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麻痹的舒爽,他向前一迈,几乎一头扎在外面的雪堆里面。
默文无法呼吸,他的鼻孔里面塞满雪花,他伸出双手将这些冷冰冰的精灵们用力在脸上揉碎,丝毫
不顾忌原先的冻伤又遭受新一轮劫难。
两个毛茸茸的大家伙从身边窜过去,默文发现史诺和邱比这两匹狼已经随着他跑出屋子,一左一右
环伺在前,这一定是吉斯廷的命令,他恼恼地想着。
默文从雪地里跳起来,忿怒欲狂,他几乎是张牙舞爪地朝两匹狼扑过去,要跟它们决一死战的样子
。
“啊--你们是奉他的命令,要来把我撕成碎片是吗?那么来呀,来呀!我早就等不及了!”
“为什么还不动手?还不扑上来?我早就等不及了呢!我恨不得现在就死掉,以免再看到你们那丑
恶的、闪烁着欲望、垂涎着口水的嘴脸!”
“你这个孬种,你们这群懦夫笨蛋!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一个人!你
还真的以为自己是匹威风凛凛的狼?我告诉你,你大错特错!你不过是条狗,为人驱使、忠心耿耿
的狗!”
“你还以为自己为他拼命,会搏来他的感动和同情?你认为这可能吗?那是一头没有人性的畜生!
就象你们!你们的血早就跟这片冰天雪地一起被封冻起来!”
默文歇欺底里地大吼个不停,他在雪地里面又蹦又跳,不断地跌倒,又不断地爬起来,他的身上沾
满了雪水,衣服和绷带全湿透了,浑身被浸得冰冷,可他的血却在炽热地急速地流动着,他有无以
估计的热力和愤怒要发泄出来,否则他的爆发将会带来整个雪的世界的,覆灭。
“默文你只是一条狗!一条狼狈的、早晚会遭人遗弃的狗!你以为他温柔地抚弄你的皮毛,亲昵地
吻你的耳朵,跟你饶有兴致的谈心,那是因为疼爱?不是!但那也绝对不是因为痛恨!你还被人恨
的资格也没有,因为你只是一条愚蠢的狗!他会去憎恨伤害他的狼,却绝不屑于报复骚扰他的狗!
”
默文五体伏在雪堆里,双臂挥动,扑腾起雪花来覆盖在自己身体上面,一层层包裹起来,他好象在
保护自己,又仿佛在埋葬自己。
“我在说什么……我在说什么傻话!就象个傻瓜!本来就是个傻瓜!这里有人听到我在说什么吗…
…不,没有,这里有山川,有河流,有茂盛的树林,有草木葱葱的春天,还有一间别具风格的林间
木屋--假如有陌生人来到这里,他会说什么呢?噢,上帝,这里简直象个天堂!”
默文喋喋不休,语无伦次,在他疯狂的时刻,两匹狼就静静地伏地旁边,冷冷的看着。
就连野兽也感觉到这场景有多么不可理喻。
许久许久,默文没了声息,大概是晕了过去,两匹狼互看两眼,纷纷从地上起身,绕着他堆叠起的
“墓穴”转悠几圈,接着史诺那尖尖的嘴,把穴门抵开一个洞,他叨着默文的胳膊,将这个死气沉
沉的家伙拖出来。
它们重新舔净他脸上的积雪,和力将他拖进木屋里面,邱比后蹄一拱,将门重新阖上。
两匹狼还轻松地抖抖肩膀,就象人类在无奈之际会做的那样。
* * * *
夜空的月亮,薄薄的一道,薄得无法染亮黑幕。
默文走上楼梯的时候,吉斯廷已经睡下,所谓的楼上只是横在梁上的一块大木板,吉斯廷蜷缩在一
个角落,看起来就象被丢弃在那儿一样。
默文轻手轻脚地靠进,刺客般的脚步,他俯下身轻吻吉斯廷的额头,宠物般的亲昵。
他似乎只是来同吉斯廷道晚安的。
来此之前,他的确是这样想的。
有意无意间,默文的衣角恰好牵扯在吉斯廷的身下,他压制住他,挣脱不得。
在默文未曾察觉的时候,吉斯廷翻了下身子,默文想去拉压在他身下的衣角,却在距离不远的地方
,感受到异乎寻常的温热与柔软。
默文一愣,浑身僵硬,就象吉斯廷以往总是那样,僵硬,冷冰冰,毫无情趣。
可他突然对自己笑。
黑漆抹乌,默文所以知道,是因为那微笑的唇正覆上自己的。
这唇一样是冰冷的,但探进自己齿间的舌却是柔软、放荡的,象绽放在春天绚丽的花朵。
万紫千红中最为妖异的一朵,有无法解读的花语。
任凭你耗费心机,永远不会知道他在想什么。
默文突然感到整个荷底拉斯,永无止境的冬天,连同自己内心的最后一扇防备,一道被敲碎,被融
解,被蒸发。
他舒舒然喘息,温暖的气流冲撞上冰冷的窗棱,在上面凝结出透明的晶体,象一个个掩嘴偷笑的小
恶魔。
穿过去,荒野上空的月,越发薄得不着痕迹。
……
第十六章
“我从那儿以后,再没有见过拜寻……长官。”吉斯廷犹豫许久,终于还是吐出这个称谓。
“那么,拜寻在荷底里斯建立情报站监视情报局许久,你们都没有发现。”默文问。
“不,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我想就连罗密欧也隐约察觉到,情报局不是瞎子,怎会任由虱子在
自己身上胡作非为。”
“但他们竟然可以容忍。”
吉斯廷叹口气:“是我……是我在竭尽所能地隐瞒。”
默文一惊,声音也拔高:“你一定是疯了!如果被发现……”
“一定会被发现的!”吉斯廷也加重语调,“但是……我还能怎么办呢?”
默文看他满脸的苦楚,用双手捂住脸搓揉着,声音从掌缝间闷重地传来:“虽然我恐惧得要发抖,
我无法去想象这样做的结局,但我非得这样不可,你懂吗,默文?”
默文怔了半晌,伸手去抓住吉斯廷的手腕,很用力,只有用力才能把他需要的力量传递过去。
“拜寻也太不知天高地厚。”默文评价道。
“你却比他更大胆。”这句话只是在心里念道,他不敢这样说。以免加重吉斯廷的恐惧,即使他现
在的恐惧已经无以复加。
“他是个野心勃勃的小子。”吉斯廷放下手,抬起脸笑笑,他的眼眶里垂吊着疲惫的阴影,目光空
洞,面色却很潮红,喘息无法平定。
“你该知道,他背叛了你们的民族,去为一个屠杀同族的将军服务。”
吉斯廷摇摇头:“那么我呢?我还不是在为一个屠夫般的霸权政府所驱使。”
说着他洒脱地笑笑:“我们是沙漠中的民族,一日之间沙丘的形状可以瞬息万变,我们随着这种变
迁流浪,没有根,没有民族,只要可以生存,处处都是绿洲。”
默文抽抽嘴角:“我以为恨是比爱更加恒久的感情。”
“那么我呢?”吉斯廷突然歪歪脑袋,象个侧耳倾听的孩子:“你对我是爱是恨,是短暂,还是永
恒?”
默文一听到这个问题就坐立难安,即使一晚的时间吉斯廷已经问过百遍,始终没有得到答案。
他窘迫得要命,不敢抬头望向吉斯廷,不用猜都知道,吉斯廷是用多么失望的目光看着他。
默文,你笨得象头猪。
“如果爱真的那么短暂的话,就让我们把它冰存起来吧。”吉斯廷道。
默文猛然抬头,只见吉斯廷笑着,笑得婉约,却充满力量。他铮铮的语调,仿佛在片刻间凝结出一
股力量,把浮动在他们之间即将无踪的缠绵情氛捕捉、封存,永永远远地刻划在彼此心间,珍藏在
巍峨的山岭之间。
“那么……”默文畏缩缩地开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取出来呢?”
吉斯廷悠悠道:“不知道。也许……待到这白雪茫茫化作细流涓涓,再没有现在刻骨的寒冷,凛人
的寒风?”
默文苦笑:“怕是到时候,我们两个早就冻成了两座碑石,却还是孤伶伶地伫立在这里,一个在东
,一个在西……吉斯廷,你难道不想每天都可以看到太阳从东方升起?”
“……”吉斯廷黯然。
“荷底里斯是不会有日出的,就连阳光的力量也无法穿透它的雾蔼沉沉。这里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
“有人走,有人来,有人想要站在它荷底里斯的巅峰,有人却只想顺流而下。”吉斯廷道。
默文皱皱眉:“你是说你那个不知餍足的野心家弟弟?
“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你为他简直要拼掉老命!但你知不知道,你的牺牲不可能换来他的幸福,因为他的‘幸福’与你
的定义是不一样的!他的幸福是要以千千万万人的生命为代价的!”
默文愤然挥动手臂,恨不得为吉斯廷做一场激昂的演讲,列举拜寻这些年来掌权后恶狼般的所作所
为,“他在美丽的地中海掀成惊天浪潮,每一片土地都在他的铁蹄下哀嚎,流淌在他指间、沸腾他
的目光中的,不是血淋淋的欲望,就是颤栗栗的灵魂。这样可怕的人,你认为他需要你的帮助和保
护吗?”
“他只是个贪心要礼物的孩子。”吉斯廷淡然以对。
默文倒吸一口气:“他所要的礼物是我们负担不起的!”
“我想我可以……不顾一切。”
“你是个疯子。”
“我是个哥哥。”
“……”
默文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你无法无法体会我的心情,默文,也许你拥有一个美好幸福的家庭,也许你少年流离失所众叛亲
离,但你没有兄弟,你没有生死相依的亲情牵绊,你也许认为友谊、爱情都是凌驾于亲情之上的高
尚,因为我们仅仅因血缘相连就要执手一生,这似乎是没有选择的选择。但这却是我烙印在骨子里
的一种信念,我们在母亲的腹中,在骨血还未产生之时就溶于一体,我们搂抱着,偎依着,用自身
的所有滋养对方,然而当我们呱呱落地的一瞬,却不得不面对分离。我发现原来我不是他,他也不
是我。”
吉斯廷喘了一口气,看默文一脸无奈,继续道:“我知道我终有一天会失去他的,也许在我们长大
成人,也许在他娶妻生子,我会平庸一生,而他将名扬四海。我绝没有想过分割我们的竟然是如此
可怕的力量,我们两兄弟,在生命的平行线上分道扬镳,各自经历了不同的旅途,却殊途同归,踏
上了同一条道路。”
“我知道他必然没有死,他一定也在找我……我们这些年来不遗余力在世界各地寻找着对方的踪迹
,凭着我们分别依仗的庞大间谍网,搜寻到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恐怕都是轻而易举。讽刺的却是,
我们都因为同样隐蔽的身份,始终找不到对方--不,也许他们曾经无数次擦身而过,却没有意识
到,那个藏在面具后面的人,就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亲人。”
吉斯廷淡然地叙述着,起初很平静,但他突然死死抓住默文的手,力气大得象要将生命最后剩下的
力量一块儿耗尽,他的眼睛炯炯地望着他--又是那种简直称得是凶狠的眼神。
然而这一切有了温情的包绕,都显得温柔、伏贴起来。
“你知道我看到他时的狂喜吗?那就象是经历了一个无比漫长的冬天,突有一日,当我疲惫地打开
窗户,愕然发现,漫山遍野已是春色无边。”
默文呆呆地望着吉斯廷恍如入梦的神情,苦苦地将一道道酸涩咽进肚子。
他无法体会吉斯廷的喜悦,却可以体会自己的愤怒,为什么他会讨厌拜寻。
因为一种寻常的,卑微的情感。
嫉妒。
他痛恨自己可耻的嫉妒,却无法阻止它的蔓延滋生,就象最恶毒的细菌一般顷刻攻占肌体发肤。
默文嘴角抽动,很想脱口一句咒语吉斯廷的愚蠢,以挽回自己的失势,但他知道现在的对手是无敌
的,因为爱的坚定,令吉斯廷周身如同裹在一层圣洁的光辉之中,神奇的刀枪不入。
他说什么都没用。
默文就连叹息的力气也没有,他虚弱地展开四肢躺在地板上面,坚硬的木板将他光裸的身体格出一
道道纹路,沿着这些纹路再把他的肉体规规整整地分割,每一块都是同样的质量。
“你要我做什么?”默文单刀直入地问。
吉斯廷从神游中归来,眨眨眼睛,疑惑地问:“做什么?”
默文冷哼一声,抬起一只手,在吉斯廷大腿内侧最敏感的一块肌肉上狠狠一拧,后者痛得惨叫起来
。
默文道:“幸福!我是说,你所指的,我可以发挥的作用!我焚烧自己的生命,能够带来怎样的明
亮?真的可以帮助你们兄弟两个穿透最后的黑暗吗?”
“回去。”吉斯廷道。
“回去?”
“将你经历的事情,再重新来一遍--以倒带的方式。”
“你是说--”
默文想了想,忽然从地上一跃而起,他几乎跳到屋顶上面,声音尖厉地吼:“你让我带拜寻进入情
报局,让他替代你的身份!”
吉斯廷摇头:“是带吉斯廷回去,我想有你的配合,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身份,他很聪明,懂得随机
应变。默文,拜寻会是个很好的伙伴。”
“……”
“我只是把他的生活还给他。默文,那才是真正的……”
“你胡扯!”默文语意绝决地打断,“对我来说这世界上只有一个吉斯廷,不存在什么似是而非的
过去,乱七八糟的身份调换!你就是你,你为什么从不肯承认自己真正地活着?”
“活着?”吉斯廷撇撇嘴:“我一直在替别人活着。”
“那现在……”默文高亢地拔高声调,正欲滔滔不绝,突然全身的力量釜底抽薪般失去,他象个风
筝一样坠落在地板上,脚底酥软,出口有气无力,“那现在,你肯不肯为我活着?”
吉斯廷不语,吃惊地望着默文。
“我可以为你去死,但请你……请你一定要为我活着。”
默文等待回答,吉斯廷却被冻住一样怔在原地,许久不曾开口。
就在这沉寂中,默文最后的希冀几近破灭。
“等我再次回到情报局,我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不是干干脆脆的死亡,吉斯廷,我可能一辈
子都无法再走出这座监狱。有些人在这样的生活中如鱼得水,但是我默文……不自由,毋宁死。”
“我知道。”吉斯廷仿佛无所谓。
“你从未考虑过我的感受?”
“没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