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埃————凌影

“即使是谎言，吉斯廷，你也从未对我讲过一句。”

“你希望我用甜言蜜语蒙蔽着，用糖衣包裹着，才会乖乖回到怪兽嘴里去？”

“那至少让我觉得，任何牺牲都是有价值的。”

“没有任何牺牲是有价值的！”

“对，就象你可以为了完美拜寻而放弃自我，他也不会感谢你！也许他还会嘲笑你这个笨蛋！”

吉斯廷突然笑起来，笑如抽泣，细小微弱。

默文也随着他笑，他指指吉斯廷，再指指自己，道：“为什么我们会在一起？因为我们是同样的笨

蛋。”

两个失去轨道的星球，迟早会没头没脑地撞在一起，完蛋。

＊ ＊ ＊ ＊

天亮的时候，默文装备整齐，在克里仔仔细细检查一遍过后，驾上门外边的雪橇。

吉斯廷已经早他一步，在凌晨时分，披挂着月色，从容离去。

这下才好。默文耸耸肩膀，想，何必要这种可笑的生离死别呢。

雪地上只剩下一匹狼，应该是那匹叫史诺的，失去了伙伴的它焦躁地在原地转来转去，不时用鼻子

去嗅雪面，似乎想要从残余的双双排排的脚印中，寻找往日相伴携肩的味道。

默文耻笑他这种属于畜生的眷恋。

他试图装出全无所谓的样子，但谁都知道，虚伪的表达并不适用于他，克里一眼就看破他的心事。

克里在背后用宽厚的手掌搭上默文的肩，靠在他身边，遥遥指着一个方向，笑着说：“那个方向…

…吉斯廷去的方向。”

他指着远方一片树木葱笼的森林，虽然早雾迷蒙，但那儿绿意盈盈，通向春光明媚的山下小镇。

春天，跟默文的将来是相反的。

“你想去寻找他吗？”

默文冷笑：“他不是我该找的人。”

静默片刻，默文又道：“他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

“是你令他重生的。”克里道。

默文不语。

“相信我，你有这种力量的。”克里又用那厚厚的手掌重拍默文两下，仿佛将千斤重担压在他的身

上，他语气深沉，象是有未表达的意思。默文弄不透，疑惑地望了克里两下。

但克里只是笑，脸上皱纹纵深，堆挤出一个属于长者特有的微笑，意味深长。

克里在史诺身上安装雪橇的皮带，他的手掌温柔地抚过史诺身上的皮毛，史诺撒娇般地将头拱在他

的怀里，克里小声地安慰它，一边对默文道：“它是一匹受过伤的狼。”

“嗯？”默文没听清楚。

“我是说史诺。两年前我在郊野的一个陷井里面发现它的，当时它中了机关，右脚还有严重的枪伤

，看得出来它跟猎人曾有过一番追捕，然而最后对方还是没能够捉到它……真是倔犟的小家伙。”

默文哼了一声，想，怪不得，这种野性难驯的野狼还可以为人类驱使。

“那邱比呢？”默文又问：“它也受了伤？”

克里笑笑：“没有。我收养史诺之后，就总是觉得有只狼绕着这间小屋，日日夜夜逡巡，侍机而动

，当时还以为它要攻击我。”

“它们是……”

“伙伴。”克里答道：“邱比的身上还沾染着史诺的鲜血，当史诺受伤后，邱比负责引开猎人的注

意力，这样它才可以从陷井中逃出来。但当史诺再回到原地后，才发现伙伴已经不见了，它是嗅着

史诺的味道找到这里来的。”

默文抖抖肩膀，道：“那你当时岂不是很害怕。”

克里哈哈大笑：“那是当然！我怕得要死！要知道我可不是捕猎为生的，我家里除了火棍外，就连

一把猎枪也没有！那匹愤怒的狼以为我捉捕了他的伙伴，发狂地对着我的小屋怒吼，用他巨大的脑

袋撞我颤抖的小门，吓得我躲在火炉旁边！哈哈哈……”

克里大笑了一会儿，回想起往事，眼泪都快冒出来，他赶紧用手去捂眼睛，倒不是怕掉眼泪的窘相

被默文看到，而是这儿天寒地冻，眼泪冒出来没片刻就会结成冰晶体，冻得他眼睛都张不开。

克里又道：“那时候我相信，野兽间的情谊，对伙伴的忠诚是绝不亚于人类的！虽然它们不会讲话

，但有时候只需要轻轻一声呜咽，一个眼神的交流，什么繁文缛节都省却！岂不是比人类都真诚！

”

默文笑笑：“是，人正是有了太多交流，有时候说得越多，距离越远。”

正说着，他重重扯一下史诺身上的皮绳，把这只沉浸在悲伤中的狼拉回来，史诺的身体卒不及防地

一缩，它恼怒地回过头来，嘴牙咧嘴对默文吼。

默文撇撇嘴角，嘲笑他，失去伙伴的狼，就连猫都敢欺负你。

默文驾上雪橇的车座，又重重地扯一下缰绳，牵动史诺身上的皮肉，后者终于不敢再向他呲牙，埋

过头来奋起四蹄，将雪橇拉出雪面。

狼的脚印，雪橇的压过的厚重的雪痕，默文的心之轨迹，在干净洁白的雪面上面划出两条长长的痕

，一路而去。

这是一个难得无风的清晨，空气凝固得象块美味可口的果冻，默文的脸划过这些膏状的空气，从防

风镜中望去，天地阴沉。

然而平静却没有维持多久，当默文驾着雪橇翻过一个山岭时，空气的流动倏然加剧了，浑圆的天空

尤如一面被粗暴打碎的镜子，摔碎的镜面被狂风夹裹在怀中，愤怒地朝行者的脸上划过来。

默文裸露在外的脸，仅仅是被一个细小的冰匝扫到，微麻的刺痛，他的脸上划过一条细长的、鲜红

的纹，在血液还未来得及奔涌出来，就被凝固住，结成流星状的伤痂。

史诺的脚步停在山顶，默文走下雪橇，加紧几步爬上坡顶，在他视线下面，气流正形成涡漩状，卷

起层层叠叠的厚重积雪，漫天飞舞，造成一股向外推进的龙卷风，无法逼近。

史诺长长的毫毛被风雪捋得极为顺从，连头皮都在向后拉扯着，呲出的狼牙寒气森森，默文连忙抱

着史诺滚下山坡，想避过骤急的暴风，然而它紧随而至，在背后推动着，把正在奔跑的默文摔了个

狗啃屎，直直扎在雪堆里面。

暴风雨以惊人的速度把默文掩埋起来，史诺奋力刨起后蹄，叨住默文的衣服试图把他从埋墓中拖出

来，默文的帽子掉了下来，雪花和冷风顺着脖子灌进衣服里，瞬时间连他的心跳都要凝结住。

好在这阵风暴来得骤然，去得迅速，没过片刻从一个山岭飞跃过另一个山岭，待得风平，默文随着

史诺的力量从雪堆中滚爬出来，拼命抖落身上的积雪。

再看向四周，暴风已经将雪山的形状改变了，他甚至分不清自己从哪个方向来，默文苦笑，若是没

有野狼的带领，自己恐怕早就迷路做了这山野间的孤魂野鬼。

默文正欲呼唤史诺一齐前行，耳边却听到一阵凄厉的呼啸，方才暴风骤临之际觉察不到，如今四野

一片静寂，兀然响起这声长啸，让人毛骨怵然。

史诺的反应更加激烈，他在听到长啸的同时突然一个挺身，姿态狂傲地仰起脖子，对着高远的天空

，对着远处重山叠峦，尖利地嚎出一声。

狼嗥。

默文突然意识到刚刚那声极尽凄厉的长啸是邱比发出的。

它和吉斯廷去了哪里，为什么这里竟然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

默文隐隐感到不安，而史诺则焦躁无比地在原地跳跃，仰起头来声嘶力竭地吼，直吼得山野震动。

默文怵怵然，颈间化开的积雪变成沸腾般的温度，烧灼着他的身，他的心。

史诺发了狂般，用力在雪地上打滚，想要挣开捆绑在身上雪橇的皮带，它喉中愤怒低吼，用狼牙撕

咬结实的皮带。

默文意识到史诺一定知道邱比在哪里，它很焦急，邱比一定出了事，它想要赶去营救。

他上前去帮史诺解开身上的皮带，后带在挣脱的同时箭一般冲出去，幸得默文手快抓住它脖子上的

一块皮毛，否则恐怕就被它远远甩在后面。

默文在奔跑间吃力地爬上史诺的后背，压低身子，双臂牢牢箍在史诺脖子上，它的速度使风又变得

袭人了，不一会儿他们穿进茂密的丛林之中，史诺在其中灵敏地穿梭。

史诺疯狂的奔跑，前蹄荡起腾腾的雪花，默文什么都看不见，突然它一个骤然的转弯，把来不及坐

稳的默文重重甩出去，他的身体撞在一棵大树上面，一团积雪砸下来，把他盖了个严严实实。

默文滚起身，看到史诺突然停下步子，全身伏下，隐蔽地藏在雪的掩饰下，两眼冷冷望着前方。

他摘下防风镜，也望着前方，白茫茫的雪地里星星点点错落着黑色的原点，微微移动，当默文意识

到那些是人的时候，史诺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因为它在那群人的包围间看到自己的同伴。

邱比孤立无援地站在一片断崖间，厚重的冰层突然断裂，坦露出下方深不见底的深渊，邱比身上坠

着长长的皮带，将它的身体紧紧勒住，邱比吃力地抓住地面，不向悬崖滑去，然而下面却好象坠着

非常沉重的东西，牵动它的身体，难以维持，不断向悬崖的方向滑落。

史诺冲上前去，叨紧皮带，与邱比一起奋力向后拉。

默文起初怔怔的，不明白发生什么，但邱比又一声凄厉的哭喊，仿佛把他从梦中惊醒，他知道发生

了什么，虽然他无法解释为什么会这样。

吉斯廷今晨乘坐跟他一样的雪橇下山，由邱比拉车，在这个时候他们本该正在山底下享受温暖的春

风、惬意的新生活，然而为什么邱比竟然会出现在反方向的山上！

他们遇到可怕的灾难，那一定是刚刚那阵暴风雪所致，吉斯廷的雪橇失势从冰层断裂的悬崖上面跌

落下去，皮带还牵在邱比的身上，它拼命想要把吉斯廷拖出深谷，但它的力量实在不够，在绝望之

际邱比发出凄厉的惨叫，狼的本性使它呼唤同伴的帮助，这呼唤是如此神奇而富有力量，史诺来了

。

默文简直无法想象自己会真的出现在这里。

他还能够见到吉斯廷？

不，大概永远都不可能了！

默文惨叫一声，从藏身的大树后面发狂地奔出来，朝悬崖的地方奔去。

他完全没有在意雪地上的那些黑衣人，然而刚刚一匹狼突然冲出来已经将这些人吓了一跳，如今又

冲出来一个人，他们就不可能坐视不理。

在默文奔跑的时候，一个男人蓦地伸出手臂，弯曲手肘朝他的下腹部重重地击，默文痛呼一声，身

体象个翻滚的陀螺一样摔在地上。

他痛得打滚，抬头看眼前这些人，他们穿着厚重的大衣，眼睛也被防风镜摭挡住，默文哼了一声：

“你们……”

一个站在旁边的男人突然发出爽朗大笑，他摘下眼镜朝默文走过来，用手臂拍他的肩膀：“好久不

见。”

默文愕然望着他的脸，他还从没有在这么光明的地方注意过这张脸。

吉斯廷。

真正的，独一无二的吉斯廷。

他本是默文此行真正要见的人，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在这种境地。

默文转头去看坠下悬崖的雪橇，其实那里只剩下两条黑黑长长的带子，一瞬间默文生出某种幻觉，

他心安理得地想：太好了，吉斯廷没出事，他还在这里。

但他知道不是的，眼前这个男人虽然有一张跟吉斯廷一模一样的脸，或者说其实他才是真正的吉斯

廷……

默文知道不是的，他永远不是自己要见的人。

“吉斯廷！”默文从雪地上翻滚起来，顾不得身上剧痛，朝悬崖那边扑过去，但他没跑几步，又被

后面沉重的力道打倒，一只厚重的靴子踩在他背上。

拜寻呵呵笑着，低下头来问他：“默文，你要去哪里？”

“去救……救吉斯廷！”

拜寻大笑：“你要救我？你难道看不到我就在这里吗？”

默文回身，愕然地看着拜寻骄傲张狂的脸，他全身的血液凝固住，停止流动，失去滋养的心脏一阵

阵地抽动，“你……你是……”

拜寻道：“我就是吉斯廷，怎么？难道你不认得我啦？”

“……”

“默文……”拜寻低下头来，把嘴唇附在默文耳边轻声道：“你才是需要拯救的人。”

默文瞬时间明白了一些，他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嘴巴一张一合，吃进口的尽是冰冷的雪粒。

拜寻……拜寻……默文在心中发狂般默念这个名字，然而再大声喊出来：“拜寻！你这疯子，他是

你的哥哥！”

“我没有哥哥！”拜寻以更愤怒的声音吼道，伸手把默文的脑袋按进雪里，“你给我闭上嘴！”

默文恼恨交加，他费力从拜寻的钳制下起身，揪紧他的胳膊，疯狂地向他撞去，他们两人一起向雪

堆跌倒，默文疯了般地捶打在拜寻身上，喉咙中发出尖厉的吼叫，比狼嗥更加惊怵的吼叫。

“你这个畜生！”默文骂道：“他可以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你却只想让他死！”

拜寻反手一个巴掌，把默文打得飞出去，前者从地上爬起身，抖抖大衣上的雪，高傲地抬起下巴，

道：“我有过一个兄弟，但他在许多年前就死了－－我怎么可能容忍一个冒充他的人活在世上？”

“你见过他？”

拜寻笑，笑得很神秘：“情报局中的每一个人我都见过。”

默文倒抽一口凉气。

“包括你－－默文，在你进入情报局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你。”

“你知道吉斯廷还活着，却不肯与他相认？”

“相认？”拜寻低低道：“他是个叛徒，他这一生背叛无数的人，他背叛我们当年的盟约，他背叛

与情报局的合作，他更加背叛……默文你的信任。”

拜寻大笑着，用怜悯的目光看着默文：“告诉我，亲爱的，他是不是欺骗你说他会活着？”

默文怔怔的，点下头。

“但我和他之间，只能有一个人活着。”拜寻冷哼一声：“默文，你认为那会是谁？”

“即使你不下手，吉斯廷也可以为你去死！”

拜寻呵呵一笑：“这也是他告诉你的？哼，这个家伙从小就懂得唱这种伟大的高调调……”

史诺和邱比发出救助的惨叫，它们强壮的身体已经经受不住，邱比半截身体已经坠了下去，史诺努

力咬着皮带将它向后拖。

默文回头望着它们，伸出一只手去，无力地伸到半中央，象被什么力量阻隔住似的，倒下来。

阻碍他的力量，是勇气。

他永远没有吉斯廷的勇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默文从雪地上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雪水血水，突然委屈地跪在地上，呜呜哭起来。

他无法抬头面对拜寻，面对他生冷的表情，比坚冰更加强悍、霸道的心，他感到自己是如此懦弱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