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陌度阡 上————河马凉

作者:河马凉  录入:06-04

  密不透风的仓棚里翻折股潮湿的霉味,让人嗓子发痒。我跑到刚才响起巴掌声的石磨边,伸手接住黑暗里那人递过来的一包硬梆梆的东西。
  “你怎麽又偷豆饼,这东西能把人噎死,有馒头麽?”我压低嗓子问,顺手往他的衣襟里摸。
  我的手指刚碰到他,他全身一激灵,使劲把我推倒在地。
  那家夥肯定私藏了东西,我翻身抱住他的腿,把他也给掀到了。他在一片寂静的夜色里两腿乱蹬,拼命挣扎。
  “什麽人!”有人大喝。
  我还没来得及躲闪,身後却传来了求饶声:“军爷,军爷您放过我吧,我们就是来偷点豆饼充饥。”
  火折子的光虽不亮,却足够映红四张神色各异的脸。
  我看到小狗子手里拎著个瘦老头,而我的怀里,则抱了个大姑娘!
  原来刚才我认错了人。这下是家贼捉住了外盗,巧了。
  “是你,赵不定!”我回手拽住老头的胳膊嚷:“还我一吊钱来。”
  “咱和闺女都靠偷的了,哪还有钱还你?”
  一旁的女人哼哼唧唧地想哭。
  “不成,你得还我那一吊钱,否则……否则我把你……”
  赵不定伸长了脖子:“咱赵不死还怕了你了,有本事你一刀宰了咱!”
  “你……”我气得脸色发青。
  小狗子凑上来问:“他以前欠你的钱?”
  “不是欠,是偷!”
  “那还不简单,父债子偿,你取了他闺女不就成了,白捡个媳妇。”那小子一脸坏笑。
  抱著绝不吃亏的决心态,我想都没想就说:“行。”
  没等赵不定喊,我拉著那个女人跪在满地的稻草上胡乱磕了几个头:“天地高堂全拜过了,今晚就在这洞房。”
  小狗子拖起翻著白眼的赵不定出了棚门,我捏起火折子端详我那一吊钱换来的媳妇。她像一只受惊後健硕的牛犊,由於长年耕作的原因皮肤粗糙,肮脏不堪的裙摆像皱巴的葱皮一样裹著不住颤抖的身子。
  其实此时此刻,我才发现自己对女人根本没什麽需求,洞房的下一步要该怎麽做,我竟然有点不知所措。说实话,现在我比她还要紧张。
  正想开口安抚,那女人却不知从哪里操起一根门闩重重地砸在我脑侧。
  我靠!你至於麽你。
  ……我估计,这也是我这辈子後来再也没对女人起过什麽心思的最初原因。
  约摸一袋烟工夫,我捂著头痛欲裂的脑袋跑出粮棚,看见小狗子正在马槽前打盹。
  “赵不定呢,你怎麽看的人!”
  “他都成你老丈人了,你还急什麽?”
  我用袖子擦著左额上流下的粘糊糊的东西抱怨:“我媳妇跑啦!”
  “啊?”小狗子转身解下一头正在嚼草料的骡子,把缰绳塞到我手里:“那还不快去追!”
  骡子对估计半夜里还要干活有点不太乐意,跑得跟驴一样拧来拧去的。我坐在上面,脑袋疼得厉害,木然地在夜色里向前追赶,心里面憋著口咽不下的气。
  盲目追赶“媳妇”的热情被水田里的夜风一吹,渐渐消散在乡间纵横交错的阡陌之中。没人敢保证那女人会沿著哪条小径消失在这片夜色里。我垂著头,骡子知趣地放慢脚步,悠哉游哉的样子。不远处农户的矮墙下,一只纺织娘在歌唱:吱吱嗦……吱吱嗦……;茫茫夜空中,蝙蝠亢奋地呻吟。夜里的寒气在叶子上结成水珠,吧嗒吧嗒滴下来,显得很是静谧。
  “当──”一声脆响打破了宁和。
  和那日的金戈铁马相比,今晚这点零星的刀剑声仿若微不可闻。两道黑影吃力的翻过矮墙,扑通砸在地上,纺织娘受了惊吓,顿时噤声。
  我扯住缰绳。这种事,切莫沾身才好。正欲转身逃离,身後传来其中一个人的声音:“别走,求你……救救我家主人。”
  我不敢出声,冲著他连连摆手,但又不敢撒丫子就跑,我怕他武功高强,飞来一刀就要了我的小命。谁知他硬撑著条断腿,把另一个人猛然拖近几步,架在骡子屁股上。那骡子很应景地用粘著粪的尾巴一阵狂甩,勾掉了那人头上的一顶软帽,他打个趔趄,好容易才站稳。
  怎麽生得不像个强盗,倒像戏园子里捏著兰花指的小倌,眉清目秀,好生眼熟。
  “我等遭恶人追杀,身受重伤,在下力敌众贼,腿骨已折,实已无法保全。求小哥带我家主人速速逃命,在下自当断後,与众贼力战至死!”他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根本不问我这个路人甲有没有见义勇为的勇气与决心。
  说罢,他抬手在骡子圆臀上猛扎一刀。
  骡子吃痛,立时忘了自己血统已经退化,只当自个儿是匹战马,嘶鸣著夺路狂奔。
  我被颠得浑身乱颤,骡臀上那昏迷的人则被颠得无意识地不住呻吟。眼瞅著越陌度阡,刚才那矮屋早已不见了踪影,但由於响动太大,从屋里追出的追兵倒是近了不少。
  於是乎,我做了一个伟大的决定──用尽全力把骡子上的那位伤者拿脚踹了下去!
  身後的马蹄声一片慌乱,渐行渐远。
  终於,安全了。
  太阳的光芒从远处的从远处的云端滑出,无声无息。鸡鸣狗吠,农家的小院里炊烟就像画在宣纸之上的一棵树,笔直向天,若隐若现。稻香四溢,正所谓老马识途,这骡子倒是继承了先辈的优点,驮著我缓缓从原路返回。行至昨晚的村中,竟赫然看见一具被血染得赤红的身子横亘於长满白花菜的小路上。
  翻身下来,壮著胆子靠近,看著地上那人,眉目紧闭,脸色赤白。身上的白罗绢子早已被干涸的血迹染得污浊不堪。我用手摸摸胸脯、探探鼻息、拽拽胳膊。
  早已气绝,又硬又凉。
  我跪下,磕个头:“公子莫怪,小的与您无冤无仇,您进了阎罗殿,记得描画出昨天追杀您的那些人的样子就可,小的真的只是路过。”
  昨天把你踢下去,算我欠你的,反正这活儿我以前也是常干。轻车熟路,我把尸体一点一点往路边拖。好歹找个洼地收拾出个坟头,免得暴尸荒野,怪可怜的。临填土前我把那人的混身上下摸了个遍,摸出银票三十两还有些碎银,再加上块质地上好的腰牌:一面刻著个“帅”,一面刻著个“顾”。
  等我再爬上路,却发现,我的骡子弃我而去,估计是自个回家了。
  这下我可不认得路了,怎麽办?嗟叹,早知道就不做这个好人了,可是立时我又反悔──还是埋了好!埋了好!
  “恩公……恩公……”
  昨夜那个长得眉清目秀的侍卫,拄这条枣木棍子一瘸一拐的出现在我面前。埋好了死人,免得他问我要人。
  说实话,我没打算救他,也没打算被他救。但是他现在张口“恩公”、闭口“少侠”,怎麽听怎麽让我别扭。还有,有人把恩公当马骑的麽?
  “恩公,此处不宜久留,我们离京师尚有一天一夜的路程……”
  “你说得那是马,可我是人。”
  一天一夜,我背著他这个断了腿的家夥,恐怕三天两夜也走不到京城。
  侧过头,嘴里叼著根枯草茎,对著他说:“我姓於名旻远,无字无号,布衣百姓一个,麻烦你别这麽恩公、恩公的叫好麽?”
  他探下身,笑道:“忘了自荐,恩公唤我子信就好,在下自十五岁起便因祖上隐蔽,在朝为官。”
  “那你还是叫我小於好了,这位大人!”我立刻换上了一副露出十二颗牙齿的标注服务性行业笑容。
  “什麽大人不大人,还不都是主子的家奴。”他很不在乎地笑,细细的眼睛弯出个好看的角度。
  我觉得,他的美貌和他的善良几乎划了等号。
  骗他说我昨夜慌乱之中最後於他家主人走散了,他竟然也信。还拿出三十两银子来托我送他回京,说是要禀报遇袭消息给上面的人知道。我细细想来,这一来一回足足赚了五十多两,够吃下半辈子了。我今个儿,绝对捡了个宝!
  “小於。”
  “嗯?”他的头发软软的垂在我的颈子里,凉凉的、软软的。
  “你这身军衣,行走在路上,怕被人当了逃兵。况且正有人在追杀我们,你我还是小心为好。”
  “这还不简单!”我把他放在路边一棵正在抽芽的柳树下说了句“稍等”,转身跑向片林子。临进去前,忽觉得不妥,万一我不在的时候追兵到了,他怎麽办。又折回身去,将他拖到块大石後面,皱著眉头把脚下的黑泥抹在他的脸上,仔细端详了好一会,觉得一楚楚公子愣是都被我整成个非洲外宾了,应该不会有人能认出他来了。
  看著自己的作品,满意的搓搓鼻头,最後交待:“你且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如果有人经过,万万不可作声。”
  他盯著我看,之後点了点头。

  越陌度阡 第五章

  第五章
  半个时辰后,他便头戴一顶褪色小帽,身穿一件下摆打着密褶的青色布衣,腰束一条青丝织带,成了名赴京赶考却在途中失足受伤的仕子。而我则扮成陪附主子的侍书,怀抱塞着他那身值钱衣服的灰布包袱,背着他赶往城中医治腿伤。
  用偷来的两件破衣,骗得暗花云缎外衫一套。划算、划算!东西到手,心情颇好。望向路边,人道说江南风光好,的确如此。此时正值冬末春初,极目望去,薄雪之下,桃柳争妍,桑麻遍野。竹篱茅舍散落林中,错落有致,遥遥相望。
  我们在道上行走了半日,其间只遇上几个农家子弟赤着脚擦身而过,之后便是两个衙门当差的气昂昂催马扬鞭疾驰而去。马蹄扬起的尘土遮住了前面的景致,我眼前一片纷纷扬扬的混乱,不免扫了赶路的兴致。
  可他看见官差后,偏偏急着要催,让我好不耐烦,但又觉得这人身上必还有利可图,便不好发作。只得任劳任怨,像只眼前吊着根胡萝卜的驴蠢驴一样,默默充当别人的坐骑。
  也不知是他催得紧,还是我之前低估了自己的耐力。不到第二日的日暮,我们真的在关闭城门前赶到了京师。
  天色渐暗,他指引着我一刻不停地走。我累得两腿像是陷在了淤泥里一般迈不开步子,只是低着头机械地背着他向前移动。不知不觉,眼前的景色变了,穿过厚厚的因为潮湿而变得斑驳不堪的朱墙时,他向候在门边的乌袍人递了块牌子。之后便是长长的夹道,两侧的高墙中隔着一道道小门和高高的门槛,我艰难地迈过门槛,跟着换了一个又一个的提灯引路人悄无声息地走着。在一栋镂花纸窗往外溢着昏黄的光的暖阁前,他终于低下头轻声说:“到了,放我下来。”
  好不容易直起身子,我舒展四肢,活络活络自己酸痛的胳膊。望着屋里,正想进去喝杯热茶暖暖手。可他却整了整自己的衣襟,撩起下摆,跪了下去。
  连忙收回自己的步子,看那提灯的灰衣奴才熄了灯笼,说:“候着”,然后蹑手蹑脚地掀起暖帘上的松木撑子躬身进去。我这才想起自己的身份,缩着脑袋跟着跪在子信的身后。
  虽说南方的冬季不像北方那样冷,但是跪在附着一层薄雪的冰凉的汉白玉石板上,滋味却也不怎么好受。那寒气就像无数条细虫,钻着膝骨缝向上爬。
  屋子里很静,好像没有人。我坐在自己的脚跟上换了无数个姿势,还是忍不下去了!这少说也将近两个时辰了,怎么就没个人应我们一声呢。不耐烦地抬头,却看见他的腿下,雪已化了大半,确是因为被流出的血浸的融了。
  我从身后猛拽他的袖子,他转过头来,看见我的眼神,反手握住我拽着他衣袖的手腕,安慰我道:“不碍事。”
  这上头也太不近人情,见就见,不见就不见。我们这么心急火燎地连夜赶回来,却在这里跪着没人搭理。
  猛地抽回手,悻悻扭过头去。不知苦熬了几个漏刻,一个声音才从屋里荡出:“传——兵部尚书顾淳郁晋见……”
  呆了一下,谁是顾淳郁?顾淳郁不是大破邺军的那位温文尔雅的邗军主帅么?不是昨晚上已经命丧黄泉的那位“主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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