直跳脚的模样,恭敬地对毓弋道:"爷,这位就是救了怜少爷的那位大夫。"
"神医,是神医!"青年不满地插口,被雁琉云恨恨地瞪了一眼,满是委屈地别开头去。
毓弋看着两人这一来一往不禁觉得好笑。雁琉云一直跟着他,他自然再了解不过,什么事都过分认真,说得不好听就是过于古板拘泥,遇上这个不知哪来的"神医",看起来是温文儒雅的弱质书生模样,开口闭口却不见正经,即使未曾亲眼见过,也可以想象这两个人凑一起时雁琉云有多辛苦了。
"那么,请教神医贵姓?"毓弋敛了笑意,转头看向那青年。虽然说他救了怜更,可是下意识的,对这个人无法不防范。哪怕他有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
"免贵,叫我秦‘伯'就好。"青年大咧咧地一笑,道。
"秦伯?"毓弋一脸诡异地看着他,这人表面上看不过二十来岁,过分年轻的模样也不好揣测他有多大,可是,无论再怎么年长,也未到让人叫"伯"的程度吧?
雁琉云终于忍无可忍地插了话:"爷,是停泊的泊。他叫秦泊,是一个四处游历的大夫,那天他刚好经过见到一位大夫被赶出去时跌了腿,问了才知道府里有事,所以自己找上门来。"
见秦泊还是笑嘻嘻的模样,毓弋终于点了点头:"阁下救了怜更,重酬不在话下,不知阁下有什么特别要求呢?"
秦泊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你这样就想打发我了?"
毓弋被他那惊讶传染,心也不禁吊了起来,微微皱眉,看向雁琉云:"不是说救回来了吗?"
雁琉云还没说话,秦泊已经抢过了话题:"当然是救回来了。可是,"他凑近一点,"你不会真的就这样就准备打发老子走吧?"
看着那张人畜无害的脸凑近了,更觉得纤细,偏偏有人顶着这么一张脸说着粗鲁的话,让毓弋一时难以适应,干脆不管这个人了。
秦泊啧了一声:"我看你也不是很紧张嘛,我要是你我肯定马上说,‘神医啊神医,你能不能留下来把他的心疾也治了啊',这样才对啊。"
毓弋一震,顿时坐直身来,死死地盯着他:"你可以?"
秦泊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退了一步,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他那明显是天生的,怎么可能治得好!开玩笑!老子是神医不是神仙。"
毓弋扫了他一眼,冷道:"那你废话这么多干什么?"
秦泊不服了:"我虽然不能治好他的病,可是我可以把他的身体调理得好一点。我把过他的脉象,就算不是中了这一箭,平时也弱得跟只猫没什么区别吧?"
虽然秦泊的话不大好听,迟疑了一下,毓弋还是点了点头:"那么,有劳了。"顿了顿,才道,"我现在可以去看他吗?"
秦泊愣了愣,一时没回过神来。雁琉云踢了他一脚:"爷在问你话。"
秦泊连忙吞了吞口水:"啊啊,行,没问题。啊,不对,你等一下,叫厨房把药热一下,你喝过了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