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中漂浮著艾草叶,洗澡水看上去象是泡开的茶水,有著淡淡的清香。
如果是在浴缸里的话,这样泡著应该很舒服吧。这样简单的一个现代文明设施,离我都是那麽遥不可及。
从木盆里出来,低头看到穿在身上湿漉漉的白色三角内裤,被草药水染成了黄褐色,又像是上了锈的颜色,让人心里不舒服。
小新妈妈一副丝毫不嫌麻烦的样子,笑眯眯的安慰道:“很快就会好了,只要天天坚持用艾草水洗澡,就不会再水土不服了。”
我的心跌到谷底,难道,连这种事也要我坚持麽?我,还有什麽力量再做任何的坚持啊?
这麽多个日子,我一直在说服自己忘掉一切,一直说服自己相信,眼前的生活就是自己新的人生的起点。
可是,我已经坚持不下去了。所有的一切都将我逼到崩溃的边缘。即使是这满身的小红胞,也令我无法承受。
我无法承受所有这一切。
这个除了唧唧的虫鸣,便只有偶尔的犬吠的寂静的世界,令我发狂。每当夜幕降临後,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总是压得我透不过起来。不得不缩在房间里,令我沮丧,沮丧到绝望。
我害怕山村里没有光线的夜晚,我害怕那蓝得发黑的夜空,害怕看到那闪亮的繁星。天上的星星那麽多,我却孤零零地蜷缩在世界的这个角落里。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的这副模样,也不想被星星看到。可是,它们总是肆无忌惮地看著我。
我明白,其实,我最无法承受的,是自己的存在。
经过数天的犹豫,我决定出门一趟。
一大早就过了镇口那座长满青苔的石拱桥,来到公路边,等待长途汽车。
乘车到达县城,再转车到了附近的另一个县城。如此的大费周章,是因为我决定给妈妈打个电话。
也许,妈妈已经从哥哥那里知道了我离家的消息,她肯定会担心。我该给她打个电话报平安。
然而,在我的内心里,却是在希望著,妈妈会要求我回到她的身边,一起生活。如今,唯一能拯救我的,只有妈妈了。
辗转跑来这麽远的地方,是不愿意过早地暴露自己的行踪。站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陌生的街道上,我的手微微有些发抖,鼓起勇气拿起了公用电话的听筒,拨出了妈妈的手机号码。
短短几秒的等待,仿佛无止尽般的漫长。
“妈妈,我是晓渡。”当电话那头传来妈妈的声音时,我迫不及待地先开了口。
“哦,是晓渡啊,你还好吧,已经放假了吧。”妈妈的声音轻松又欢快。
“嗯,已经放假了。妈妈,你……”我不知道该怎麽说下去,妈妈似乎没有丝毫担忧的语气,莫非她并不知道我已离家出走。
妈妈却并没有等我说下去,她打断我的话,愉快地说道:“妈妈和你爸爸现在在悉尼避暑,打算住几个月。你在家要听东野和西林的话。”
“可是,妈妈,你说过暑假我可以去你那里住几天的。”我急切地说道,虽然这个时候提醒妈妈已是为时过晚。
“啊,你想要什麽,或者,想去哪里玩,就跟东野说,东野会带你去玩。不过,你不要跟哥哥调皮啊。”妈妈边跟我说话,边和别人说笑著,继父肯定就在她的旁边。
“妈妈,”我忍不住哽咽了一下,“妈妈,我想你。”
“我也想你啊,好孩子,你在家乖乖听话哦,妈妈回去的时候会给你带好多礼物。”
“知道了。谢谢妈妈。”
恍惚之间,又回到了七、八岁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又变成了七、八岁大的乖宝宝。
放下电话,我再没有事情可以做。
桃溪镇不是我的家,我并不想回到那里。
我在这个陌生的小城里穿行,游荡在大街小巷之间。这里,或是那里,对我来说,没有区别,统统都毫无意义。
然而,终究,我还是回到了桃溪镇,堪堪在夜幕降临之际,走进了小新家的院子。一家三口都在担心著晚归的我。
可是,这般质朴的关怀,我已无心感受。我的心冷冰冰的,感觉不到一丝的温暖,也没有任何的热度。
我想,我是病了。我才十九岁,并且从来就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也从来没有经历过人生的坎坷,更没有对人生有过任何思考,十九年来,我唯一会的,只是玩而已。
所有的一切,我都没有办法应付。离开了庇护了我十年的哥哥,独自一人的我,已经活不下去了。
我病了,连续不断地发著低烧,整天昏昏沈沈。吃了好多天的药,也没有疗效。发低烧,好象已成为了习惯。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渐渐地,也有了规律。
每天和小新在一起的时间最多,经常跟在他的身後,一起去到溪涧或是小河边,看著他光脚站在齐膝的水里捉鱼。
有时,也会去小莲家,在院子里和她说说话,或是坐在小竹椅上,仰头看著那棵高高的泡桐树上的紫花,发一会子呆。
小钧也时常来小莲家,几个人坐在院子里聊天。
小钧比我幸运,他自从来到这里,始终没有水土不服的反应,他在小莲家看到了一只和我用的同样的木盆後,便无论如何也要我去他家泡澡。他家里装的是浴缸,方便用草药水浸泡全身。
他很坚持,我怕给他添麻烦,结果,他说不必担心,连草药水都由他来负责煮好。我反而不知道该怎麽拒绝了。
去了他家,虽然外观是普通的二层楼房,黑色的瓦,白石灰抹墙,进到里面,却全是山村里罕见的现代化装潢。都市居家生活中的电器和家具,这里一应俱全。甚至在後院一个堆著稻草,像是以前的牛棚的土木棚子里,停著一辆很高档的轿车。
家里还有两个男人,小钧吩咐他们用小新拎来的艾草煮洗澡水。那两个男人迅速地行动起来。看来,小钧之前说的,有人在照顾他,指的就是这两个人了。
躺进浴缸里的时候,对那两个男人有些愧疚,他们明明照顾的是小钧,我却享受著他们的服务。
第31章 伤心的理由
身上的红胞早已消失不见,连疤痕都无影无踪,皮肤回复了光洁。也许真的是艾草的功效,连蚊虫叮咬的痕迹都没有。
我觉得不必再用草药泡澡了。小钧劝我再多持续几天,以防复发。并笑言道,等他拆了石膏,也要天天煮艾草水泡澡。
“明天我也可以进浴缸泡澡了。不拆石膏的话,进了浴缸就爬不出来。”他伸手进浴缸,试著水温,微笑著说道。
我打量了他一下,问道:“是明天拆石膏吗?你要去哪里拆?告诉你,诊所里的那个老郎中,我觉得不大靠得住。”
他笑了起来,说道:“我的朋友明天会来,接我去大医院拆石膏。我定期去大医院,从不在那个郎中那里看病。”
不知道为什麽,当他说到他的朋友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有著惊人的美貌的高个子男人。
“明天开始,我就不必再用草药水了。”我声明道,“不过,我会负责帮你砍艾草,我知道在哪里艾草特别多。保证让你到家时,能泡进热腾腾的艾草水里。”
“哈哈,”他笑了起来,说道,“也许我会和你一起去砍艾草。不过,我更想跟著你和小新一起去沟涧里摸鱼。”
一个男人来到浴室门外,轻轻扣了两下敞开著的门。小钧看了他一眼,柱起拐杖,笑著对我说:“我出去了。你慢慢泡吧。”
说完,走到门口,按下门後锁把上的按钮,将门带上。
我脱下衣服,跨进了浴缸,立刻被热腾腾地水包裹著,浑身都懒洋洋的。暖暖的热气冲进我的鼻子,艾草的味道,已经变得越来越好闻了。
每次,我都会在滚热的草药水里昏昏欲睡,不管多长时间,都不会有人来催促打扰我。
水变得微凉的时候,我爬出了浴缸,穿上衣服,头上顶著一块浴巾,出了浴室。在浴室门口,斜斜地看到客厅里坐了好几个陌生男人,我不禁感到意外。这些人什麽时候来的,我怎麽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
我缩回身子,径直上楼去找小钧。楼梯是防滑的,用白水泥有意做成很粗糙的样子,拐杖拄到地面不会打滑。
小钧的卧室是二楼朝南的一个大房间,房门没有关紧,微微半掩著。我拉下头上的浴巾,伸手就要推门,一阵奇怪的声音却传入我的耳中。听上去象是小钧的声音,但又好象不是,那是痛苦的声音。
我微微一惊,朝房间里看去,刹那间,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是那个男人,那个俊美的高个子男人。
我可以看到他的侧身。他用一种奇怪的方式,单膝跪在沙发边,上身前倾,俯身低著头,直直的黑发随著他的动作,在额前飘逸。
小钧横躺在沙发上,那是让我震惊的姿势。
他的双手绑在一起,举过头顶,被那个男人的一只手按在沙发扶手上。身上的衬衫纽扣全部被解开,一侧的肩膀裸露了出来。
他的腿的方向正好指向我的位置,我能够直接看到他松垮的裤子,和暴露在外的下体。那个男人的手正不住地抚摸著那里。
小钧的双唇微张,半睁的眼睛只是毫无焦距地游移著,洁白的身体在日光下泛著粉红的光泽。他在扭动著,挣扎著,不断地发出模糊的声音。
那个男人一刻不停地吻著他,吻著他的全身。
我的双腿沈重得难以挪动,几乎是靠攀著扶手,才跌跌撞撞地下了楼梯,躲回了浴室,重重的摔坐在马桶盖上。半晌,我用浴巾捂住了自己的脸。
大脑中已完全是一片空白了,身边的一切都变得遥远,变得虚幻。我走出浴室,穿过客厅,如同客厅里的那些男人统统不存在一般,我象是一缕游魂,飘离了这座房子。
我在镇外漫无目的地游走,想象著自己就是一只野生动物,与天,与地,与这天地之间的大山,融为一体,放弃人的身份。
放弃人的身份的话,也就不会有人的罪孽、人的烦恼了吧。
身为一只鸟,又能有多大的烦恼呢,只要起得早,就有虫子吃。身为一只鹿,只要有充沛的水草,也可以活得很好吧。即使是一只狗,只要有个容身之处,也会过得比谁都安乐,比谁都本分。
我没有想过自己要当狮子老虎那些厉害的家夥。我只是个软弱无能的人。可是,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力量在努力了啊。
这两个月来,一直当自己死了一般,坚持到现在。我,并没有获得重生,我只是假装过去的一切不曾存在过,假装什麽都没有发生,假装自己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我在一棵大树下坐了下来,放声哭了出来,心里升起了一个多少有些恶毒的心思,希望草丛里正好有条毒蛇,咬死我算了。
两个月的努力坚持,两个月的痛苦煎熬,被刚才那一幕,轻轻松松地击溃了。
身体变得万分疼痛。
想要忘掉的那些记忆,如潮水般地覆盖住我的全身。
曾经有过的感受,此刻,前所未有地清晰,令我的身体,无法遏制地渴望。
然而,我却只能独自一人在这里哭,独自一人痛苦,独自一人面对这个发狂的身体,和,即将崩溃的欲望。
我病了。真的病了。发了两天高烧。
小新妈妈很有耐心地照顾我。尤其是小新,几乎一直陪著我,连功课都搬来我的房间里做。
小钧也经常来,他的石膏已拆了,灵活得象一只鸟。
我不会让他知道我看到了什麽,同样的,我不说的话,他也不会知道我的身上曾经发生过什麽。
一切的一切,都隐藏的平静无波的生活的表象之下。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这一天和前一天不会有什麽不同。变化不定的,是人的心情。人心,是不同的。
我用一种新的心情来看待小钧,想真心和他结交,希望有一天,可以在他面前放弃封闭,抛开孤独,向他倾诉自己的心事。
病好了之後,我会和小钧一道,跟在小新的身後,满山遍野地转悠。我和小钧认为是在乱转,小新却不承认,每一趟,他都是有目的地的。
反正我们无所谓,有地方去就足够了。
一个早上,事前并没有计划过,纯属是想去新的地方,我们走到了镇外的公路边,上了经过的第一辆汽车,毫无目的地乘坐脏兮兮的汽车到了陌生的终点站。
下了车,我们又随意地上了另一辆汽车,继续前往另一个未知的终点。小新有些紧张,说我们乱搞,会迷路的。
小钧笑著安慰他,建议他当成是兜风好了。
我望著车窗外,不论是去哪里,都不会放在心上。
结果,这一天成了两个多月以来,我过得最有趣的一天。我们在外面整整转了一天,因为光是找回来的路,就花去了极大的功夫。
从那之後,小钧经常和我一起乘坐这种穿行在各个山村之间的汽车,到处游玩。连那些风景区,我们也去了不止一遍。
我已经越来越喜欢小钧,越来越喜欢和他在一起。虽然他总是露出那种明朗又迷人的笑容,可是我知道他的内心也是有著沈重的一面的。
他依然会在不经意间,注视著某一处遥远的地方。当他陷入沈思,静默不语时,身上总是散发出拒人千里的冰山般的气势。也许,他自己并不曾意识到。
我希望能够有机会和他谈心,可是,他从来不问我任何实质性的问题,也不向我说起他自己的任何切身的事。
有时候,我觉得,他和我一样封闭著自己,甚至,封闭得比我更深。因为,我的内心深处,是寻求著解放的。而他,笑靥之下,是千年的冰川。
可是,某一天,我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了解他了,再也没有机会等待著向他倾诉自己的心事。
那个中午,午饭後不久,小钧来到我家,我听到他在楼下和小新他们说话,不一刻,就来到我的房间。
“晓渡,”他看著我,难得的,脸上没有笑容,“我要走了。离开这里,不会回来了。”
我迷惑地看著他,他站在桌前,双手向後按在桌子上,挺拔的身材纤瘦修长,在紧身T恤之下,能清楚地看到上臂鼓起的肌肉,和平整漂亮的胸肌。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失神,接著说道:“虽然很突然,不过,我只是暂住这里,总是要回家的。”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他说要回家。回家,那是多麽诱人,又多麽遥远的两个字。
“晓渡,”他看著我,喊了一遍我的名字,然後垂下眼帘,说道,“我不会问你从哪里来,也不会问你将来会去哪里。我很高兴这一段时间能够有你作伴。并且──”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该如何说下去。
“──很抱歉这麽突然的先行离开。这是我的名片,只要是你需要,任何时候都可以和我联络。”
一张精致的卡片塞进了我的手心。
突然之间,眼前一片发黑,头也眩晕了起来。摇晃的身体被一双手臂扶住。
“晓渡。”小钧不安的声音在我耳边很近的地方响起。
我推开他的手臂,往後坐在床沿上。
“没有关系的,只是有点睡眠不足。”我努力朝他露出一个微笑,轻声问道,“你这就要走吗?”
“嗯。”他点了点头,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