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是在堂屋後的小院子里洗的。本来我就没奢望过会有浴室,不过,当知道得在院子里露天洗澡时,著实踌躇了一下。好在小新拎来了两水瓶热水,又拖过来一只大木盆,从水井里打了一桶水上来,和我一起在井栏边洗了起来。
舒适是完全谈不上的,只能算是最基本的清洁而已。
裹著浴巾回到自己的房间,迫不及待地扯开被子,钻进了被窝。
好累啊。全身每一处都感到疲倦。大脑也没有力气思考。白炽灯泡垂钓在屋子的正中间,昏黄的光线弱弱地投射向每一个角落。
我盯著灯心,一动不动地盯著,直到眼睛什麽也看不见,心中也变得一片空白。
山间的早晨,雾蒙蒙的,直到太阳从山梁後露出红红的脸,雾气才缓慢地消散,空气,也渐渐有了暖意。
起床的时候,小新妈妈已做好了早饭,甚至连我昨晚换下的衣服,也一并洗好了,晒在院子里。
早饭後,小新妈妈和爸爸先後去地里干活。小新一直在屋子里做功课。
无所事事地磨蹭了一会之後,我拿起速写本,一个人走了出去。
镇子里依然是悄无声息的,偶尔能看到狗的身影。我朝镇子後头走去,那里是一片静静地躺在山坳里的平整的农田,还有山坡上层层叠叠的梯田。
我不太认得庄稼,田里的不是稻子就该是麦子,有些庄稼是绿色的,有些却是即将成熟的黄色。
山的形状很普通,没有奇峰怪石,都是毫不起眼的馒头包。
我在小路上慢慢走著,不住地打量周围的景色。远远的前方,一棵树干又粗又高的大树,孤零零地立在小路旁,高高的树冠,蓬蓬勃勃地向四面伸展开来,宛如一把密不透风的遮阳伞。
那棵俊秀高大的树,我同样不认得。吸引我全部注意力的,是背靠在树干上的那个人。
即使是依靠著大树,那个人微微抬起的头,和站立的姿势却是那麽挺拔,象是一座尚未被太阳蒸去夜露的冰冷的山峰。
那是个年轻的男人,穿著简单的衣裤,晨风吹拂著他的头发,朝阳在那逸动的黑发上镀上淡淡的橙光,如丝一般的柔美。
薄薄的衣衫随风轻扬,紧紧贴住身体,那身材和体态竟是无比的美好。
离得较远,看不清他的五官,但他的下颌微抬,视线始终注视著遥远的地方。顺著他的视线看去,那个位置是在山梁之上,那里有一轮高高挂起的红红的太阳。
我打开速写本,快速地勾下了那个人和那棵树的轮廓,却无论如何也描绘不出那个人卓然超群的气度。合上本子,我朝那个人走去。
心里感到有些奇怪,一个人,站在这里看太阳,多少算得上奇怪吧。
走到近前,那个人却先转过头,对我微笑。
非常漂亮的笑容,是之前见过的那个人,那个在小莲家的院子里见到的男人。我的目光立刻在他的身边搜索,果然看到一只拐杖靠在他身旁,另一只拐杖倒在脚边的草丛里。
我走近几步,弯下腰捡起那只拐杖,递到他的手中。
“谢谢。”他微笑著接了过去,轻声道谢,声音非常好听。
“你就是住在小新家的那位学美术的学生吧。”他继续笑盈盈地说著话
我点点头,说道:“是的,是我。”
“留心细看的话,这里的许多地方,都是颇有山野情趣的。”他笑著看了我一眼,问道,“我正在散步,你愿意陪我一起走走吗?”
“好啊。”我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下来。
他一派悠闲自如的模样,边走边停,指点著一个又一个他认为有意思地景致给我看。
走在他的身边,心里始终有怪异的感觉,这个人,不论是气质和谈吐,绝不像是当地的人。
小路在山崖边拐了个弯,一条平静的小河出现在我们面前。河床干涸了大半,大大小小的卵石散布遍地。
“在这里休息一会吧。”他说道。
我们走下河床,找到一块算得上平整的大石,正要扶他过来坐在大石上,却见他的拐杖点在一块圆石上,突地一滑,眼看就到摔倒,我猛地一把抱住他,将他扳向我的方向,靠在我的身体上。
我的心吓得怦怦跳,他却毫无异色,依旧是面带淡淡的微笑,轻声道:“谢谢。”
“你的腿不方便,我们不该跑到这乱石堆里来。”我心有余悸的说道。
“没有关系。”他瞥了我一眼,在大石上坐下,将双拐靠在石头旁,一只手拎高裤脚,笑道,“就快要好了,很快就可以拆石膏了。”
我朝他的裤脚看去,他穿著宽松的长裤,裤子一拎高,露出包裹住小腿和踝骨的石膏。看到石膏的同时,我也看到了他脚上的鞋子,心里不由感到诧异。
那是一款我自己也很喜欢穿的鞋子,穿著非常舒适,柔软的羊皮制作的低帮休闲鞋。但我没想到桃溪这个地方会有人穿这样的鞋子,穿几千元一双的休闲鞋。
对这个男人,我越发的好奇起来。
“怎麽受伤的?”我随口问道。
他笑了一下,漫不经心的答道:“一个意外。”
他的视线移向了别处,打量起周围的风景,我认为他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几秒锺的沈默,我努力搜索著新话题。
“还没有自我介绍呢,”他先开了口,声音里依然带著笑意,“我叫罗洛钧,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什麽名字?
“我、我叫江晓渡。”片刻的犹豫之後,我还是说出了这个名字。
这是我本来的名字,我的爸爸姓江。这一趟离家,我是下了决心隐姓埋名的,拿定主意使用江晓渡这个名字。
他点点头,说道:“那我就喊你晓渡,你喊我洛钧,或是小钧,都可以。”
“知道了,小钧。”我张口就喊了一声。
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手向河对岸一指,说道:“这一片河湾,也可以取材,那座快要倒塌的木板桥,那些柳树和槐树,这些石头和芦苇,形态都很有特色。我在这里坐著,你慢慢选角度。”
我依言站了起来,踩著河床边的乱石,不停地变换著位置。最终刻意选了一个离他只有几米远的位置,打开速写本,画起了草稿。
其实,我完全没有潜心作画的心情。拿著画本出来,纯粹是为了排遣寂寞和无聊。
他没有再说话,仿佛怕打扰到我似的,静静地坐在石头上,低著头,手臂支在双腿上,默默地注视著脚前缓缓流过的河水。
这样沈默的一动不动的姿势,让我想起了他靠著大树,一动不动地注视著山梁上的太阳的模样。
他在想些什麽?
当他这样专心地注视著某一样东西的时候,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的周身散发出凛冽又傲然的气势。
好像周围的一切事物都自行淡去,天地之间只有他是唯一的存在。他那弯曲的身影,是那麽孤孤单单,却又令人绝对无法忽视。
河水在山风的吹拂下,轻柔地泛著涟漪,水波纹在阳光下折射出梦幻般的光芒。河底的鹅卵石,宛如活起来了一般,也在随波荡漾。三五成群的小鱼,在浅浅透明的河水里,怡然自得地来回游弋。
树的倒影在水中柔软地伸展著,不时有枯叶随风而落,顺著水流,缓缓飘向远方。
望著那看不到源头,也看不到尽头,乖顺地在河床中无声地流淌著的河水,我的心情,如阳光照耀下的水纹,难以平静,变幻不定。
那个人始终没有变换姿势。我想说点什麽,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的身上,依稀可以感觉到一种力量,我感觉那是一种体内天生的向外散发的压迫力,让人不敢轻易接近他,不敢随意干扰他。
然而,仿佛为了证明这一切全是我的错觉,他忽然抬起头,朝我笑了一下。那个笑容是那麽的明朗,真挚又无邪。
他眨了眨眼睛,继续笑著:“你根本就没有专心画画。”
这句毫不客气的话,顿时让我有些不好意思。合上本子,我走回大石边坐下。
“其实,”我的脚轻轻地拨动著一块鹅卵石,“是静不下心来画画。”
“你刚刚才来,还不适应这里的环境吧。”他侧著脸,对我说道。
“嗯。还不适应。”我含糊地应道。
“这一带山区,有很多风景秀美的地方,开发出了许多风景区,你为什麽来到这个并不适合写生的桃溪镇?”
他的笑容依旧绚烂迷人,我却捕捉到了,那双形状漂亮的眼睛之中,一闪而过的利芒。
我无语,朝他笑了笑,越发起劲地踢著脚下的石头。
他将视线从我身上挪开,望著远方,不住地轻轻点著头,轻声道:“是啊,为什麽不可以呢。也许,并没有什麽适合不适合的事,只是不得不如此罢了。”
瞬间,胸口象是被重击了一下,我募地转过头,盯住他的侧脸,差点压抑不住心中油然滋生的惶恐。
是他的感觉太敏锐,还是我太容易让人一眼看穿?
他仍然目视著前方遥远的某一处,片刻後,说道:“比如我,并不想待在这个地方,却不得不继续待下去。”
果然,是我太敏感了。紧绷的心,略略放松了些。
“你是住在亲戚家吗?”我急急地试图改变话题。
“是朋友的朋友的老家,”他说著绕口的话,自己噗嗤笑了出来,“那家人全部在外地定居了,我就在这空房子里借住。”
“那你是一个人住咯?”对他的事,我不由自主地想知道更多。
“不,有人照顾我。”
他的手伸进了裤子口袋,再伸出来时,手中握著一只手机,他看了看时间,将手机收回口袋,说道:“快到中午了,我们回去吧。”
我应了一声,站起身,拿起双拐递到他的臂弯,双手用力,帮助他站立起来。他微笑著向我道谢,那样的笑容,令人无法抗拒。
当他面带笑容的时候,和沈默的时候,判若两人。虽然只是短短的半天的相处,我却已感受到他静默如冰山,和笑若春花,截然相反的两面。
回来的路上,他依旧是一派轻松自在地和我聊著天,得知我完全认不得田地里的庄稼和农作物,便著实将我嘲笑了一顿。
我虚心受教,一路下来,倒也记住了几样名称。
走了大半路程,眼看著快要到达镇子,小路上远远地迎面走来几个男人。
不是我的错觉,我可以感受到,身旁的小钧蓦然散发出来的紧张气息。他的步伐微不可察地顿了顿,虽然很好的掩饰了过去,但他却忘了继续说完刚刚说到一半的话。
我相信是因为前方那几个人的缘故。那些人走得很急,最前面是一个身材修长高大的年轻男人,看到我们,他几乎是跑了过来。
第30章 十九岁的疼痛
我下意识地注视著跑动的男人,等他跑到足以看清五官的距离时,我的视线却怪异地游移了起来。
那张脸,吸引著我的目光,可是,同样是那张脸,却又令人无法直视。
没有想到世上真的有这样的脸,将娇豔的美丽和飒爽的英姿,浑然天成地糅合成这绝世的美貌。
即便是那奔跑中的肢体,也显露出一触即发的野性的力量,看似舒缓,其实极其快速。
“小钧。”
那个有著惊人的美貌的男人跑到近前,用压抑的声音唤了一声。
小钧并没有看他,反而朝著我笑了笑,说道:“晓渡,你先回去吧。我们改日再见。”
那个笑容,与之前并无不同,我却依稀看到了一丝僵硬。
我点点头,笑著和他告了别,快步往前走去。
另外几个男人也陆续从我身边跑过去,我清晰地听到几个不同的声音纷纷喊著:“钧哥。”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还喊“钧哥”呢,只怕小钧比那几位中的任何一位都要年纪小吧。让我来喊他钧哥还差不多。
回到家时,只有小新一个人在家,正一个人在厨房里做饭。我提出帮忙一起做饭,被他一口拒绝了。我央求他让我玩玩,他答应了,让出锅台後面的位置,叫我坐在那只小板凳上,看著火,往灶洞里面塞木柴。
小新再三叮嘱莫要将饭烧糊了,我满口答应。可是,我又不知道怎样饭才会糊,怎样又不会糊。
他拎著菜篮子去後院里打水洗菜,我一个人在厨房里,傻呆呆地盯著火苗,看久了,甚觉无趣,便大声喊小新过来烧火,换我去洗菜。
小新坐回锅灶後面,拿火钳熟练地在灶洞里拨拉著。我坐到井边的小板凳上,一片一片地清洗著浸泡在盆里的菜叶。洗好了一遍,将水泼掉,拎起水桶放入井中,打水再洗一遍。
俯身朝井底下看去,吓了一跳,我自己的倒影在那一点点大的水面弯曲摇摆著,竟有说不出的诡异。我大叫了一声,手中一松,连桶带绳一齐掉进了井里。
转过头,拔腿就跑进了厨房。
“我还是来烧火吧。”我说道,知道自己的样子有点呆。
小新白了我一眼。一身不吭地站起来,将火钳塞进我手里。
“那个,”我摇了摇火钳,说道,“那个,水桶掉进井里了。”
小新撇了撇嘴,用力再次白了我一眼,转身去了後院。
小新爸妈回来之後,简单炒了菜,我们就吃上了午饭。米饭煮得还不错,只有局部区域,略略有些黑锅巴。
说实话,山村里的生活,单调孤寂得令人害怕。尤其是到了漆黑的晚上。
每天晚饭後,小新一家会聚在堂屋里看电视,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回到自己的房间,不想再看到电视里的那个世界。
拉上小窗上的薄薄的花布窗帘,将黑暗挡在窗外。可是,这个仅有一盏孤灯相伴的密封的小小空间,并没有带给我安全感。
黑暗被挡住了,却挡不住可怕的寂静,更挡不住我内心的寂寞。
这寂寞,如这黑暗,如这寂静,在我的周围,无边无际地扩大,直至侵袭我的整个心灵,让我无法思考,无法入眠。
孤独,却又难以与人诉说。
思念,却已不能再回头。
渐渐的,心中有了恨意。我恨那些人,恨那些让我受到如此痛苦煎熬的人。
可是,我思念的,也是那些人。
无法遏制的思念。因为,他们是我的生活的全部啊。离开了过去的生活,就象现在,我和死了又有什麽两样?
但我却实实在在地依然活著。当新的一天开始,我会在鸡鸣声中睁开眼睛,看到抹著石灰的天花板,知道自己置身在一个宛若异度空间的世界里。
我无法振作精神,整日浑浑噩噩,身上也不知不觉长了许多小红疙瘩,瘙痒难耐。我以为是虫子叮咬成这样,脱下衣服,一片雪白之上到处都是鲜红的小胞,真是有够恶心。
小新妈妈看了之後,确认是水土不服,当天就到山上砍艾草,用艾草煮水给我洗澡。我将信将疑,悄悄跑去诊所,那个虽然穿著白大褂,但看上去更象算命先生的大夫,随意地瞄了我两眼,也说是水土不服,给我开了点药。
那个药,和那个郎中一样可疑。揣进兜里,并不打算用它。
洗澡用的木盆,很浅……勉强可以坐进去,双腿只能伸在盆外,根本无法全身浸泡在水中。小新拿著一只水瓢,不住地舀起盆中的草药水,往我的身上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