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只住一晚,倒是无妨。”子虚回。
又是与人共宿一室么?此情此景,直叫子虚忆起去年的事。同是山中,同是暮色时分,只是这次没有雨,雾灵山换作了无解山,茶间成了禅寺......说了吧?说了后会有期什么的。他回忆着那件事,心里泛起点点涟漪。难道是巧合?
……不……莫非真是......子虚不由得期待起来。
自那件事后,北方战乱愈来愈频繁。子虚听说,连袁崇焕也卖主求荣,给朝廷处死了。他对明廷再不抱什么希望,离开原来的栖身之所,流连着去往相对安定的南方。
子虚只管胡思乱想,跟随小沙弥往禅房行去,手不自觉地拂上了腰间的葫芦。说来奇怪,这葫芦里的泉水似乎总不见底,待要喝光时,它就会自己涌满。去年邂逅的道士曾说,这里面是酒…..那许是笑话。不过他曾笑说这是宝葫芦,现在看来,却说得丁点儿不差。
子虚拂着葫芦,心里没来由地几分紧张。小沙弥引他至禅房门口:“施主,请。”
子虚悄悄推开了房门:“长老?”他低声呼唤,伸脖子朝禅房里张望。
禅房中并排砌有两张石榻,石榻上铺着草席。两个石榻间隔了张高脚竹方几,几上立一盏清瘦铜灯台,灯灭着。
“长老没有,香客倒有一个。”其中一张榻上,盘腿坐着个人。这人听小沙弥说,有位少年书生也来寺中借宿,便笑着开口道:“好哇好哇,两人也可有个照应呵。”
这人货郎打扮,头上戴了顶笠。笠宽大的边缘压得很低,完全遮住了面孔。
子虚听这人说话,声音有些嘶哑,知这人不是去年邂逅的道士,心竟凉了半截。他趄趄地进来禅房,只朝那人拱一拱手,没言语。
小沙弥点燃几上的禅灯点,向两人打过招呼,出去了。
“后生。”那人指着对面的石榻与子虚说,“你睡那边吧?这边的老朽已占了。”
子虚放平古琴,把书箱和一小袋子草药立在地上,依着那人吩咐去,另一边的榻上坐了。
“后生?”那人好像一直盯着子虚,“你我能在此共处,也算是缘分了,敢问姓名呵?”
“晚辈?晚辈姓张名无,字子虚,老先生就叫晚辈张子虚吧?”
“子虚?呵呵......说起来,叫‘子虚’倒比没有名字的强多了!”
......贫道一时记不起了......子虚闻言,又忆起去年那桩事。他微微欠身,向对面人拱手一礼:“请教老先生,人怎会没有名字呢?”
“这名字么,原是有的,可一上年纪,就只记得岁月,哪里还顾得上它?自然也就忘了,没有了。”他的话间尽露沧桑,伸出一只手,手也老枝般全是皱纹。他压低了头上的笠:“不要见怪呵,后生。”他道,“老人家么,相貌丑陋,生怕吓坏了你们这些嫩娃娃。”
子虚赶紧摇摇头,对方却没把笠摘下。
吃过晚斋,夜愈深。木鱼声与诵经声也渐断了,只有乎近乎远的松涛奏鸣,清月下悠悠地传来。
风潜过窗缝,吹灭了桌上的烛火。
子虚躺下身,盯着眼前的漆黑,如何都不能入睡。那位老人家则背对他,依旧盘腿而坐,笠不曾摘下。
子虚渐渐适应了黑暗,眨眨眼睛,观察着房里的什物。虽然眼睛很是干涩,但他毫无睡意。他看到纯白窗户纸上,树杈的影儿,觉得那好像浓墨描绘的画儿。他有心为那画题诗,认真一思索片刻,翻个身,恰看见对面老人家的身背,便忍住了题诗的冲动。
风来,枝杈晃动,窗纸上的影儿也跟着晃动。咕咕!不知什么鸟在夜里猛啼了几声。
子虚盯着那老人家的身背,猜测对方到底长得什么模样。突然,老人动了:“咳!”
老人似察觉到子虚的视线:“怎么,睡不着?”
“......恩......啊......”子虚搓一搓干涩的眼,“不知怎的,山上过夜,总睡不安稳。”
老人家笑了,慢悠悠转过身,面对子虚,“老朽也不喜欢山上过夜呢。”
“不如......”老人家继续道,“老朽我就说段故事,暂解解闷儿呵?”
“故事?”子虚坐起身,打算点燃禅灯。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老人家摆手止住他,“若无可怖意境,便乏味无趣了呵。”
“可、可怖?”
“怎么,怕了?”
“不、不怕、不怕……”
“呵呵呵......”老人咳一声,压低头上的笠,“那么,老朽就要讲述了?”
子虚正襟危坐,听老人家讲述起来:
“话说八百七十八年前,也就是前唐代宗皇帝,广德二年时,石头城里有户姓江的人家。江家祖传一卷轻丝质地的古画......”
江家这卷祖传古画上究竟画了些什么,一直是个秘密,而画卷的来历,也无人能说清。不过江家祖训里说:观看此画,定有罹难至,后辈需好生供养,方可受其庇佑。江家后人对此半信半疑,但他们还是恪守祖训,将其供奉在书斋里。
那一年,江少爷娶了少夫人。拜堂当晚,公婆告诫儿媳:“决不可窥看那轴画卷!”少夫人诺诺地铭记了。
其实,凡知画卷传说的人,无一例外地有窥画的心思,只是没胆子那么做。
广德二年,初春时节某个夜晚,夜色有些昏黄。草窠间的虫儿,偶尔呻吟几声。红纱罩里的烛火,忽悠忽悠,几乎要被风熄灭。
少夫人观察着江少爷,确定丈夫已经睡熟,才敢悄悄起身披衣。她欲溜出卧房,潜去书斋,且不能叫旁人察觉。这主意,她打算了几日呢。她也不掌灯,摸着黑独自出了卧房,折过长廊,向东走上三五步,到了书斋。她先趴上窗棂往书斋里窥看,认定里面没人,才放开胆子,推门进去了。
檐下悬着红纱罩子灯笼,暗红的灯火穿过窗棂射进来。少夫人从书架最高处偷下那卷画,缓缓展开它。暗红光晕笼罩着的轻丝画,里面的秘密逐渐显出真身。
“啊!”她见了上面画着的东西,大惊失色。画自手中跌落,啪的一声,地上瘫了一瘫。江少爷听见动静,急忙披衣赶来:“何事?”他瞧见瘫在地上的画,对妻子立起眉,“你!”他狠狠瞪着张皇失措的妻,妻吓得不敢作声。江少爷见状,也不再多言。他没偷看那卷画,把它仔细地收回原处,悄声嘱咐妻:“此事切莫与人提起,切记!切记!”他想隐瞒妻子窥画之事。少夫人两手抱住脑袋,瞪着惊恐的双眼连连点头,也不知她是否听清了丈夫的叮嘱。
这之后,过了多日子,什么事也没发生。
难道窥画一说有假?江少爷不免生疑,却又觉得庆幸。毕竟妻子违背祖训在先,他当然希望传言是虚。
是夜,江少爷半梦半醒间往身边摸去,妻不在那里。他支起身体,掀开鸳鸯帐,环视房间。
幽蓝的夜月,月光自窗棂间洒落。少夫人只着薄薄的内衫,两条胳膊于轻纱袖间若隐若现,头上金簪斜横,发髻松散得就要倾泻下来。她赤着脚,正挪步往门口去。一些不知是什么的影儿,鬼魅般趴在她身上。她动,那些影子也跟着动。
“哪里去?”江少爷对着妻的背影唤一声。妻似不曾听见,没理会他。“哪里去?”他又唤一声。妻还不理会他,翩然迈出了房间。江少爷也不再作声,够来一件衫子披到身上,匆匆跟上了妻。
庭院里,树影森森。游廊下挂着的灯笼,照不亮半步。各处,人都睡下了。折过廊子,少夫人步进了书斋。江少爷见状,想起她昔日偷看古画的经历,不由得一惊。他紧趱几步,还是赶迟了。妻正堂堂正正地端着那卷画观看,毫不避讳来人。画卷像有股力量,钩得她眼珠子动也不动。
“娘子!”江少爷夺下画卷,“你怎么又......”他藏好古画,回身要责怪妻子,妻子却瞪着他,叫他暗吃一惊。
“娘子?”他低声唤妻。妻并不答话,只管翻眼皮瞪着他,两眼直愣愣的。他上前抓住妻的肩膀,晃了晃对方,对方裂了咧嘴,还是瞪着他。他有些慌张,求助似地朝门外望去,门外只有红纱灯在檐下幽幽晃动。他打算呼喊家人,才开口,就自己捂紧了嘴。他害怕妻子窥画一事要给家人知道,所以不敢叫人来。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妻子忽然挣开他,自己移回卧房去了。
第二天清早,少夫人醒来,江少爷问她昨夜行径。她说毫无此事,还笑说是丈夫作梦。江少爷没再多嘴,不过他已经明白,妻定是患上了怪病。
江少爷不敢轻易求医问卜,更没胆找家里人商量,独自苦恼了许多日子。这段日子里,少夫人夜夜都去书斋看那卷画,到了白天,她自己就什么都不记得。开始时候,江少爷为了不叫她再有看画的机会,费尽心思,总把古画换地方收藏,甚至还用铜锁锁起来,可惜无济于事。渐渐地,江少爷也疲倦了。既没发生什么,就随她去吧。江少爷不再每晚跟踪妻子,彻底放弃了。
又过了些时日,少夫人夜夜看画一事被江家老爷、老夫人知道了。除此外,一些家人也知道了。
闻听高堂传唤,江少爷颤颤惊惊去主房拜见。结果,高堂并没有向他发难,只问了他事之起因。他虽觉得蹊跷,倒也放下心来。
这天夜里,江少爷又想到妻子的怪病。他忧心忡忡,辗转不能眠,焦虑地朝身边熟睡中的妻瞧去,妻蓦地张开了眼。他没被吓到,他已经习惯了。
......啊,又要去书斋?他跟随妻子出去,妻果然去了书斋。
......反正不多久,她自己会回房吧?江少爷叹息一声,打算返回卧房,心却没来由地突突乱跳起来。有什么危险要来临似的,他放心不下,只好一步步挪回书斋门口。
书斋两扇门紧闭着,少夫人进去后就把门关起来了。檐下的红纱罩灯笼,一晃一晃,鬼火儿似地荡着,方砖上打下一小圈儿暗红的晕。晕向四外蔓延,好像扩散着的血。
江少爷趴上窗棂,借着月光与灯笼射来的亮,向书斋里观望。灯笼撇下的红晕也照着他,让他看上去有那么点儿诡秘。灰蒙蒙的屋里,尽是斑驳的影,一群人围在条案前看着什么,没一个人说话,呼吸声也没有。
微风里,灯笼穗子摆了两摆。沙沙沙,草木轻轻作响。栖在树上的乌鸦,扑楞着翅膀,呱地叫了一声。
吱吱嘎嘎,江少爷悄悄推开半扇门,侧身溜进书斋。光线射来,虽不很亮,但明了许多。他看清了那群人,是他的爹、娘、妻,以及一些家人,全是知道少夫人偷看画卷的人。这些人围在条案前,观看着那卷画。
江少爷盯着他们,不敢滋声。他不知发生了什么,更不知这些人几时变得这般古怪的。一个念头突然从他脑海里闪过,他也想看看那画,于是凑了过去。
......不!不行!他想起祖训:观看此画,定有罹难至!他脊背一凛,制住步子。决不能看!决不能看!他不断警告自己,可脚步根本不受他控制。他察觉到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赶紧抱住脑袋,冲出了自家。
夜色弥漫,他在无人的街上没头没脑地奔走。街两边的人家、店铺、店铺上的幌子、树木……从他身边晃晃错过。
他渐缓下脚步,琢磨起种种怪异之处。是家人染上了怪病?还是画卷作怪?他心里恐惧,又放心不下家人。他想马上返回,又没那胆子——他害怕自己也会被什么作祟,或被染上怪病......
也许,已经被作祟或染上怪病了,只是不曾察觉?他直觉得可怕,左右张望了张望,不见人影,打更的也没来。他蓦地抬头,撞见了月亮。对了!此刻是深夜,而自己还清醒着!也就是说,还未被作祟!未染上怪病!想到这里,他略略心安,一路跌跌撞撞地行了下去。
不觉间,天已蒙蒙亮。
江少爷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踏上了一条幽长的石阶路。他知道,这条小路通往山上的青隐寺。他索性逃进了那座山寺。
他在寺里住了几天,把家里发生的事说给了寺里的主持,求老和尚帮他想个法子。老和尚劝他不要回家了,可他始终挂念家人。
一天,临近傍晚时候,老住持留他不住,他回去了。
天有些闷热,江家大门半掩着。江少爷推开门,迈门槛进去:“来人!来人!”他高喊几声,没一个人迎出来。“爹!娘!儿回来了!”他先跑去看望双亲,二老不在房里。“娘子!娘子!”他又去了自己的卧房,妻也不在。他转一圈,家里不见一个人。
头顶上,残阳如血。
院子里的花草结了些尘土和蛛网,檐下一溜红罩子灯笼,灯罩上接了些灰。灯笼穗子沉重地垂着,动也不动。没有虫鸣,更别说鸟叫了,好像一切有生命、无生命的都死去了。
江少爷环视自家,心上开始打鼓。他念起那卷画,匆匆赶去书斋,推开门,正待进去,又踟蹰了,唯怔怔地望着书斋里的什物。
书斋里什么都没变,案上摊着的半卷书,还是他离开前的样子,只是上面覆了层灰尘;笔还架在笔山上,笔端的墨渍早干了,砚池里的墨也干了;那半卷书旁边,还有他未喝完的茶……他望着书斋里的一切,怀念着往昔的好日子,心上一阵酸楚。
不知怎的,他忽然有种想看那古画的冲动。他及时甩甩头,警告自己不行,可腿脚根本不听使唤。仿佛被什么牵引着,他不自觉地步入书斋,意识逐渐模糊。
......不!不行!他努力甩甩头,察觉到自己步入书斋,毫不迟疑地调转脚步,逃出了自家。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在街上混混沌沌地逛了半日,无处落脚,只能再回寺里。
残阳散尽,深蓝的夜色自天边升起。时已入幕,街上行人寥寥。奔到山下时,天彻底黑了。繁茂的树叶遮挡住月光,叫他看不见山路,亦看不见自己的影子。他两手摸索着,凭感觉寻找去往山寺的路。他忆起几天前逃上山寺时,天也这般漆黑。如何上得山来的?他完全记不得了,只知自己那时头脑不够清醒。
他正心里哀哀叹息,突然,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影子就在脚下,蜿蜒曲折地爬上碎石块、草木。他知道背后有光射来,回过头,恰望见身后有人。他定睛望了望,才知是自己的亲爹。
江老爷手里提了只白罩子灯,烛光穿透白纱罩,弥散过来。
“爹?”他一惊,见江老爷身后还站着些人,是他的亲娘、妻,以及所有家人。那些人全望着了他,笑着朝他招手:
“......吾儿,吾儿......”
“......相公......”
“......少爷......”
他们看上去像透明的,仿佛梦中景象,不过灯笼射来的光线十分真实。江少爷见了他们,舒口气:“爹,娘,儿才去了家中,因何不见人影?叫儿子好生挂念!”
他们点点头,没答话,只朝他招手。白纱灯射来的光十分真实,家人们透明的身影也逐渐清晰起来,好像一切都变得真实了。他提衫摆朝他们走过去,就在这时,谁人从背后抓住了他的肩:
“施主!”
是寺院主持执火把来寻他。
“施主,夜深山路难行,好在老衲赶来得及时。”
“多谢方丈好意。”他谢过老和尚,又跟对方说,“只是我家亲人来前来寻找……”
“家人?”老和尚盯着他,一脸愕然,“除了施主与老衲,还有何人在此啊?”江少爷朝那边指去,老和尚掌火把顺着张望。树木茂盛,黑压压的,叫人看不清前方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