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他还曾经干过在书房里一边写奏章一边与他下半身紧紧相连、抵死缠绵的荒唐勾当。
消息是从哪里走漏出去的?不言而喻。
更何况,那个人也并没有刻意隐瞒他的身份。
他的"红儿",复姓耶律。
辽的国姓。
辽国的三王子耶律洪!
小院里,风萧萧。
以前往来忙碌的景象是否从来没有出现过?
饮下一杯苦酒,刘汉青独自坐在自己曾经最爱的梅树下。
将他革职查办的文书已经下了,明日他就将被押解还京。
现在还能坐在这里,仅仅是因为押送他的人是他昔日当郡守时提拔上来的狱吏,念着旧情也敬重他,所以才没将他收押监审。
烛花一爆,灯影下多了个笑语晏晏的人。
绮花玉貌,一双狡黠的眼睛看着他,自唇角勾起一个邪气的笑。
"风起了,你还坐在这儿,不怕着了凉?"
彷佛不知道此间主人的重重心事因何而起,耶律洪笑着,给他披上一件外裳,神色间竟然是温柔的。
"明天,我就要走了。"
刘汉青反手握住他的手,舍不得放开。千言万语梗在心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嗯,你要走了,我也得走了。"
他笑,衣裳云霞般地颤动,喜气洋洋的红,没有一点悲戚的样子。
顺手拿过桌上的青玉小壶,倒了一杯酒,递到刘汉青面前,漫声而歌:"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月光倒映在杯中,一明,一暗,幽幽地荡漾开去,那酒也如血一般的红。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你明明对中原的诗书礼仪熟悉得不得了,却偏偏喜欢做出粗陋鄙俗的样子,好象还生怕别人不误会你似的。"
刘汉青接过了他的酒,心情竟然难得的宁静,以前很多次想问却不敢问的话,这时也像与多年老友对话般自然地问出口。
"我讨厌这些东西。它们强制性地告诉大家,什么是对的,什么的错的。把所有它们认为不合理法的东西,统统都打成邪门歪道。"好看的眉蹙了起来,修长的指头无意识地把玩着桌边的流苏,耶律洪显然也在仔细地思考着回答,"比如说现在,大家都会告诉你,你做错了。"
"呵,错了……"
从遇上他的那一天起,就错了。
可是为什么回不了头?
因为自己遇上了。害怕失去后,再也无法适应原来那片无欲无求的白。
刘汉青大笑,在他的注视下饮尽了他为他倒的最后一杯酒。
"我不悔。"
眸子里瞬间反射出深沉如碧青色琉璃的光,刘汉青梦呓般地低低索求最后一个答案:"可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一点点爱过我?"
那道冰冷的酒液流过处,带来的都是炙伤般的疼,丝丝缕缕的血自他的耳孔、鼻孔沁出,可笑的是,这将死的人犹自不弃不舍,去苦苦追索一个渺茫的希望。
耶律洪冷冷地立在当地,不动,也不说话。冰冷的视线,像一把利刃,刺向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鲜红的血浆自胸腔迸裂出来,酸涩、浓烈、甘苦,平生第一次这样品尝自己血液的滋味,那血是从他心上流出来的。原来,心碎的滋味,就是这般——比死亡还难受的痛楚。
幸亏已经有了死亡的仁慈救赎。
刘汉青叹了口气,目光完全地黯淡下去。
一朵乌云悄悄地遮掩了月光,彷佛明月也无法指引一个痴心的灵魂归处。
耶律洪伸手轻轻抚合了他的眼睑,顺手把一朵鲜红的罂栗别在他的衣襟。
月光再皎然时,院内已经失去了那抹红得夺目的身影。尸首像是睡着般安静地躺在梅花丛中,鲜红的罂栗花瓣映衬得刘汉青的脸也如他曾经最爱的白梅花一般洁白。
谁也没有留意,在刚刚那一瞬完全黑暗的静默中,那个绝情的人儿彷佛说了一句最痴情的答案——
"除了他,我谁都不爱!"
只可惜逝去的人永远也听不到了。
微微的风穿过屋檐的空洞处,一声、两声,竟又像是《淇奥》的琴音。
如花落般幽怅的叹息。
远长的古道,一匹青骢马拉着一辆朴素的马车,风尘仆仆地踏入了幽州边境。
"的的"的清脆蹄声,停止在一幢大门紧闭的宅院前。
马上轻衫骑士微皱了下眉,跳下马来,伸手叩响门上的拉环。
这骑士约莫二十四、五的年纪,简朴的衣冠并没能把他身上不自觉流露出的尊贵之气削弱分毫,相当俊朗的脸上,眉宇间有一线隐忧,紧抿的嘴角勾勒出冷硬的线条,比较可惜的是惯常保持着一副严肃的表情,不茍言笑。不过,若别人知道他的身份,倒也一定觉得他保持这样的冷淡与严肃是必然的。
柳清云,当朝兵部尚书之子,据传闻师承少林寺院僧,步入仕途后,曾在刑部任职。他能力卓绝,武功高强,无论多疑难的案子,多棘手的大盗遇到他也唯有乖乖束手就擒,江湖人称"铁面玉郎"。
升任两江知事后,仍以公正执法闻名于世,倒是个难得的好官。
他这次远赴幽州,却是来上任的。
前任郡守刘汉青犯事后幽州城重又吃紧,柳清云自认接替知交好友上任,义不容辞。
在敲了门后半天都没听到响应的情况下,柳清云的眉锁得更紧了。
大白天的还把门关得这么紧,莫不是这里出了什么事?
强烈的不祥预感袭上心头,手下叩门的举动愈发急促。正当他准备强行闯入的时候,院子里踢踏的脚步响起。
"谁啊?"
苍老的声音颤巍巍地迎向萧条的院门,被一个憨憨笑着的小姑娘扶出来的老者探出来张望打量的眼竟是惊恐而惶然的。
"陈总管,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汉青呢?叫他出来见我。"
见有人出来,松了一口气,柳清云也顾不上客气,急着要先找多年来相契的老友刘汉青问明一件事。
"柳大人……刘大人他……他已经去了!"
白衣老者跪倒尘埃,放声大哭。
数日来的担惊受怕,此时如见了亲人般地将所有委屈尽诉。
"他们说刘大人是畏罪自杀,我拼了这身老骨头也要守着刘大人的尸首,就等有人来还他一个清白。刘大人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官啊!怎么可能里通外国,通敌叛变?"
"什么?"
柳清云虽然已经极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但震惊仍是在所难免。
把手上的缰绳一丢,身影一闪晃过老者,在间不容发的空隙里穿入,直奔内堂而去。
"柳大人……"
被他鬼魅般的身法吓到,再回想起这近年来宅子里传出过的鬼影传说,陈老总管不由得浑身机灵灵打了个冷颤,腿脚发软。
"陈老伯,您别怕,相公是太担心刘大人了。"
一个温柔的女声适时地安抚了他的惊惧,柳清云载来的青篷小车上,两根春葱玉指挑开了一角软帘,一双明亮的眼睛闪烁着温暖与理解的光芒,柔和的目光无形中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刘汉青与柳清云本是同侪,又是知交,是以即便在三年前就已随少主人远赴边疆的陈总管也知道,车上坐着的必是柳大人之妻。
柳夫人闺名温倩,字婉仪,原是翰林医官温佳霖之女,温柔婉约,心细如尘。在一次意外遇险中为将军世家的柳清云所救,英雄救美的佳话后,缔结连理的两人倒也和和美美,相敬如宾。
她虽然算不上绝顶美女,可是身上那一种温柔可亲的气质,叫人不由自主地倾倒。这样的女子温柔如水,沉醉其中也只是微醺,叫人全然安心的存在。
冷冰冰的柳大人身边是得有这样一个可亲可敬的夫人,才不会让人望之生寒呢。
在那两道柔和的目光安抚下,陈总管觉得自己好象在温水里泡过一泡似的,略定下了神。
片刻后,刚刚一闪而入的柳清云已经铁青着脸又走了出来,叹了一口气,也不说话,伸手将自己的夫人扶了下来,顺手接过了她怀里的孩子,肃穆的神色吓得刚刚睡醒的孩子想哭又不敢哭。
"乖,小杰不哭,爹爹带你去拜奠一个很好的叔叔。"
为丈夫的体贴嫣然一笑,见到他的神色就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柳夫人柔声安抚了儿子后,这才扶起地上的老人家进去了。
简洁的室内,供桌上两根素烛,三柱檀香吐着幽幽的青烟,几上一些鲜花供品也无,想是平素与刘汉青相厚的官员们都怕担上关系,不敢前来拜奠。
人情冷暖,可见一斑。
柳清云肃了肃面容,把自己的儿子放到地上,自己颔首三拜的同时低声命他道:"给你刘叔叔磕头。"
小孩子虽然不懂事,但却甚为乖巧,努力地把自己胖敦敦的身子跪好,正要磕下头去时,却发现桌底石板的缝隙间掉落了一朵红花,当下玩心大起,爬到桌下把那朵花捡了出来,笑嘻嘻地递给他爹爹看。
柳清云不好当着人对一个无知小儿太过计较,皱着眉接过花时不禁讶然:"这是罂栗?"
那朵殷红的花虽然已经枯萎,可仍红得火一般,不难想象这花若在全盛时期会是多么的耀眼夺目。
"这是原来插在刘大人衣襟上的,可能是老奴搬动时掉落了……唉,刘大人生前结交无数,身后就只得别人送过这一朵花。"
耳目不聪的陈老总管叨唠着,想伸手把这花放到供桌上去。
"陈总管,这花可能是一个线索,先别忙着放回去,回头我还有话问你。"
柳清云仔细地把那朵枯花收起来,淡淡地道:"接下来我们可能要在这里叨扰一段时日了。
第二章
空气中有一种细细的甜味,如兰似蕙,可是细细分辨起来,却什么都不是,带了一种甜腥气味的花香,自有一种动人之处,竟是中人欲醉。
在这有着天然地热温泉的山谷,热气氤氲中,泉边石旁,金黄的砂砾上遍植着同一种血色红花。盛放的花海如血海,让人看了只觉心头一悸,像快呼吸不过来的颤栗。
偏偏那花却又艳丽无匹,轻薄微褶的花萼姿态葱秀,迎风飞舞俨如蝶翅,喷红流彩,叫人神为之夺。
花海里隐隐传来人声。
初上的弦月将温泉后方一座离宫点缀得美仑美奂,雾似的薄纱扬起处,依稀可以看到一个活色生香的人间地狱。
弥漫着淡蓝色烟雾的大厅里,烛光下,一个坦着白肉的男子正在鞭打一个被捆绑起来的美丽少年,乌黑的鞭子灵蛇似地纠缠着少年白嫩的肌肤,挣扎扭动的年轻胴体上除了鞭痕外,还有着滴蜡的痕迹,但奇怪是不管是打人的人,还是被打的人,脸上都是一副迷醉的神情,被打得伤痕累累的少年脸上似笑非笑,眼神麻木而空洞,好象根本没有痛觉似的。
以这带着邪恶欲望的表演为中心,四周扩散开去,丑态毕露的达官贵人们追逐着穿著暴露的少男少女们,嬉戏声、浪笑声、嗲语媚态勾人心魄。
更有不少人懒懒地躺在一座喷吐着搦溺轻烟的香鼎旁,惬意地将那淡蓝色的烟雾深深地吸入鼻腔,脸上皆是一副飘然欲仙的神色。
"哼。"
夜风习习的室外,独立在花丛中的人冷眼看着那浮华靡丽的宫殿,从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冷哼,仰头饮下杯中的酒。
微微的风吹起他身上宽松的红袍,赤足踏在沙地上,就这么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竟已经有一种妖异的诱惑力。
这种魅惑不是来自他艳丽的脸、含笑的眸,甚至不是从他的身上发出来的。
仿佛是他只要往那里一站,周围的空气就自然地形成这样一种魅惑的漩涡。
让人心甘情愿地被吸引,全然不由自主。
"主子。"
微带衣袂破风声响起,一个黑衣劲装武士自花海中掠出,跪倒在他面前,"果然不出您所料,柳清云在幽州住下了。"
"哦……"
他淡淡地应着,仿佛对这个消息浑然不放在心上,只是那一瞬间眼睛闪烁起的光芒灿若明星,引来跪在地上的武者深深爱恋的目光。
"主子,属下不明白,您为什么这样关注他的事,甚至不惜精心设计……"
武者的话并没能说完,因为站在花丛中的耶律洪已经冷冷地瞪过来了,过分端丽的面容上,锐利的眼神让人打从心底泛寒。
"吃醋?好象还轮不到你!呵呵……"
冷笑着,这传闻中笑着杀人也不眨眼的小魔头走了过来,武者抖了两抖,也不敢避开。
所幸,耶律洪只是走近前来,轻轻地抬起了他的下巴,并没打算进一步惩戒他的样子,却也已经把跪在地上的男子吓出了一身冷汗。
"主子,小人只是……怕六王爷对您起疑心。"
这个满身是毒的邪魅美人端的叫人又爱又怕,令人胆战心惊,但……却又偏偏有着叫人不自觉沉溺其中的魔性美丽。
武者因为他的逼近而面上红了红,低下头去。
"哦,"对下属的关心似乎浑不在意,耶律洪漫不经心地开口道:"赵卫,我听说你私下将罂栗中提练出来的『烟霞膏』送到大王子和二王子处,这你倒不怕六王爷起疑心了?"
"这……"突然发现自己自以为很保守的秘密根本就让别人洞悉无遗,那跪在地上的武者,赵卫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一咬牙道:"是,我是送了。这也是为主子您着想,六王爷现在虽然摄政称王,权重一方,但毕竟年事已高,将来的王位迟早得归还到大王子或是二王子的手上,现在主子有六王爷做靠山,自然没有人敢动您的主意,但也得为将来长远做打算。"
"呵,赵卫,你知不知道我最不喜欢你的一点,就是婆婆妈妈,杞人忧天。"轻笑着说完这两句话后,耶律洪脸上神色转而深沉,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静默了一响,淡淡道:"下去吧,柳清云的事,如果有第三个人知道了,你想六王爷会怎么处置一个背着他投靠二位王子的奴才?"
"属下知道。属下告退!"
这又毒又狠的美人儿,到底还是不放心他的多事,明明知道他私下与大王子二王子接触是为了他今后的利益做打算,却掉过头来拿这件事威胁一个对他耿耿忠心的下属。
这种寡廉鲜耻的事在他做来,竟是最自然不过,就算他明明知道别人对他的好,却偏偏将那一片心掷在地上践踏而毫不可惜。
赵卫心里又酸又苦,再行了个礼,黯然退下。
耶律洪呷一口冷酒,目光飘远,竟是向着幽州方向怔然出神。
夜色更浓。
"洪儿……"
华丽宫殿里的淫靡之舞更为炽热了,风中似乎传来一声声苍老的呼唤。
耶律洪突然觉得一阵反胃,并没有响应那召唤他的华服老者,反而悄悄地自花海的另一边逃逸了出去,赤着足,踏在崎岖的山路上,有一种自我放逐的痛快。
明月如霜。
皎皎的月光照在一抹枯槁的残艳上,竟是来得分外动人。
柳清云左手捻转着那朵本不合时令的花,深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这种不祥的花,总会叫他不自觉地自心头浮现出一个人影。
太过惊人的巧合!
思及一个叫自己头痛的人物,额上的纹线,皱得更深了。
"相公……夜深了,担心着凉。"
温柔的语调在背后响起,一双纤素柔荑把一件披风披到他的肩上,体贴的柳夫人还带来了一壶热气氤然的茶,无言地替自己的夫君撤换掉桌上的冷酒。
"你还在想刘大人为什么要自杀?"
温柔的目光落在那朵花上,夺目的红,极度让人不安的颜色。
"他绝不会自杀……依汉青的性子,就算真的做错了事,也一定会等到一个公正的裁决,而不是像懦夫一样地选择死。"
一切问题的终结:一个意志坚强、将来仍大有作为的男子怎么可能选择自绝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