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劳温兄久候。"
柳清云不动声色地挡在耶律洪面前,心里只想叹气。
这过分疼爱自己小妹的大哥仍未放弃『耶律洪是害死自己妹妹元凶』的想法,现在更是连带将自己也恨上了,这才处处与他们为难。
"哼!免得看脏了我的眼睛。"
因为柳清云对耶律洪的袒护而更为愤怒,温方重重地呸了一口,仍过一块布条,"虽然这木椿是我叫人布下的,现在任你移动这些椿子的位置,然后我们大家一起蒙上双目上椿比武。公平比武,胜死各按天命。"
自付自己有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温方倒也没有托大。每一步都计划仔细,精心策划,务必在讨回公道的同时伺机为妹妹报仇。
"……"
顷刻间及下数百根木椿的位置谈何容易?柳清云面上微微变色,虽然明知自己与熟悉椿法的温方相比已是吃了暗亏,但为了耶律洪仅存的一丝希望,他决不能退缩。
依言入阵除去了十数根木椿,默记了一刻钟后温方与柳清云都蒙上双目,分左右两旁跃上椿阵最边缘的柱子。
"对了,我们还要有一条,这场比武只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若有旁人出声开口提醒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也都算输了!"
聪明如他,早把仆众遗到远远的一边去了,而过分关心赛事的耶律洪就坐在椿阵周边的树下。关心则乱,若那人一开口,柳清云也一样前功尽弃,这场比试不仅仅是武功与智能上的较量,还微妙地对两人进行最煎熬的考验。
"一切以你便是。"
向耶律洪那边看了一眼,虽然现在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柳清云相信他一定能接收到自己无言的要求。
"废话少说!"
闻声辨出柳清云的方位,温方不打二话,足下一点,已如飞鹰搏兔般凌空扑下,声势惊人。
柳清云听风辨位,身子向有一斜险险避开后,平平向右放飞掠了五根柱子,稳稳地落在了第六根柱子上。
"哪里走!"
温方也反应奇速,旧招未老新招徒生,九曲剑化作一道青虹如影随形。
二人展开所学,在横七竖八的木椿上飞腾闪挪,条合疾分,劲风呼呼,险象环生。远远观看的众人只觉惊险十分,就近在椿下的耶律洪死咬着下唇,一双眼睛只牢牢地望定柳清云,不敢有瞬间稍离。
"咄!"
空中交错而过的两人无眼胜似有眼,就在身形相叠的那一霎那,温方左掌一翻,一招『海底捞月』疾攻向柳清云小腹。
他竟是射剑不用而出掌,这一招大出人意料,排山倒海的掌风来势汹汹,远观的众人齐齐惊呼,耶律洪煞白了脸,可是柳清云却在间不容发的空隙间猛地勾足盘身,右足尖往木椿上一点,整个人自椿顶上斜斜又倾,活像一缕流云,险到几无可避的一招顿时走空,擦着衣角而过。竟然还有暇还了一招『云龙出轴』借力使力,反而将温方逼退了数尺。
"哼,看招!"
温方实在不是好惹的货色,被一招逼退倒腾了四根木椿后,脚点异位,猛一旋身,暗运丹田真力,一式『青云蔽日』带起赫赫剑光卷土重来。
"撒剑!"
柳青云一声清叱,一步换椿,避其正锋,一探右臂,并起双指向那使得如同一泓碧水的剑影中夹去。此招在有眼睛瞧着的人看来,实在是险到了极处,眼见那两根手指直直刺向那一片青光剑影,随时有可能要被利剑削断。
却不知温方在习惯使然下使出这一式以虚招扰人视线的招数来对付仅用耳朵听风辨位的柳清云,简直是锦衣夜行,根本不看那虚虚实实剑影的柳清云二指一夹,便恰是拿住了蛇的七寸,漫天剑气消逝无踪。
这运上了大力金刚指力的两根手指一夹上去,那柄造型奇特的九曲剑便如在他手上生了根,温方除了撒剑一途,实在也无招可用。
大感颜面全无的温方一声不吭,右手按在剑炳上不用力回夺,反而向前施力猛推,左掌由自己右臂下穿出,一式『单推掌』,照着柳清云右肋便打。
"好招式!"
柳清云即便目前略占上风,也不得不佩服温方的应变能力。武艺较量,胜者不外有三:一是有高绝的实力;二是有精妙的招式;第三点,也是最难能可贵的一点,却是在正是动手是有绝佳的应变能力。
难怪他对三年前一招大意败在自己手下这般耿耿于怀,他的确是颇有武学天分的奇才。
微一侧身,避过那疾如闪电的一掌,柳清云一口真气浊了,只得顺温方的推势放开夹在指间的利剑,那口宝剑虽然是依柳清云之言被撒下了,却落不在谁手里,像是被温方自己使力掷出去一般『咯嚓』辟倒一根木椿后,远远地插在地上。
听到那声音传来,场中两人脸上都微微变色。更麻烦的是,现在两人都已蒙上双目,谁也不知道断掉的那一根木椿到底在哪里,若是一个不慎一脚踏空,从椿上跌落的下场便是万劫不复。
"下去!"
知道情形不妙应速战速决,温方右足向后一探,,半悬半落,双掌齐出,一招『排山倒海』,直往柳清云上身攻去。
要是在平地之上,柳清云绝对可以硬答硬拚接着掌力强劲的一式,可是在这动辄受制的木椿上,倒不敢十分托大,所以听闻风声强劲的这一招迫在眉睫,猛地向下一跪,那架着劲风的一招便自他头顶打过。
温方一招再次落空,料得柳清云必定是缩起肩项屈居与自己之下,一声不哼地刹住下去势,猛然改变方向向下一压。任柳清云是大罗金仙,也无法在身躯下位的时候施展轻功避开他双掌所罩下的罡劲掌风,不下椿便等着立毙在温方掌下。
这种重手法一施出,全场为之震惊。耶律洪已顾不上什么『开口便算输』的禁令,张口疾呼:"云哥哥小心!"
听得掌风呼呼在自己头顶上盘旋而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柳清云右足一曲,『唰』的一声,整个身体向后翻倒。顿失目标的温方虽然因为使岔了力道而踉跄前行,但嘴角却噙着得意的笑,心道这一回不管柳清云再怎么武功盖世,成为自己手下败将一事已是定局。
地上,闪亮的剑道眼看就要比直刺入倒在落下的柳清云的头顶,耶律洪连叫都叫不出来,眼前一片昏黑,看不见太阳的颜色。
但就在这险到毫端的一霎那,柳清云的下坠之势竟然奇迹般地停止了,险险地停留在离刀尖不及一寸的上空,左脚单足反挂着木椿的边缘,头下脚上凌空悬挂在那颤危危的木椿上——他刚刚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竟然如此大胆地险中求胜,虽然惊心动魄,却只是有惊无险。
倒是不得不笔直前进化解自身力道的温方,在双目不能视物的情况下看不到前方便是被自己宝剑削断的木椿空域处,一脚踏空,直直地自空中摔了下来。
惊呼声又起,不过这回却变成了『大少爷小心!』这一下兔起鹘落,变故徒生。远水就不得近火的温家仆役眼睁睁看着自家少爷笔直向插在地上得刀摔落,徒呼奈何。有几个胆小的甚至掩起双目,不敢看一会儿血流成河的惨剧。
"温兄!"
听得情形不对,已自行揭开眼布的柳清云回头恰见这惊险的一幕,不假思索,平平就低空飞掠了过去,捞起温方堪堪触及刀尖的身体,足下连蹬,借了数根木椿的助力后,终于勉强脱离了椿阵中的危险地带,满身是血地掉落在泥地上——却是因为他救人心切,被温方下落的重力坠了身形,自己倒让地上的尖刀划出了老长的血口,深及数寸,血流如注。
"云哥哥!"
到现在还觉得腿软的耶律洪连滚带爬的扑了过来,急急地查看柳清云的伤势,见那最深一道伤在胸腹处,再深得寸许便是开膛破腹的伤口,差点当着众人的面就要落下泪来,赶紧撕下自己的衣摆为他包裹伤口。
"你……救了我?"
兀自喘息未定的温方有好一阵子还没恢复过来。待得已跳出喉咙口的心脏重回胸腔,回想起刚刚警醒的一幕,这才迟疑地看向伤痕累累的柳清云,几乎不敢相信这个自己一心欲至之于死地的男人,竟会对自己舍身相救。
"刀剑无眼,比武随时有可能发生意外,此时不提也罢。只求温兄能助人为善,就耶律洪一命,愚弟顿首百拜。"
柳清云苦笑着,强忍伤痛,仍是不忘日前温方所言;他能用五绝针救耶律洪的承诺。
"我……"温方支吾半晌,面上躁红,心一横索性说了实话:"实话告诉你,我生性不喜欢岐黄之术,只爱舞枪弄棒,家父虽曾多次逼劝,但我无法沉心静气去做五绝针的衣钵传人,我说我能治病救人什么的,不过是为了让你中计与我比武,现在温某的命是你救的,我骗了你,要杀要刮悉随尊便!"
"……"
柳清云大惊坐起,仔细查看温方面色,知他所言非虚。这最后一线希望竟然从头到尾只是一场骗局,心中虽是悲愤,却也无话可说。过了半晌,望定自己身边的耶律洪叹气道:"罢了,命里无时莫强求!洪儿,我们走吧。"
耶律洪一声不响地撑扶着他强行站起,两人相视一笑,已是心意相通,不再管场内众人,相扶持着并肩前行,竟是不回首一顾。
"你们要去哪?"
温方看着他们的背影,这觉得一种无言的悲伤欲满溢而出。
他们,做错了什么?
也许,知是相爱。
那份感情是诸多阻扰、重重煎熬下好不容易盼到有拨开云雾见青天的那一刻,迎接他们的却是随时会天人永隔的命运。
若说相爱,只因为是两个男人的相爱便是罪的话,那么这两个罪人的所作所为,却为何让自己深感卑劣并自惭形亏?
妹妹……他那可亲可爱、温柔善良的妹妹。可是,若泉下的妹妹当日一步踏错,以死来阻隔在他们中间,现在在泉下可是已后悔?会不会懊悔自己因一时的执迷与忌恨,犯下轻生的错而无法成佛?
因仇恨而变得丑恶的自己,延续着这样的错误,违背良心在作者最卑劣的事,用尽一切办法去折磨那两个好不容易走到一起,以最大的诚意向生者和已逝者补救错误的人。
对自己交待不过去的温方只觉得若不能做些什么来弥补的话,简直无面目苟活在这世上。
深思了片刻,忽地想到了一个办法的温方,赶紧向快要融入夕阳中的背影追去。
"柳妹夫,五绝针只传温家人,现下我无子可继父亲衣钵,你与我妹妹的孩子便是我温家唯一的嫡亲血肉。妹妹生性聪明,从小对医理一点就通,她的孩子资质当不在其母之下。如果你放心的话,把小桀交给我,假以时日他就是温家五绝针的第三代传人……"
话说出口,温方这才突地想到:要达成这个愿望,所需耗费的时日并不是三日五日。突然又开始觉得这个主意也许没有自己想象中美妙,温方讪讪住了口。
不过,前方到底还是把这渺茫的希望听进去的柳清云为驻了下足,转头看向身畔的红衣邪美郎君,低声道:"洪儿,你说呢?"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会努力活到能让小桀就我的那一天。"
耶律洪淡淡地笑着,牢牢握紧掌中温暖安定的大手,有这一刻他以心满意足,不再刻意强求过多的奢侈。
过了今天,也许明日他就会死去;也许他还能拥有许多个明天,但不管如何,明天又是另一个拥有着崭新希望的开始。
尾声
小小竹舍,坐落在风光秀丽大明湖畔。
简洁但舒适房间里,即便已经是春寒解冻,这屋子的窗棂上仍细心地塞着挡风的棉纸,浓浓药香弥漫一室。
看得出来,这屋子里虽然有病人,但这个病人却得到最悉心的照顾。
"小洪叔叔都已经同意让我试着施针了,爹为什么还老拦着我!"
一道尚带着少年变声期嘶哑的大嗓门不耐烦地发出这样的抱怨,看着病榻上虽然削瘦但神色安恬的红衣人,嘴上没毛的少年郎对父亲的不信任跳脚到极点。
"你既下心浮气躁,至少要休养三日才能下针。"
不为所动,拿过桌上一碗清淡稀粥一口一口细心喂入床上人口中的男子目光中掠过一丝隐忧,语气里是不容忤逆的严厉。
"什么嘛!亏人家还为了能早一天过来日夜赶路!"
眷恋的目光停驻在红衣人嘴角那一抹邪美的微笑上,因为父亲冷淡的回绝而大大不满。
柳清云也不说话,冷冷的目光看向满面胀红的儿子。目光里清楚地表明了:"就是因为知道他肯定是日夜兼程,所以才不允许他在体力与精神都没恢复到最佳状态的情况下施针救人。"
"可是我担心嘛!"
知道自己理亏而有一点气馁的孩子兀自嘴硬。
"没什么好担心的,你早点回房休息!"
完全不体恤儿子苦心的冷面老爹开始赶人。
"臭老爹!小洪叔叔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以前救过他有什么了不起,我很快也会是他的救命恩人!"
三下两下被扫地出门的少年吼得惊天动地。
沉着脸关上门的爹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而相当不悦,半晌才无奈地说:"这孩子,真是!"
"我看小杰很好啊!"
懒懒斜依在床上的红衣人轻笑着,小杰还是那么有活力呢,真好!
"脾气跟你完全不一样,是个温柔善良的好孩子。"
说了半天的话听不到响应,耶律洪惊讶地抬头寻找房里的另一个身影时,唇却被人狠狠地吻住了。
"云哥哥?唔……"
怎么,他的需求突然变得这般地迫切?顺从地响应着情人的索吻,像是想到了什么的耶律洪嘴角挂上了一丝狡滑的微笑,如水容光映衬下,流露着十二分邪气的眸子,像是有着魔性的吸引。
"云哥哥,小杰长得跟你很像呢。"
不怀好意的小恶魔偷偷扔下第一枚醋溜炸弹。
还是不说话的柳清云脸色更沉了。
"他好象很喜欢我,你说是不是?"
那种热烈的目光,瞎子才看不出这孩子对他的迷恋。
"……你要是累了就好好休息,我想去看看小杰这几年的长进。"
虽然想再故做淡然,但显然很不成功。气闷的老爹开始考虑出去找儿子练拳。
"噗——"
在临出门前一回头,看到的竟然是笑得趴倒在床上、肩头耸动的情人。知道自己被戏弄了的人脸色更臭地回来,见他笑得有点咳喘,忙急着给他抚胸顺气。
"云哥哥,"顺势倒在他怀中的情人笑得一脸的满足与狡黠,低声嘲弄他适才的举动:"你不会是在吃小杰的醋吧?呵呵。"
这五年来,那个原是冰冷如石的男子情感一点一点地被自己开发,一直被压抑着的快乐、愤怒、悲伤、痛苦等等情绪重新回到他的身上,他不再是对情感毫无洞察能力的冷面郎君,而完完全全是一个有血有肉,会快乐会痛苦的人。相守五年的时光,几乎补偿尽了两人之前十余载的空缺遗憾。
"我才没有!"被道破心事的人开始有一点点恼羞成怒,不过还是记得强调:"总之就算他救了你,你这辈子也只属于我了。"
"是是是!"唉,让这冷面郎君完全拥有了正常人的感情也不见得都是好事。至少在妒忌这件事情上,再冷静的男人都没有什么理智可言。
"我早说过,这辈子不管是爱或恨,我都誓要与你一生与共。"
轻轻地笑着,把残存的右手放到情人温暖的掌心,耶律洪衷心希望明天的自己能走出这个房间,实现与心爱的人携手同游人间的愿望。
许诺的亲吻落在唇畔,化做浅浅荡漾在唇边的微笑。耶律洪安心地枕靠到那具五年如一日——将来也能十年、二十年如一日给自己护佑的胸膛上,恬然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