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应该已经熟睡的余彻的嘴角露出一抹得逞的笑容。
郑越正准备休息了,他挥手把内侍们都遣了出去,轻轻地揉揉太阳穴,叹了口气,才要上床,忽然“咿呀”一声,暗室的门被人打开了。
郑越猝然回头,立马石化——冉清桓揉着眼睛从里面出来,还有点神志不清。
他游魂一样地飘过来,瞄了一眼郑越大得能睡三个人的床,然后毫不客气地爬上去:“我房间没法睡了,借一晚上。”
在深更半夜的时候,心上人突然衣冠不整地出现在你的房间里……并且还爬上你的床,这是什么状况?
郑越心里哀嚎一声,考验一个男人的时刻就这样来了么?
三十七 风生再起
冉清桓把被子拉上,看样子是困极了,一句话都不想解释,躺下就睡。
郑越保持着僵直的动作半天,咬咬牙在他旁边坐下来:“你房间怎么了?”
“余彻在住……”冉清桓打了个哈欠,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死小子打呼噜打得地动山摇的,猪都睡不着……”
“你说什么?!余彻和你住一个房间?!”郑越有种鲜血直冲头顶的糟糕感觉,他一把抓起冉清桓的肩膀,“为什么?”
冉清桓迷迷糊糊地挣扎了一下,男人的手掌像是铁钳一样紧:“他不是跟家里闹翻了吗,说是没地方住,去我那里蹭吃蹭喝……总之你要么快点搞定余彻要么搞定他老妈……困死了……”
郑越哭笑不得地发现这个人干脆就靠在他手臂上睡着了,他的眼睛底下还挂着淡淡的黑眼圈,估计是让余彻折腾惨了,原本盛怒的男人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把他放到枕头上,拉严被子,一下一下抚着他散开的长发。
这时候苍白的月光从窗外射进来,冉清桓大半张脸在光下,与那白日里时而跳脱时而锐利的人大相径庭,就像是个毫不设防的孩子。郑越看着他,忽然心里就宁静了下来,许久许久以来的尘嚣在这一刹那间飞快地远去,仿佛整个世界都安定了,再也没有尔虞我诈的争斗,鲜血淋漓的战争,只有这个人,呼吸轻浅而绵长,安稳地躺在身边。
如果能这样一辈子下去……一辈子……
郑越轻轻地躺下去,唯恐那呼吸有半分波动。多年后广泽大帝回忆起这一刻,那几乎是他一生中最为幸福与安宁的一刻,在漫漫数十年间短暂如昙花一现,却是真实存在过的,所以才让人倍感寂寥。
你知道,只有尝过糖的孩子,才知道什么是苦。
郑越最终还是让余彻如愿以偿,摆平余老妇人似乎对于八面玲珑的锦阳王来说不算什么难题,当然,这都不是冉清桓要操心的事情了。
吕延年下贴给各国王侯,于和乐五年元月十五,上华一聚,共商国是。
冉清桓对这张要命的贴子整整盯了一宿。
京州上华,被洪州、南蜀、闵州包围,可以说是控制在吕延年手上的,而今洪州和燕祁已经差不多形成了南北对峙的局面,这封信函,到底是该去,还是该拒……
他轻轻掐了掐眉心,摸出一颗糖丢在嘴里,疲于奔命的日子又要来了。
这种关键的时候,一旦出错,恐怕就前功尽弃了,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清秀的眉目中蓦地闪过一抹阴鸷,冉清桓用食指轻轻地扣着桌子,吕延年,对于这场呼之欲出的战役,双方都没有准备好,这是——你、逼、我。
莫舜华独自一个人在醉生楼里喝着酒,他喝得并不快,心思完全没在杯中之物上。透过窗,楼下车水马龙一应可见,但是纷繁于他没有一点意义,他只是在看一个人——
醉生楼是方若蓠回府的必经之路,所以他等在这里,只为每天这时,能遥遥地看她一眼,她通常神态略微疲惫,肩背却依然笔直,行色匆匆地在人群中低调地穿过,甚至不骑马,不坐车。
而今天,樱飔和方若蓠一起,两个女人在一起的脚步明显比平日里放慢了很多。
樱飔低声说道:“他在楼上看你。”
“嗯。”方若蓠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你知道的?”
“他天天都在。”
樱飔微微弓起腰,扭过头想要看清方若蓠的表情:“你为什么拒绝他啊?小王爷都说他是个不错的男人。”
方若蓠握紧了手后又松开,随后淡淡地叹了口气:“跟你说你也不会懂的,我和他没有可能。”她的语气有些异样的坚持和委屈,甚至微微颤抖着,樱飔定住脚步,歪着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
“小蓠……”她说,有一点迟疑,“我快不认识你了。”
方若蓠一惊,忽然看到路边的小摊上贩卖的铜镜中映出的自己的脸,苍白、憔悴,隐隐带着不知何处而来的怨恨,樱飔的感觉往往是最为直观而准确的,而现在她说“我快不认识你了”。
她勉强笑了笑:“小妮子思春了么?整天胡思乱想。我还能是谁假扮的不成?你不是要买什么东西,还不快去?”
几炷香时间过去后,樱飔抱着一包糖,经过醉生楼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抬头观望了一眼,那男子已经不在了,她叹了口气,准备离开,却忽然被角落里的一个小贩唤住。
“姑娘,姑娘看看吧,正宗的海外货,看看吧,不贵的。”
樱飔瞥了一眼,是个形容有些猥琐的小贩,正对着她谄媚地笑着,传说大陆之外有海岛,上面住着稀奇古怪的异邦人,常常有人弄一些拙劣的小东西冒充海外货,这是市井里常见的小把戏了,樱飔摇摇头,抬起脚步。
可是小贩却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放弃:“姑娘,看看吧,买回去随便玩玩,花不了几个钱的,你看,这有多情草编的蚂蚱,还新鲜的哪,还有水晶石的坠子,还有还有,哎,小姑娘,别走嘛,还有笑草娃娃……”
樱飔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停下来:“笑草娃娃……”
“看看吧,小姑娘!”
樱飔定了一会儿,无悲无喜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可是眼神却空茫如灵魂脱落,她木然转回去,伸手接过小贩手上丑丑的草娃娃,然后掏出一块碎银,看也不看地扔过去:“是假的。”
小贩愣愣地看着态度古怪的女主顾,樱飔不再理会他,匆匆地离开了。
她跌跌撞撞地闯进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扶着墙剧烈地呕吐起来,一只手攥着那个丑丑的娃娃,娃娃在她手里扭曲,而后结实的草绳脆弱地断开,娃娃的五官再也看不见了。
她跪在地上,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来:“冰冰……笑草娃娃……我都快忘了啊……”
冉清桓深吸一口气,扔开了手里的笔,手指点着精致的地图:“总而言之,就是要加固已有的势力……岭东已经基本上没什么问题了,以防万一,让豹子驻守。余彻守住边境,太师坐镇西戎应该绰绰有余,决不能让后院起火。”
“那……锦阳呢?”兰子羽问。
“锦阳当然是冉清桓。”冉清桓头也不抬。
“理当如此。”郑越点点头,一声不响地等着冉清桓的下文,凭他对此人的了解,这个不安分的男人是不可能放过与吕延年正面对决的机会的,“我带蓠丫头和舜华去,当然还有樱飔丫头。”
“嗯。”很神奇的是冉清桓居然破天荒地没有了下文,耳鸣声渐渐响了起来,搅得他有些烦闷,眼前的景物比刚刚又暗了一点,他盯着门口,心想樱飔这死丫头为什么还不回来。
“清桓,怎么了?”于是郑越立刻便发现了不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冉清桓垂下眼睛,已经快要看不清了,“我在想还有没有什么疏漏的地方。”
“小冉,你真的要留在锦阳么?”兰子羽颇有些费解,“纵然锦阳称不上什么刀枪不入,纵然王爷不在,以燕祁的国力,要对之贸然用兵也不是什么短期能实现的事情,你觉得吕延年的目标是锦阳?”
“当然不是,”冉清桓凭着一点点视力和记忆摸到了茶杯,浅啜了一口,“但是冉清桓在军中,对洪州人才有威慑力,让他们不得擅动……可是,冉清桓又不一定是我啊。”
兰子羽做了个我就知道的表情,郑越却皱起眉。
“老大,我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身份。”
“我会安排。”郑越淡淡地应了一声,眉头却没有松开。
直到天色已晚,兰子羽都告退了,樱飔仍然没有回来。冉清桓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郑越扯着闲话。
郑越一直没什么反应,忽然说道:“清桓,杯子里没水了。”
冉清桓闻了闻,无辜地说:“但是仍然很香,郑越,这是什么茶?给点吧。”
“别装了你,怎么回事?”郑越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发的什么呆?”
“发呆?!”冉清桓撇撇嘴,“天地良心,我这么机灵地坐在这跟你们讨论正经事,你管着叫发呆?你才发呆呢!”
郑越才想说什么,樱飔突然从外面走进来了,女孩子少见地没有聒噪,面无表情地行了个礼,把糖丢在冉清桓怀里,一言不发地退下了。
“樱飔丫头又是怎么回事?”冉清桓在郑越见鬼一样的目光注视下把剥开一粒糖丢在嘴里,“怎么这么重的煞气?”
“你在……做什么?”
“吃糖啊。”冉清桓理所当然地说,表情很鄙视,意思是连这你都看不出来,“你要不要?”
“不……要……”郑越干笑了一下,心说今天人都怎么了。
冉清桓缓了一会儿,慢慢地恢复了一些体力,便起身告辞离开了。
两个人一个身体不舒服,一个整个心思都在对方身上,谁都没有注意到樱飔的异常,而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几乎是整个阴谋的开始,也就是一次的疏忽,差点让郑越抱憾终生。
距离醉生楼下不远的一个小角落里的小小摊位,小贩在樱飔走后不久就收拾好了全部的物品,把它们一股脑地扔到了无人的角落,猥琐的男人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危险笑意。对于锦阳来说,黑云已经压上了城墙。
三十八 真假糊涂
荒芜一人的野地里,小溪潺潺流过,天如洗,云若凝。
小小的女孩子一个人站在小溪边上,眼巴巴地望着清可见底的溪水,越来越伤心,然后豆大的眼泪顺着白皙的面颊淌下来,她纤小的肩膀抽搐着,最后终于变成了嚎啕大哭。
忽然,一个男子出现在视野里,不知为什么,面容有那么一些模糊不清,他温柔地半蹲下来,把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手上拿了一个丑丑的草编娃娃,男子把娃娃在女孩面前晃了晃:“小风,小风,你看这是什么……”
女孩子放下不停擦眼泪的小手,抬头一看,立刻兴奋地叫起来:“笑草娃娃!”她抓过来,像是宝贝一样护在怀里,哭得像花猫一样的脸上漾开了笑容。
男子发出低低的笑声,拍拍女孩子的头:“这回可不要掉到小溪里了哦。”
“嗯!”
女孩露出天真的笑靥,然而,她盯着男子的脸,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可是……你是谁呢?怎么我看不清你的脸呢?”
“小风真是不乖啊,我是……”男子的话到此就这么没了音信,女孩面前的人变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很快就什么都没有了。
女孩着了急:“不要走……”
男子低沉而温和的声音慢慢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笑声,女孩用力捂住耳朵,蹲下来,大声尖叫,借以抵过那狰狞的笑声,可是笑声却扩散开来,就像是空气里的水波,一波一波,周而复始,渐渐包围了她。
樱飔猛地睁开眼睛,清澈如同婴孩的眸子里杀意毕现,这样的樱飔是任何人没见到过的,她曾经有一个掀起了整个江湖血腥神话的名字——修罗花。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又睁开,缓缓回复了惯常的表情。
每个人,为着不同的理由,带着面具。
就连樱飔,也不外乎如是呵。
她仔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白皙,修长,有着别人所难以想象的力量:“洗不干净了……洗不干净了……笑笑叔叔,洗不干净了啊……”
悲伤得不像樱飔。
“冉兄。”这天下午,冉清桓忽然被莫舜华叫住,“能不能帮我个忙?”
“啊?”冉清桓疑惑地看看他手上拿的东西——虽然素雅了些,但是明显是件女式的棉衣。
“能不能……帮我把这个带给若蓠?她身为武将,不愿穿太过于繁复厚重的衣服,可是眼看一天比一天寒了,我怕她一个女孩子家受了凉有损身体,这件是我专门找人做的,保暖还不是太厚……”
冉清桓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怎么不自己去?方府又不远。”
莫舜华苦笑了一下:“只怕她是不会收我的东西的,还望冉兄不要说出是我送的才好。”
冉清桓仍然不大明白:“那我说是谁送的?总不能说是我吧?”
莫舜华把棉衣塞到他怀里:“谁都好,让她收下就是了,她不甚在意自己,我恐怕将来上了些年纪身体要吃亏的,劳动冉兄了。”说完,他冲冉清桓拱拱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冉清桓看看他又看看棉衣,低低地叹了口气:“唉,怎么最近人人都为情所困,莫非是冬天到了,春天也不远了……”
这句话好巧不巧地刚好被郑越听到,锦阳王更加无奈地摇摇头,为自己默哀三秒钟。然后正色了下来,拿出公事公办的腔调:“清桓,我正找你。”
“啊,什么事?”
“你看看这个,你到了京州的身份,回头多准备准备,可别乱了言行。”
“什么身份?”冉清桓把棉衣搭在一条胳膊上,兴致勃勃地接过来,念出声,“情语公子……耶,这什么恶心名字,换一个行不?”
郑越不理他。
“十八岁……喂喂,我可都二十二了,你这不是让我装嫩吗?”
“冉清桓——”
“哦,装就装吧——锦阳王入幕之宾……入幕之宾?什么玩意儿?”
郑越深吸了口气,有些郁闷地看着他,冉清桓一脸无辜:“干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