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感到快乐你就跺跺脚————伽蓝雨

　　“当然记得，你现在不已经有家了吗？”周北游说著，把那个肩膀颤抖的女人轻轻揽进怀里，抚摸著她的头发：“不要哭了婉婉，小泽会被你吵醒。”
　　顾黎听到这些话，忽然不可思议的有些想笑，笑自己有多麽蠢。
　　他也同样听周北游说起过关於拥有一个家庭和一所房子的梦想，他蠢到以为自己就是那个梦想中陪伴周北游的人；他蠢到看见周北游为了这所房子那麽努力，就感动的几乎要哭出来；他蠢到为了这个迟早要住进一个女主人的房子去做陪酒的牛郎！
　　没有想到，其实是他弄错了。周北游的那个梦想，其实是为里面那个女人而作的。不但有女人，还有孩子，他们才是一个家，真正的家。自己一个男人，又能给他什麽呢？
　　顾黎静静的看著那一家三口相拥而泣，他们在明亮的灯光里，而自己却孤单的隐在黑暗中，仿佛见不得光的罪恶。
　　他多想就这样冲进去，问一问周北游，你把我当了什麽，在你心里我究竟是什麽，难道就只是感情空窗期的排遣吗？连你有个这麽大了的儿子这件事，都从来没有告诉过我；现在你却对你从前的女人说你肯回来就好；你允许她和你一起看著你们的儿子长大；你依然牢记著要给她一个家的承诺；而且，你还那样的拥抱她，用那曾经是属於我的怀抱，去拥抱她。
　　你究竟把我当了什麽……
　　然而顾黎却不能动，他好像被那柔和的橘红色灯光刺痛了双眼一样，只想远远的逃开，远离这光明，回到黑暗中去。与那沐浴在灯光中的三个人相比，他觉得自己才是那见不得光的存在。他退後一步，再退後一步，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几乎是仓惶的，逃进了如浓雾般深沈的夜中。
　　小泽似乎是累坏了，睡得很香甜。余婉婉终於哭够，擦擦眼睛，站起来告辞：“北游，我，我要回去了。”
　　周北游惊讶的问：“怎麽，不等小泽醒来吗？至少和他见个面再走吧。”
　　余婉婉低著头：“不了，现在已经很晚了，我再不回家去，他会著急。”
　　周北游笑著打趣她：“可见是新婚燕尔，这麽紧张你。”
　　余婉婉的眼睛却又红了：“北游，对不起，我还是不能陪著小泽一起长大了，小泽的事，他并不知道，我真的不敢告诉他。”
　　周北游顿时觉得和余婉婉同病相怜起来：“我不会怪你的，小泽的事，我也还没有告诉小黎。我知道你害怕失去他，才不敢说的。但是……”他回头看了看躺在沙发上的小小的孩子：“我还是决定把一切都告诉小黎，这样不管对孩子，还是小黎，才是公平的。”
　　余婉婉低下头：“北游，我没有你的勇气，得到你心的那个人，一定很幸福吧？”
　　周北游笑著说：“现在我们小时候的梦想都实现了，我只要你也幸福就好，不要再哭了，小泽的事，我们可以以後再谈，不急的。”又遗憾的说：“本来还想要介绍你和小黎认识呢……”
　　“算了，我怕我会忍不住嫉妒他。”
　　余婉婉恋恋不舍的离开周北游的家，周北游看看时锺，离顾黎回来还有一段时间，便把儿子抱到房间里面去睡。自己则到厨房，准备煮一点点心等顾黎回来吃。
　　他把配料准备好，一样一样整齐的码放在玻璃餐具里面，只等顾黎到家，便可以直接下锅。於是坐在客厅里，打开电视，声音拧的小小的，一边漫无目的地换频道，一边等著顾黎回来。
　　这一等，就等了整整一夜。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投射到房间中来的时候，周北游终於忍不住了，他把房间锁好，刚刚跑到楼下，就接到了吴清文的电话（我记得前面好像写过周北游没有手机，但是就当时他刚刚买的好了）：“北游！现在在哪儿？”吴清文的声音很焦急。
　　周北游只觉得一阵凉意袭上心头，顿时被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所笼罩，直接问道：“小黎呢？是不是他出了什麽事？”
　　“他没有出事，但是忽然发神经说要走！”
　　“走？”周北游停下脚步，整个人完全呆住了。
　　“你果然不知道，顾黎他发什麽神经？总之你现在快去机场，九点锺的飞机，或许还赶得及。”
　　但是还是没有赶上。
　　周北游找到顾黎的时候，他已经进了安检门。
　　周北游看到他的那一瞬间，顾黎似乎是觉察到了似的，猛地回过头来，两个人四目相对。
　　周北游的嘴唇颤抖著，他低声叫：“小黎……”
　　顾黎面无表情的看著他。
　　周北游却清晰地看出了他眼里的决绝，眼泪，就那麽从周北游的眼眶中直直滑下。
　　“小黎，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周北游敢用自己的生命来保证，顾黎一定是听到了，可那个倔强的少年，只是肩膀僵硬了一下，就低下头去，义无反顾的走了。
　　周围有那麽多人来来往往，却麽有一个人看得到他眼睛里面痛楚的泪。
　　周北游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这一天，他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他又回到Firelight去上班。
　　他原本最讨厌喝酒的。等到他开始觉得酒很好喝的时候，等到他第三次因为胃病而住院的时候，终於有了足够多的积蓄，付清了房款，手头也不再拮据，而小泽，也到了应该上学的年龄。
　　***
　　***
　　周北游从遥远而又痛苦的回忆中惊醒的时候，有一点眩晕感。他已经很久不再回想这些事了，每回忆一遍，就好像受了一次心灵上的酷刑，就算在已经足够幸福了的今天，他也依旧无法忍受那种凌迟般的痛楚。
　　“小黎，对不起，当年小泽的事，我不应该瞒著你。”
　　顾黎抱著他的背：“我已经不会再为当年那件事生气了，真的，只要现在陪在你身边的人是我，就足够了。”
　　周北游觉得他这句话里透著古怪：“你说陪在我身边的？不是就只有你吗？”
　　“难道……”一个近乎荒唐的假设忽然如醍醐灌顶一般窜入了顾黎的脑海：“难道那天那个女人？可她明明是你儿子的母亲，而且你还说，你说她肯回来就好，还说要和她一起陪著小泽长大，你还说，永远记得给她一个家的承诺。”
　　周北游目瞪口呆，过了片刻，忽然不可遏制的笑了起来，开始的时候，是无声的苦笑，之後又将自己的脸埋在枕头里闷笑，最後居然笑出了眼泪。
　　顾黎慌了神：“北游，北游你怎麽了？是不是我说错什麽了？你不要再笑了……”
　　周北游指著顾黎：“我在笑，笑我们两个，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能写出这种狗血误会，我觉得我才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什，什麽？”
　　“小黎，我说婉婉肯回来就好，只是说她肯回来见一见小泽，这就很好了；我说她可以陪著小泽一起长大，只是答应她可以随时来看望小泽；我说记得当初的承诺，但没有说要兑现给她啊，当初她都已经有丈夫了。”
　　“啊？”顾黎完全呆掉了，眼下就只能发出这样意味不明的的音节。
　　“小黎，其实我很早就想要告诉你了，隐瞒小泽的事，是我的错，但我只是太害怕失去你。并且那天我是想要把什麽都告诉你的。”
　　“是，是麽？”
　　“你不知道，我从小在孤儿院里长大，婉婉她是和我同一天被抱进孤儿院里面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关系也最亲密，连小夥伴们也都说，婉婉是我的新娘。孤儿院里的嬷嬷并不和善，所以婉婉就是我一直以来最亲近的人，我们那个时候年纪太小，也分不清楚亲情和爱情的差别。等我我们十八岁离开孤儿院的时候，婉婉说要和我……和我……”周北游有些羞涩的停顿了一下，决定还是忽略那个名词：“我觉得和婉婉做那件事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於是就答应了，结果却发现……和异性做那种事情，居然那样痛苦，才终於意识到自己性向上的问题。最後婉婉哭著跑开，是我对不起她……只是没想到，仅仅的那一次不愉快的经历，竟然就有了小泽。”
　　顾黎抱紧了周北游：“对不起，都怪我太轻率了……”
　　周北游靠在顾黎怀里：“我觉得对不住婉婉，於是加倍照顾她，等到她开始出现怀孕的症状时，我们都吓坏了。好在是年满十八岁的成年人，可以被允许做流产手术，我陪婉婉去医院，却被医生告知，她的身体不好，流产的话可能会导致终身不孕，於是就只有把孩子生下来，是我对不起婉婉，不能耽误了她的幸福，於是一个人承担起照顾小泽的责任。之後的事情你就知道了，我吃过一点苦头，然後就遇到了你。”
　　顾黎抱紧了周北游：“对不起，我不应该就那样离开你，哪怕我回去找你问一问，也不至於这麽多年都……”
　　周北游拍拍他的脸：“不用难过，你那时候太年轻，也才不到十八岁。我们两个都有错，是我不够坦白才会让你误会。”说著，又想起什麽似的：“小黎，你又这样和我在一起，误会都还没有解开，心里还是觉得我曾经那样背叛你，难道你打算之前的事情不再问起，就这样毫无条件的原谅我吗？”
　　“嗯。”顾黎难得的有些脸红：“没办法，我一发现你还是孤身一人，就控制不住自己，无论如何都想要待在你的身边，当年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好了。这麽说来，北游，你接受了我，也是打算要原谅我当年的不辞而别，我不愿说，你就可以什麽都不问吗？”
　　“我只是觉得，你肯回到我身边，就足够了……”
　　是啊，足够了，像这样两个人拥抱在一起，心无芥蒂，亲密无间如同从前一样，真的就足够了。
　　***
　　小泽一整天都很古怪。
　　总著背著一双手，老神在在的围著顾黎和周北游打转，意味深长的把两个人上下打量，目光极其深沈，似笑非笑的表情，简直不像是个刚刚十一岁的小学生。
　　顾黎脸皮一向很厚，所以安之若素。
　　但是周北游却有些招架不住儿子那堪比X光般的视线，一遍又一遍的在脑中不断回想著，昨晚小泽到底是几点回来的？自己睡得昏昏沈沈的，都没有注意到，不会是被他看到什麽少儿不宜的场面了吧？或是听到了什麽奇怪的动静？
　　想来想去，汗如雨下。
　　於是顾黎连晚饭都没有吃到，就早早的被如坐针毡的周北游请出家门。
　　如果不是开门的时候，周北游说的那一句“明天我回去找你，想吃什麽？做给你吃。”顾黎几乎要以为自己惨遭遗弃了。
　　他扒在门框边上报出一堆菜名，这才恋恋不舍的离开。
　　小泽跑到阳台上看著顾黎钻进汽车，忽然对周北游说：“爸爸，据我一整天的观察，这个叔叔还不错，我允许你和他交往啦……”
　　周北游险些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是，是吗？”
　　“是啊……”
　　“那就好……”周北游擦擦汗，这个鬼灵精的个性，还真不知道是像谁。
　　顾黎到家的时候，也只有不到六点锺。他到之前许嘉一直在住的客房中看了看，东西收拾得很整洁，几乎看不到有人使用过的痕迹，拉了拉本来就很平整的床单，又将斜放在一旁的椅子搬回原位，坐上去，拿出电话，想要打给许嘉，问问看他在新的地方住的可还习惯，或是缺不缺钱之类的。
　　──他总觉得自己欠了许嘉良多，虽然在金钱上并不曾亏待过对方，但顾黎明白，有许多东西，并不是用钱就可以补偿的。
　　顾黎是个很冷静的人，可却最看不得和曾经的自己一样陷入绝望爱情中的人，忍不住就要心软，就要呵护。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大概也就是这样了。现在他终於得偿所愿，与周北游修成正果，於是想想许嘉，就越发觉得可怜。
　　顾黎握著电话想要拨号，却又收住了手，实在是因为不想再让那个男孩有什麽误会了。自己这种带著歉疚心情的关心，在许嘉看来，或许就变成另外一番意味。
　　既然不爱他也不可能爱他，甚至连喜欢都谈不上，那麽就不要给对方以任何的希望。
　　於是改成拨送外卖的电话，一个人草草打发掉晚饭，洗过澡之後躺在床上，心里面期待著明晚北游亲手做的爱心晚饭，也就慢慢的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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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北游提著一只菜篮子，就是那些上了年纪的、爱逛早市的大婶们经常会用到的白色麻编的菜篮子，西芹豆角、萝卜番茄，塞得满满的。
　　周北游一手提著篮子，一手暗暗捏紧手心里面硬硬的一枚小东西。
　　那是顾黎送给他的钥匙。冰凉的金属被他握的温热起来，带上了近似於人体的温度。如果有爱，连金属都可以变得温暖。
　　他把它珍而重之的放进外套的口袋里。
　　顾黎虽然已经有二十五岁，算得上一个成熟的男人了，但是说到底，他其实还只是一个大孩子。周北游想起刚刚顾黎打来的电话，不由得笑了起来。
　　“北游……”非常沮丧的声音。
　　周北游吓了一跳：“怎麽了？”
　　“北游……”依旧非常沮丧。
　　周北游被吓得连手里的黄瓜（黄瓜是个邪恶滴蔬菜呀^^）都掉在地上，“谑”的站起来，“小黎，到底怎麽了？”
　　“我要加班……加班……加班……”充满怨念的回音。
　　周北游松了口气，继续蹲下身子挑蔬菜：“晚饭想吃什麽？我做好等你回来。”
　　丽景佳苑B栋2112号，──很好记的门牌号。
　　周北游在心里再次默念一遍顾黎告诉他的地址，按下了电梯的按钮。电梯“叮”的一声停在21层，2112号刚好就在电梯旁边。周北游站在顾黎家的房门口，将手中沈甸甸的篮子放在脚边，又在外套的口袋中悉悉索索的掏摸，“咦？奇怪，刚才明明就是放在这个口袋里面的……”
　　低声的自言自语还没有说完，面前的房门却被猛地拉开了。
　　“你回来……啦？”
　　“你不是加班的……吗？”
　　门里和门外的人同时出声，却又同时咽住了。
　　周北游看著站在门口那个只在腰间围著一条浴巾的陌生少年，连忙非礼勿视的低下了头。虽然只是一瞬间，他依旧清晰的看到了少年身上斑驳的情色的痕迹，甚至身上还挂著尚未来得及擦干的水珠。
　　“对，对不起，我好想找错房间了……”周北游结结巴巴的道歉。
　　靠在门口的许嘉对他笑笑，露出脸上两个浅浅的酒窝，“没关系没关系。”
　　周北游低著头说了句“抱歉”，提起地上盛满蔬菜的篮子，急匆匆的离开。
　　许嘉看著那个老实又有些土气的男人消失在电梯里，耸耸肩，不过是个认错门的路人，害他还以为是顾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