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什么?”子虚追问。
“……直到两年前……”男子的声音变得嘶哑,“两年前,老爷回到家中,续了弦……新夫人不足月就有了身孕,不过……不过孩子才出生就归天了。”
“夭折!怎会?”子虚觉得这老爷实在不幸。许是前生罪孽深重,今世方注定断子绝孙的命运吧。子虚暗自感慨。
男子说:“那之后,老爷就总听见婴儿哭声,可这声音,只他一人听着了。”
“怎么讲啊?”道士问。
“夫人,及家里其他人,谁也不曾听到什么婴孩啼哭,唯有老爷,他……”灯映着男子的脸,男子的脸忽然变得苍白,“唯有他一个人听见了,这还不是给什么作祟了?定是小少爷的鬼魂……”
“呵呵呵。”道士低声笑了。
临近丑时,夜色漆黑迷惘。明月繁星全隐进云里。脚下的枯草、落叶吱吱沙沙作响,男子手里的孤灯,于夜色中晃晃悠悠。
男子行在最前面,不再多说什么,他整个儿身体被蒙蒙夜色晕染,分不清他与黑暗的界限。黑暗里,他身上的浅色粗布短衣,同他手里的孤灯一样,幽灵般时隐时现。
行了大半日,将入后半夜,丑时更声隐隐传来。子虚盯着前方的茫茫黑暗,心想:天已到了这般晚,不知还要行多久?正想着,那男子忽然停下脚步,与他二人低声说了句:“到了。”
他们总算到了目的地,子虚也松一口气。
提灯男子于一扇紧闭的深绿色双开窄门前站住,回头来嘱咐道士和子虚:“我家老爷给哭声吵得受不住,怕还没有睡去,望二位听我吩咐,不要妄动?”他等二人应下,方推开了紧闭着的小门,引两人进去了。
这门该是花园后门,迈高槛进去,迎面是个大花园。
山石流水,无一不全。西风乍紧,叶影偏偏。黄花满地,蛩语争鸣。遥望东南,依稀山水之榭。纵观西北,结几间临池之轩。轩上环廊相抱,廊子那边,直通前面宅子。此园虽好,只是欠缺打理,尽显颓败,亦或残秋之故,满园枯枝坏叶,尽是尘土掩路。连池塘里流水声,也听不到。环廊檐上悬着的一溜灯笼,多数已灭,三两个尚亮着,照不明这可惜了的庭苑。
男子执羊角灯笼,引二人直进园子深处,去了一所枯萎了的芍药丛。芍药丛虽然枯萎,却比其它花草茂盛许多。男子停下步子,将灯火移近花丛,一手拨开了枝杈。昏黄的灯光,映出个小小的土包。
男子一指那土包:“这便是小少爷葬身之处。”
“因何不葬入祖坟?”道士问。
“老爷思念心切,所以埋葬此处。”男子又指向园子西北方向的池边小亭,“还烦二位在那里稍事休息?我去回过老爷再来安排。”
道士抻脖子朝他手指的亭子望去,不禁咂着嘴摇头:“哎呀呀,好特别的待客之道,难道此宅之中,其他人也同你一样?”
“说来惭愧,家中原有几个人,只是小少爷归天后,他们害怕老爷责难,纷纷不辞而别了。现在只剩我一个,还有个老厨娘,还有……”
“还有什么?”子虚追问。
“哦,还有……原来还剩个丫头,不过……不过是些往事罢了!”男子摆摆手,请二人去了亭子,“二位少待片刻,我去去就来。”他说完,提灯笼往前面宅子去了。
天上依旧不见星月,草间秋虫哲哲地鸣了几声。忽而一阵疾风,吹到身上挺凉。子虚两手抱住身体,倚上小亭欗杆,望着黑魆魆的夜空自言自语:“昔日宋玉赋西风,吾辈此番惊残梦。一片秋叶将落,亦可惊动在下的残梦啊。”这番酸腐言语,正叫道士听着。道士不禁笑了:“张先生,你可真行呀,这时候也能拽文。”
子虚满脸愁容地瞟向对面席地而坐的年轻道人,不理会对方的揶揄,只问了句:“长老,为何应下此事?”他指得是答应给人家做法的事。
去年,他二人于无解山脚下再次邂逅,便结伴同行了。一年多来,子虚只看过道士变戏法,从未听说他会什么法术。虽然子虚还看过他贴符的本事,不过说老实话,当时是否是因那符才逃过一劫,子虚心里根本没底。
“这不是挺好嘛?”道士瞧着子虚,笑说,“既省了店钱,还能赚上一笔,何乐而不为呀?哦,不过行了半日,才吃的包子又没了。”道士揉了揉明显瘪下去的肚子。
“要是不会作法的事给人家知道了,弄不好你我都要叫人家送……”
“送衙门?!”道士摆摆手,“不妨事!不妨事!衙门也不坏,不愁饭吃!”
“……长老……”
“诶,要是蒙混不过去,又不想进衙门的话……”道士哧地乐了,没有说下去。
“怎样?”子虚十分着急,目不转睛地盯住道士。道人忽然起身,朝子虚慢悠悠走了来。子虚不由得闭了嘴,却还盯着道士,道士亦盯着他。子虚表情僵硬,可他自己并不知道,也不明白道士为什么同样地盯着他,更加不晓得道士走近的用意。
道士近了,白净的脸上浮起一丝浅浅的笑。他手里的拂尘,仅存的几缕鬃丝在微风里徐徐舞动。
道士蹲下身,直视子虚,眼睛捕捉着子虚的视线,叫子虚逃也逃不掉。子虚被他盯得无处躲藏,蓦地通红了脸。道士执拂尘的那只手忽然伸过来,子虚瞟着那只手,心上一紧。道士只伸手拍上了子虚的肩:“啊,若被发现,又不愿蹲牢底,就只有逃跑啦!”他说完,瞧着子虚嘿嘿乐了。
“呦!”道士一摸肚子,皱上眉头对子虚说,“还真饿得紧,我去找些吃的,你等一等啊。”他跳起身,蹦蹦跳跳远去了。
子虚望着道士的背影,看那背影完全融入黑暗,方长舒一口气。凉风袭来,他习惯地两手抱住身体,手触到了光滑而温暖的东西。他好奇地往自身上打量,一件锦棉袍不知几时披到了身上。他正在纳罕,肚子偏不争气地叫上了。他也挨得受不住,想起道士塞给他的包子,四下里张望了张望,看无有人影,才摸出袖里的冷包子,背身吃了个精光,一抹嘴,裹紧棉袍,倚靠上欗杆,身上渐觉舒服。
黑夜漫漫,秋风凄冷。子虚独自在亭子里等待着,等了许久还不见人来。两眼皮若即若离,完全看不见前方的景了。慢慢地,心也跟着模糊起来。他索性蜷缩起身体,迷迷糊糊睡去了。
恍惚间,不知是什么时辰。梦中,子虚听得什么啼叫一声,他以为是梦,没有在意。现实里,他被谁拍了一下,猛然惊醒。
子虚张大双眼,眼睛还不能即刻适应,只见一张人脸赫然逼近。他大吃一惊,赶紧缩紧身体,待完全看清来人,才松弛下来。
……声音?他没多想,以为那是梦中残存的幻觉。
“长老?”
“嘘!”道士拉起他,“须尽快离开。”
“可……”
“没听见么?”道士皱紧了眉头。
子虚倾耳细听。
“赶不及了!边走边听罢。”道士拽着子虚,加快步子。
子虚任道士拽着,紧跟对方的脚步,听清了那声音。那不是幻觉,更非梦境。子虚听真切了,那是细细的婴儿哭声。
“……这、这是……”子虚只觉得恍惚。
“我才寻着灶房。”道士说,“那老厨娘又哑又聋。”
“既然如此,为何……”
“诶,出去再说。”
月从天来,月光破开云际,照上道士的脸。子虚有意瞥了道士一眼,瞥见对方面色苍白,即刻领会了将有事情发生,便不再多言,跟着道士一路逃跑。
他们打算从来时那扇小门出去,可惜园子太大,寻了一圈都没找到来时那扇小门。
“长老,如何是好?”
“莫急。”道士捡片枯叶,对那枯叶吹口气。叶子自己浮上空中,徐徐游动起来。
“跟着它。”道士牵着子虚,跟上了空中自行游动的枯叶。子虚暗自惊异,盯住那片枯叶,紧紧跟随道士。
冷风来,卷起枯枝残叶、黄沙尘土,在空中盘旋一阵子,又将它们纷纷吹散,秋草秋木呼啦啦作响。婴儿哭声仿佛乘风而来,穿透一切声音,越清晰可闻了。
哭声叫人心上害怕,又叫人心生怜悯。子虚听着,不禁打了个寒战。二人脚步愈快,经过芍药丛时,枯萎了的花枝刮住子虚身上的棉袍,将他绊倒了。
“长老!”子虚唤住前行人,待要爬起,双手似碰到什么硬东西。他借着月光和一旁廊子上未灭的灯,摩挲着看了看,待看清那东西,竟吓一跳:“啊!”
“张先生?”
“长、长老,这、这……”子虚两手触到的硬东西是一叠叠人骨。他往四周摸索一番,发现先前的土包不见了。大概土包里埋着的所谓“小少爷的尸首”,其实是这些白骨。白骨不似婴儿的那般细小,颅骨就有好几个。
……是何人?又因何在此?越来越多的迷团,重重叠叠的浓雾般,叫子虚越来越看不明白。道士也看见了白骨,并不吃惊,只管催促子虚:“别管那个,快走快走!”子虚不及点头,慌张张爬起来。
就在这时,芍药丛深处突然跳出个人。
二人尚未看清来者,只见个银亮的东西呼地划破黑暗,直朝子虚冲来。
“张先生!”道士飞身上去,挡到子虚身前。银亮的东西直直刺入道士腹中,那是把锋利的匕首,道士登时扑倒在地。
“长老!”子虚扑过去,抓住道士的肩晃了晃,道士已绝了气息。
“你……要是你家老爷知道了……”子虚放下道士,直了身,盯住一步步逼近的凶手。
凶手便是引他们前来的那名年轻男子。
“哈哈哈哈!”男子大笑。婴儿的哭声,与他的笑声重叠到一处。“他根本不在!”男子一脸得意。
“不在?!”子虚慌了神。
“他原在府里,我出程前他还在,也是他叫我寻人来家中做法,不过他心有畏惧,早就逃了。”男子没取下插入道士腹中的匕首,只是一步步地逼近子虚。
子虚大概是感到了绝望,他面无表情,直盯着男子。他身上披着的锦质棉袍滑落于地,瞬间成了一柄秃鬃的拂尘。不过,他和男子谁都没注意到它。至于那片引路的枯叶,早不知游到何处去了。
“至少……至少在死前,叫在下明白。”子虚说。
“明白什么?”男子问。
“为何是我们?”
“为何?”男子答他,“我怎能找个有庙有观的来此做法?不如找云游者,死了也无人怀疑。为了这个,我可是行了半日路程呢!总算天不负我,哼!”
子虚指着白骨:“他们呢,他们又是何许人?”
“他们跟我一样,是这府里的下人,可惜不够老实,发现了我的秘密。”
“秘密?什么秘密?”子虚被男子逼迫得一步步后退,直至一只脚陷入水中,他僵住了身体。他已能够看到自己的下场,脊背不由得一凌。
月,映着男子的面孔,那张称得上端正的面孔,此刻狰狞异常。男子笑了,面孔更显狰狞。他的粗布短衣上、双手上,全是黄土,想是刚才刨那土包所致。他青白的脸上,有一抹血,是道士的血。他得意地笑了,对子虚道:“黄泉路上,你慢慢想吧。”他抬起一只手,轻轻一推子虚。
池塘里养育着的死水,登时泛起大片浪花。浪花激荡了会儿,沉溺了,水面恢复了死寂。男子俯视一潭死水,满意地笑了。他转回芍药丛,把道士拖进白骨堆,用黄土掩埋了。
土包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只是比从前更高大了些。
“老爷,等你回来,你的死期也就到了!”男子望着天上白惨惨的月,嘀咕一句。
婴儿的哭声,乘风而来,犹如夜枭啼号。
许多年前,他家老爷原有一位夫人。这位夫人总不能生育,直到老爷上任前夕,她有了身孕,却不是老爷的骨血。赴任途中,夫人的不贞行径叫老爷知道了。老爷气愤地质问她,问她孩子的父亲是谁?她没回答。老爷恼羞成怒,在她的茶饭里下了毒。不贞洁的夫人,带着肚里未成形的小孩,共赴了黄泉。至于那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也无从得知了。
先妻之父是京中高官,这位老爷不敢得罪,所以在报丧信中撒谎,说夫人突染急症而亡。他还为此白白地作了几年鳏夫,这自然是给官宦家人们看的。
两年前,满洲人洗掠蓟州,之后又劫了河北各州县。这老爷的衙门眼看也要遭蛮子践踏,他仓皇害怕,撇下职任逃回了老家。朝廷只顾着打仗,就是知道他擅离职守,也无暇去管了。算他侥幸,他平安地逃回了家乡,还续了弦。
新夫人原是府里一名丫鬟。先夫人在世时,老爷就有纳她为妾的念头,只是碍于夫人出身,迟迟没有纳她。
新夫人原有个情郎,老爷对此一无所知。她过门不到一年就有了身孕,也不是老爷的骨血。她听过老爷谋害先妻的风闻,惶惶不可终日,老爷倒对她毫不怀疑,不过她那位情郎,心计多端。情郎密地里跟她说:“这孩子要是不足月出生,怕老爷不会饶了你,不如狠心打掉他,免得给你我引来麻烦?”她觉这话很有道理,独自寻思了几天,终于不忍连累无辜的孩子。她生产时,老爷偏偏拜访旧友,远行去了。孩子的亲父亲便借机把孩子藏到府里其它地方,还与她约定计策:待老爷回来,只说小少爷夭折了。可惜还不待老爷回来,府中一些奴仆早已知道这个秘密。
孩子的生身父亲,正是那名年轻男子。男子恳求那些知道真相的奴仆,求他们帮他保守秘密。他们却以此要挟,要他付封口的银子。他只是府里打扫花径的花郎,哪里来得许多银子?一气之下,毒杀了府里所有奴仆,还把他们的尸体埋到芍药丛下,堆起个大土包,又从外面顾了个聋哑老厨娘充数。
几个月后,老爷回来了,那男子跟新夫人依计骗过了老爷。老爷见府中其他奴仆全不见了,向男子问起。男子回:“小少爷夭折后,他们害怕老爷责难,纷纷不辞而别了。小的无有投靠,所以留了下来,还有老厨娘……”
外面每有人问起“小少爷”的丧事,男子就说:“老爷思念小少爷,特命人葬小少爷于后花园,每日吊念。”
从那之后,老爷总听见婴孩啼哭。他没有听错,只是府中仅有的家丁和新夫人都哄骗他,而府中唯一的老厨娘,既是哑巴又是聋子。
老爷曾害过人命,一听到婴孩啼哭,就想起先妻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他觉得自己定给冤魂怨鬼作祟了,所以常去外面过夜。家里大小事务,更无暇顾及。每每回家,心中也总是充满畏惧。再寻不出好法子,他不得不着男子去请个法师来……
哗啦哗啦流水声。
黑暗,无边无际……冰冷,渗透了骨缝里。
……原是本分书生,原打算考取功名……得罪了傅应星家一个小小的奴才,与阉党结怨,屡试不中,又潦倒之故,不得不改学说书,可惜师傅死了,艺未学成又时运多舛……经历了窘困生死的变故,倒是可看开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