诵仙录与渡鬼经之不可云 上————百纳川

作者:百纳川  录入:07-01

“只是怎样?”

道士摆摆手:“诶,不要再提此事了。”

子虚本打算让道士和盘托出心底的秘密,听道士这样一说,竟泄了气。他知道,即使追问,道士也不会再答他什么。

细雨蒙蒙,笼得世间事儿迷迷离离。

道士手里的破伞,因破了个小洞,不住地往他身上滴雨,他却毫不介意,偏头瞄了身边的同伴一眼。

子虚望着前方蒙脉的雨雾,悄声念道:“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际难为情。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道士听罢,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第七出 雉飞

这段姻缘,要从隋朝大业四年讲起。

那一年,山花烂漫的时节,地里大片大片的青绿,异常柔美。新生的黄花,花瓣上落着三两只彩蝶。秦汉古路上,尽是蓟叶夹道。清清的,一阵土香,土里杂着几点水汽。

一位靺鞨姑娘,站在山花丛中,眼睛眺望着辽西方向的蓝天。她迥异于汉人的服饰打扮,十分醒目。就在不久前,她与族人迫于生计,迁徙到了涿郡这个地方。

她望着头顶一片晴空,阳光洒上她如花的面庞。

“久等了。”一个男子悄悄出现在她身后。她闻声,忙转过身去,见了男子,笑逐颜开。男子却面露愁容—— 这是位年轻的汉族男子。姑娘凝视着他,看他脸上全是汗水,发髻有些散乱,连身上的衫裤也叫汗水洇透了,足下的草履更沾满泥土。姑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用目光询问他,听他缓缓开口:“太守才张贴讣告,要征调诸郡汉族男女去开渠……”他踟蹰起来,不敢再看姑娘的眼睛。

“我今凡前来,是与你道别的。”

姑娘赶紧摇摇头。男子终于鼓足勇气,望向她,眼睛有些湿,但没有落泪。他见姑娘脸上布满愁云,轻轻笑道了:“你放心,用不多久,我就回来。”他紧盯着姑娘,想象着回来后的美好日子:“你愿意等着我么?”他问,“用不了多久,待长渠竣工,我就回来了。你愿意等我么?”姑娘点点头。男子确定似地,一遍遍地低声问她:“……三年,五年?”姑娘还是点点头。

山花烂漫,花瓣伴着蝶儿飞舞。于辽西,她绝见不到这般美景,渐渐地,看腻了这美景。

三年,五年……她站在一片山花丛中,看腻了美景,遗忘了辽西的日子,心里只想着一个地方,眼里只望着一个地方。三年,五年……双眼望着、盼着,望不见那位汉族男子的身影,她还是望着,望眼欲穿,愈盼心愈切。

她始终在一片烂漫中守望,不知守望了多少个三年、五年,直至无情的岁月将她埋进花底,男子还是没能回来。

又不知过了多少个年头,也不知是个什么朝代了。

轻轻一阵风,塞北卷起黄沙,卷来一片血腥。依旧是山花烂漫的日子,一女子孤独地立在山花丛中,望眼欲穿……

历夏经秋,光阴荏苒,不觉已到崇祯八年。

天柱峰南面的川水,汤汤汩汩直向东流入九曲。溪两岸刀切般整齐的翠绿峭壁,仿佛是这个地方的高大屏蔽。

草木掩映着的,一条极细长的白沙汀,仅容一人行走。

“昨夜还赞花容貌,谁知今朝朱颜老。这夕尤嫌象笏少,岂料明日乌纱掉。穷途恸哭哄堂笑,兴亡成败皆看饱。半入尘缘半修道,一培黄土全埋了。”玄机道人在前面行着,把这只已经可以磨出茧子的曲儿唱罢一遍,又要唱第二遍,“昨……”

“玄机?”子虚随道士身后,一手扶山壁,一手提着衣摆,“你总唱这支曲子,究竟原何?”

“原何?”道士笑了,“原何呀,我自己都记不得啦。”他一指对面峭壁上的那些小岩洞,“喏喏,你看,这就是所谓‘藏舟于壑,藏山于泽’了吧?”——当地有将亡人藏入悬崖缝洞的丧葬习俗。即用整木凿成船形,置尸于舟内,入崖洞葬之,称为“架壑舟”。

子虚知他故意打岔,也不再问,只回他:“藏舟于壑,藏山于泽,人谓之固矣。虽然,夜半有力者负而趋,寐者不知,犹有所遁。若藏天下于天下,则无可遁形矣。”

“你可真是秀才!”道士笑着点头,“但不知先生于此句作何解释?”

“哪一句?”

“道散而为德,德溢而为仁义,仁义立而道废矣。”

子虚笑说:“你是道士,怎么反起问我来?”

“诶!我要听你的解释呀?”

子虚想了想,笑着摆摆手:“在下不好说。”

“什么不好说?”道士回头看来。

子虚还是朝他摆一摆手:“不好说就是不好说。”

“怎么个不好说法儿?”

“说了么,你又要讲在下……”子虚手扶山壁,整了整身后的书箱,“倒是你先告知在下,将去何方?还有那红绸包袱里,究竟是何法宝?”他小心翼翼地躲过前面崖隙里生出的半截矮树,极谨慎地行走着,可惜鞋子还是湿了。

道士也笑着摆摆手:“此时尚不宜说。”

“既然如此……”子虚一摊手,“在下也无甚好讲。”

“你几时学得这样刁?好好好,我告诉你。”道士边行边说,“那年梅开时节,思陆崖望尘亭里,你禁不住我挑拨,与我们几个打赌……说当日酉时二刻前就回来。可到了人世来年,看大火向西流,还望不见你。他们都说,这是我种下的错,罚我亲自下山去寻你。我想你是贪恋着玩耍,忘记了赌约,可万万料不到,你竟……”

“可是掉嘴儿?在下连思陆崖是个什么所在都不晓得,几时去来?”

“看看,就是不宜说么。”道士不再言语。

子虚不依不饶,紧赶几步,够手一扯道士:“你且说个明白,究竟什么回事?”

道士呵呵一笑,回头瞥着子虚:“你权当贫道掉嘴儿罢。”子虚还不肯罢休,扯住道士袍袖,不叫他行走,自己却一个不小心踏进了水里。道士笑着扶住子虚:“仔细些,我才问你的,你还没答哩。”子虚一拧湿了的衣摆、裤腿:“好没道理!你自己先者嚣,反来寻别人短处么?”

道士扇扇手,笑着答他:“不是我者嚣,是你这人外好内丫槎。”子虚闻言,瞥了道士一眼。

二人就这样走走说说,一路赏山玩水,看不尽的野草闲花。

川水右侧的水光石上,遍布题诗刻字。子虚逐一阅览,还与道士一起笑说那山壁题字的人物故事。

川水从脚边淌过,水势汹涌,上面偶尔几只竹筏、羊皮筏子漂流过去。

行段路,白滩已尽,道士只好招呼了个羊皮筏子。这筏子用十来个羊皮袋连成,可乘四五人,艄公跪在前头,撑木浆划水而行。筏子随水起伏跌宕,渡了一路,因二人无渡水之资,艄公便把他们赶到了平地处。

子虚不住地抱怨人情淡薄,两人沿川行去,恰望见前方不远处有个茅舍。碎石筑墙,墙上的黄泥大部分脱落,篱笆歪歪斜斜。篱笆墙里,一个年少书生坐在那里摇头晃脑地读着书:“……皇天无亲,唯德是辅……”

“啊,书生?书生?”道士招呼着那位书生,快步奔过去,“怎在外面读书?当心受风呦。”子虚心知道士有意借宿,加快步子跟上了。

那书生见来人是个道长和位先生,忙合了书,起身朝二人控背躬身。子虚慌忙还礼,道士欣然受下。

书生说:“屋里实在昏黑,盏灯又太浪费,这才借着天光读书的。”书生把二人请进屋子。屋里黑黢黢一团,确不适合读书。三人攀谈了会儿,子虚与道士才知道这书生姓宋,原非本地人士。

“两年前,小子家乡出了个姓贾的秀才。”宋生对二人讲述,“他哪里是什么正经秀才!大字识不了一筐,不过仗着财大气粗,乡里买了个头衔!这厮自有了秀才功名,真个把自己当了秀才,学诗书礼仪人家藏《诗》、藏《书》、作文章。罢!罢!罢!倒是在家自娱?”宋生不住地顿足,“这厮、这厮偏偏拿着比草纸还臭的文章去街上显眼!这也罢,还找来些名士,美其名曰:以文会友!”

宋生指点着门外的什么,手颤抖着,捶胸道:“他们哪里堪称名士?!全凭些阿谀奉迎的拍马手段得以步步高升,直把贾秀才赞为圣贤之师?!”宋生愤愤地对天拱一拱手,“他贾秀才真以为自己是圣贤?整日挑拣旁人馨兰文章里的典故,所谓‘指点一二’。呸!呸!呸!他道他真是翰林?竟作起考据来!那厮每读到传奇中不可思议之处,又有话本里借鉴之言,便指指点点,建树全无!”宋生拍拍自己干瘪的肚子,“那厮如此这般,不过显示他肚里的草包又壮大了些!他哪里晓得史实、传奇、四六三者差异?亦不知至论之旨!说他乃‘拊盆扣瓴’之徒,只怕还要玷污这四个字!”

子虚听罢,连连叹息,对宋生说:“此虽令天下书生不齿,但谨言慎行,想也不会惹祸上身吧?”

“先生差矣。”宋生盯着二人,手指青天,忿忿道,“两位不晓得那狗屁文章的厉害!谨言慎行乃保身之道,怎奈你不去招它,它偏来惹你!”

宋生虽无功名在身,于乡里到也称得上真才学。有一日白天,他正在家里作文章,忽听外面狂风大作,风里夹着一股腥臭之气,扑面而至。他忙闭了门户,未及坐回书案,家门霍地被什么撞坏了。他尚不知发生什么,只见有东西闯将进来,竟是一只满身生癞的柴狼。

柴狼气势汹汹,一声嘶叫,一阵掩鼻恶臭,直朝宋生扑来。宋生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是柴狼对手?闪躲不及,抓起毛笔胡乱搪塞。千钧一发之际,他案上那卷未作完的文章,忽地化作一只香獐。

香獐扑上去与柴狼撕斗到一处,腥臭味混杂着獐香味。两只异兽犹如腾云翻滚,看不清形势,只把宋生唬住了。他略定一定神,慌慌张张跑出去叫人,待率众人手持棍棒赶回来,两兽俱已不见,唯有散碎了一地的文章。宋生拾起碎片一看,竟是自己那未完成的文章,原来香獐战败了。

后来,宋生得知,那个癞疮柴狼是贾秀才的狗屁文章幻化而成。早在他之前,癞疮柴狼已经袭击了乡里几名读书人。

宋生说:“那豺狼,不但专毁人家的文章,还伤人咬人!小子为了避它,不得不背井离乡!”

“真乃奇哉怪事也!”子虚见识过不少鬼怪,不过这样的事,还是头回听说。

“二位。”宋生道,“莫说你们不信,小子到了今日也是不敢相信。不怕两位笑话,乡里的读书人,竟无有一个能敌过那柴狼的。”他忽而叹息,“难道说,这世间,难道已是柴狼的天下?”

“何以见得?”子虚问。

宋生满脸忧郁地转向子虚,正色答:“先生亦是读书人,想必知道而今世上,治学浮躁、文风不正,此等种种尤使朝内乱臣当权!”他拍着大腿,捶胸顿足,“大道废矣!大道废矣!天下将亡,岂非始于此乎?”他默默泣起来,由恐外人见笑,忙转身试了试泪。

道士听罢宋生一番慷慨陈词,忍不住偷偷笑了,低声对子虚说:“张先生呀,此番理论倒比你高明哩。”道士又转问宋生,“天下书生何其多,怎敌不过区区一只柴狼?”

“道长。”宋生拱手回,“自古文人相轻相欺,莫说柴狼从外杀入,就是它不来,还要相互倾轧。凭你獐香百里,不过一盘散沙,怎能敌它恶臭熏天?只由它弄得天下人睁眼不分黑白罢了!”

“言之有理。”子虚心中暗道:这才是祸起于萧墙之内,此祸可避,也不可避。他不禁小声嘀咕一句:“原来是恶狼咬人,狗屁文章当道之世。”

三人东拉西扯地说了会子话,道士向宋生讨过一碗水喝,拉上子虚告辞。宋生拱手,目送二人远去。

待望不见宋生,子虚才问道士:“不是在此借宿么?怎么……”

道士挥一挥浮尘:“他家徒四壁,还是不要叨扰了罢?况且……”

“怎样?”

“况且他家的酸腐味儿……哎哎!”道士拎了拎子虚的衣衫,扇扇手,“呦呦呦!比你身上的还重哩,贫道着实地不能忍啦。”

二人行一路,不觉间暮色上来。

两侧山巅上,一片无际的云海。云端峰石仰企,峰石上青枝依依。橘红的夕阳映上来,满是光辉。

越前行,视野越宽阔,可惜远远近近都再望不见人家。

夜晚山路及其难行,子虚点燃了火折子,却照不亮三两步。道路崎岖,野兔、山狐见火光逼近,一时间乱跳乱窜。幽绿眼睛的鹿、麋,也撒蹄四散。它们逃得干净,只累了子虚惊疑不定,心才放下,折身又见巨蟒缠枝、青蛇吐烟。夜景好不吓人,子虚不由得偷偷埋怨道士,适才错过了借宿的好机会。道士知道子虚害怕,只身挡去前面,还笑着伸来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子虚的腕子。

他们两个寻了好一会儿,总算在山崖缓坡上找到个可以栖身的山洞。洞口给藤草掩蔽,十分隐蔽,他二人便将它作为今晚悉身之所。

几片叶子飘落,天彻底暗下来。洞里有些阴森,道士点了堆火照亮。

这洞阔五十步许,深二三丈,行几步,洞中又套一洞。子虚举火把遥望过去,见内洞石色黄紫,水滴自悬石上滴下,石如鳞爪,又似秀峰,或有翠屏、瘦竹之状。子虚觉得十分新奇有趣,扶着山壁,往内洞里走了几步。

“子虚?子虚呀!”道士看同伴要独自进入内洞,急忙唤住他,“不要乱走!”

“去去就来。”子虚头也不回,只管往里面探。

“去什么?还不快来坐下!”

子虚听道士突然吼一声,吓了一跳,只得折回,将火把丢进火堆,蹭着崖壁坐了。

暮色愈深。

两人围火相对而坐,肚里饥饿,精神上也很无聊。道士枕着红绸小包袱,躺在那边平坦的大青石上,奄奄欲睡。

子虚则随手翻弄话本子,回想白天听到的故事,毫无睡意。他先把故事记录下来,又翻出一卷《论语》,闲看了看,竟看不下去。他收拾了书箱,瞥一眼道士,见对方正在打盹,忍不住开了口:“长老?”

“何事呀?”道士懒懒应了一句。

“在下有件事实在想不明白。”

“哪件事?”

“你曾说,人间本没有所谓的鬼怪,不过意念使然罢了。既然如此,前年误入阴间遇到的种种,又当作何解释呢?”

“嗯?人间本来就没有所谓的鬼神。”道士闭着眼,一只手撑起头,“人世是人之世。鬼、神么,也有他们的所在。三者原各不相干,因人世有各种各样的心思杂念,叫本该与其隔绝的鬼神来到了人世,这都是意念使然啊。”

子虚点点头,独自琢磨了会儿,又问,“白天你说什么望尘亭,什么打赌,究竟怎么回事?”

道士快睡着了,听子虚问话,含含糊糊了句,“不记得就算了。”子虚凑过去,推一推道士:“怎能算了!你且说个明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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