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所谓战胜自己─思念战胜坚持
随之而来的孤独感,竟比刚来到这片小山村时,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离家的这些日子里,我总是刻意不让自己去想过去的事,和家里的事。不知不觉间,即使非我本意,我的注意力也几乎全移接到了小钧的身上。
我无条件的让他占据我的生活空间、进入我的思想空间,利用他,麻痹自己的情感和意识,不用想过去,不用想将来。
然而,到头来,我只是多了一种哀伤。把感情寄托在一个命中注定擦肩而过的人的身上,这全是因为我的无措和懦弱。
终究,小钧还是走了,回到他自己的世界中去了。
我变得烦躁起来。渐渐的,心中有了一丝怨恨。
确实是怨恨,而不仅仅是抱怨。
看到小新背著书包去学校,开始他的新学期的校园生活,我心中的怨气在不断扩大。因为我想象不出来,哥哥有什麽理由这麽长时间始终找不到我。
他绝不可能不找我。我从没想过,他会不采取行动来找寻我的下落。
是的,虽然我不愿承认,也毅然决然地阻止自己去想,其实,事实上,我是期待著哥哥能找到我的。
我承认,这样很没骨气。
可是,骨气这个东西,当你孤独一人时,有再多,又能显摆给谁看呢。
我开始检讨自己的行为,後悔当初要是在途中适当地使用一两次信用卡就好了,或是交通工具选择了飞机,而不仅是火车和汽车。
不过,想要留下蛛丝马迹的话,现在也不算晚。
离开这个山村。毕竟,我不可能在这里生活一辈子。
当然,这并不是说,当下我就会直接回家去。那个,无论如何我也是不好意思那麽做的。
也许,可以考虑选择一个城市住下。在城市里,应该比较容易被哥哥找出来吧。
此时此刻,我该感到羞愧。因为在我的心中,并没有忘掉哥哥是如何以古怪而强硬的方式对待我,也没有忘掉明佑康利用姐姐对我做出的要挟。
我为自己的软弱而羞愧。
但是,我真的撑不下去了。离家的那一天,我多少是有些豪情万丈的,丝毫没有想到,会有灰溜溜的这一天。
在当时看来,离开是明智的。明佑康没有了要挟的对象,自然再也无法得逞。远离哥哥的身边,似乎也是摆脱被他强加的不正当肉体关系的最快途径。离家的决定,是当时我能做的最正确的抉择。
然而,在长久的孤独与不安之後,当初的一切考量,似乎都在渐渐淡去,只剩下一个人的自艾自怜。
尤其不幸的是,我目睹了那个照顾著小钧的男人对小钧所做的事。
那一幕,对我的冲击,超出了理智可以认知的范畴。至今,我的心中仍在震荡不止,并为此痛苦不已。为小钧,为我自己,而痛苦。我所喜欢的小钧,竟遇到和我一样的不幸。
这个世界上,倒霉的人,比我想象的要多一个。可是,这并不能给我带来安慰。
山村变得越发的寂静,寂静得令人窒息。
山坳里,溪涧边,几乎看不到孩童玩耍嬉笑的身影。只有夕阳隐去之际,方会看到学童们在山道上迈著匆匆归家的脚步。
我依旧拎著画夹在外漫无目的的游荡。黄昏时,我会不知不觉地来到村外的山道旁,这一带的景色并无出众之处,但我就是会走到这里。
直到连续几天都在这里碰到放学归来的小新,我才意识到,在我的潜意识里,其实就是要来这里,来这里等待放学的小新。
这彷佛像是强迫症患者的行为。发觉这一点,我不禁为自己恐惧起来。
我知道自己很软弱,不坚强。原来,自己居然脆弱到这种程度。因为小钧的离去,而被抽空的精神寄托,我竟然迫不及待地想将之寄托到小新的身上。
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意志。我很害怕,真的感到怕。我怕这样的自己,会越来越离崩溃不远了。
小新不会知道一直以来我所感受到的寂寞和痛苦,永远也不会知道。看到我,他总是高兴的。他会边走边跟我聊著学校里的事,而我呢,我会听,默默地听著,偶尔对他微笑一下,并希望这个微笑看上去不是那麽神经质。
过度地沈溺在自己的情绪当中,我难以自拔。
这种沈溺,蒙蔽了我的耳目,极大地消弱了我的感知能力。甚至当哥哥出现在那个山村的小院中,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也并没有感觉到多大的震撼,就连心情,也没有多大的起伏。
和小新一起踏进院门的时候,我没有料想到家中会多出一堆陌生人。
也不全是陌生人,至少我认得其中的一个人,那就是卓东野,。
也许,他多多少少也有点陷入在某种情绪当中。我这麽说,是因为从他看到我的第一眼,他的眼神就没有丝毫的变化。冷淡,毫无表情,即使视线落在我的身上,也只是一扫而过。彷佛,我只是个不值得注目的背景。
一只背包扔了过来,我双手接著,那是我放在房间衣柜里的背包。我没有得到机会回自己的房间,仅仅只用了短暂的时间和小新一家人告别。随後,便被这一支沈默又严肃的队伍挟带著离开了。
村口的石拱桥的那一头,停著好几辆轿车。
我没有感受到自己的任何情绪,只是默默地跟著别人的步伐,低著头朝前走。
石拱桥上依旧布满斑驳的青苔。桥下浅浅的溪水,在夕阳的映照下,荡漾著柔和的金波,柔和,又绚丽,流淌之间,跃动著摄人心魄的波光。
刹那间,这金色的波光,唤回了我因哥哥的突然出现,而呈冻结状态的意识。眼前的美景,是最近以来,每天都习惯看到的。而此刻,我正在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幽美而僻静的藏匿之处。
现在要说有什麽感慨的话,还为时过早。被塞进车子里的时候,我只来得及惋惜,没有早早收集溪涧里那些五彩的鹅卵石带走。
很快,我就领悟到,自己是刻意地在关注那些美妙的景色,和值得回忆的山村生活片段。这麽做,会帮助我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我非常需要这种无所谓的面部表情,甚至,我希望自己看上去能够更加漫不经心,更加无所谓,无所谓到足以对抗哥哥脸上的冷淡、冷漠、以及对我的无视。
那些男人分别上了其它几辆车。哥哥和我进了同一辆车,车厢里没有别人。开车的并不是老金,这多少有些令人意外。老金是他的司机,但实际上却是随身保镖,印象中,即使出远门,他也会带著老金同行。但我并不打算为自己的疑问寻求解答,此时,重要的是要努力表现出对自己的现状漫不经心,保持将脸朝向车窗外,做出一副完全被窗外景色吸引住全部注意力的模样。
没有人开口说话。
窗外的景物变得朦胧,暮色浸染了山林。渐渐的,能看到的只有前方车辆的尾灯。这小小的车队,在寂静的黑暗中匀速前进。
没有街灯,没有喧嚣,甚至没有听到车喇叭声。唯一能听到的,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间或,会有微小的颠簸。
车轮滚动的声音不间断地重复著,单调得要命。我竭力说服自己打个盹,最好进入昏昏欲睡的状态。遗憾的是,我的感知神经此刻变得前所未有地敏锐,前方车辆的尾灯,并不能成为吸引我的注意力的唯一物体。身边的这个人的存在感,超越了周围的一切。
但是这个人,依旧当我不存在。既没有关怀,也没有责备。
我觉得越来越不舒服,直到屁股发麻,才发觉竟然一直没有变换坐姿。趁著挪动身体调整姿势,我用眼角余光悄悄朝身边瞄了一眼。
因为哥哥始终没有说话,这麽长时间下来,连一点动静也没有,让人以为他睡著了,或者至少是在闭目养神。一瞥之下,看到他的一只手臂就搁在我身侧的扶手上,几乎挨著我的手肘。他并没有在假寐,而是伸展著一双长腿,姿态悠闲地靠在椅背上,视线投向前方。
我不想做最先开口说话的那个人。既然是他找到了我,就由他先开口好了。
说实话,这样有些可笑,也有些不讲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要这样。可是,我就是想这样坚持,坚持沈默下去,坚持不先开口。
也许,在我的的内心里,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吧,也许是为了这样的碰面感到难为情。离家的时候,如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过,这一天会如此令人尴尬。
但是,或许,这是他的错也说不定。他的沈默和冷淡,和那几乎是刻意的对我的忽视,让我觉得不自在,甚至是难堪。
那麽,既然如此,他为什麽要来找我?就是为了找到我之後不理我吗?
驶进一座有著繁华夜景的城市,已经是几个锺头之後了。车子在一个金碧辉煌的门厅前停下,穿著长制服配著绶带的门童打开车门。我径自下了车,不理会身边的哥哥,心无旁骛地进入大厅,直接走向观光电梯口等待。
电梯门打开後,我第一个进去,哥哥随後进入。关上电梯门,我并不询问楼层,只管仰起脖子,一个劲地盯著不断变化的楼层指示灯。
一声轻笑在身後响起……很轻微,却又很清晰。接著,一句短促的话语传入耳中,这个声音如此之近,几乎就由我的耳畔传来:“36楼。”
我伸手按了一下36楼的显示灯,竭力维持住面无表情。但我的心中,却因这简单的声音,这熟悉却又久违了的声音,而陡然变得起伏不平。
第33章 一切不合理关系的合理解释─命运
宵夜很精致,房间舒适又奢华。餐桌靠著巨大的玻璃凸窗,我专心致志地吃著东西,却食不知味。
夜已深,脚下的街市依然灯若繁星、车流如河。
被霓虹灯映照的夜空,流光溢彩的城市。这才是属於我的世界。至少,是我所熟悉的世界。
几个锺头之前,在这个夜晚来临之前,我还置身在那个宁静的小山村,还在哀叹著自己离这个世界有多麽的遥远。
但此刻,我却有种从来不曾孤身远行过的感觉,感觉自己并不是在这间五星酒店的豪华套房里,而是仍旧在自己的家中,姐姐一如既往地夜游在外,只有哥哥和我二人相依相伴,守在家中。
我慢慢地吃著宵夜,心里也在慢慢地回味著家的感觉。
这麽长久以来,我第一次敢公开地向自己承认:我想家,非常想家。
哥哥就坐在对面。平时吃饭时就是一副慢条斯理的模样,现在似乎越发显得没有什麽味口,只看到他拨拉盘子里的食物,却不见塞入口中。更多时候,他只是单手晃动著面前的那杯白开水,偶尔啜饮一小口。
没有人说话。
不过,这样也足够了。
这种无声的相处,给了我平静心灵的机会,也给了我空间去回忆,过去的美好日子,如潮水般涌上我的心中。
彷佛一切都不曾逝去,彷佛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
忽然之间,我的眼眶酸痛,竟有潸然泪下的冲动。看著隔桌相向的那个人,近在咫尺,又触手难及。视线,变得朦胧。我曾是那麽迫不及待地想逃离他,却又是那麽日日夜夜地想念著他。
可我不敢说出口。不敢说,也不能说。
就怕说出来之後,我就再也不是原来的我。
然而,其实,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在一个人度过的日子里,改变,已然发生了。
不管怎麽说,眼前默契般的沈默,令我感到轻松。
至少,是故作轻松。我不会冒失地去主动打破它。非要坦白说出来的话,在内心深处,我是在刻意地忽视这长久的沈默,忽视这沈默带给我的压力和紧张。
事关到我的时候,一言不发,不是哥哥的风格。从找到我的那一刻到现在,他的态度全部严重与他的本性不符。
我没期待过离家出走的人被找到时,会得到鲜花和掌声。但是,同样的,谁也别指望我会痛哭流涕、深刻反省。
但是这些,并不足以让我向自己解释此刻内心的不安。
也许,由於我头脑简单的缘故,一切都被我想得过於简单。如果,事实上,这麽长久的沈默,并非是我所认为的情绪的对抗。那麽,它又意味著什麽?
我没有勇气去看对面那个人,只是略偏过头,装作俯视窗外的夜景,用眼角余光,瞄向玻璃窗中,捕捉他的影像。
夜的背景下,清晰映托出他的身姿,面部表情却不甚分辨得清,房间正中枝型吊灯的光投射过来,照在玻璃里的半边侧脸,完全被遮蔽在了阴影里。
我调整视线,望著玻璃中的自己。
看上去很轻闲自在,双手搁在餐桌上,双腿在餐桌下最大限度地伸展著,且不经意地点著拍子。
我认为自己的姿态有些过於自在了,或者可以说是在虚张声势。我缩回双脚,继续盯著玻璃中的自己,然後挺直腰背,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靠著椅背比较容易掩饰自己的坐立不安。
“你没有话要跟我说吗?”
骤然而至的声音,令我一惊,不由自主地转过脸。
“唔……”沈默被突如其来地打破了,反倒让人感到慌乱。“当然……当然有话要说。”
我支吾著,努力让自己更加理直气壮。
他并没有看我,而是站起身,走向茶几前的沙发,坐了下去,交叠起双腿,舒舒服服地靠著沙发背。然後,向我指了指他对面的空位,示意我坐过去。
哥哥坐在客厅的中央,没有人能象他这般轻易地就与奢华的环境融为一体。他的体态,他的姿势,坐在沙发上的模样,似乎完全就是这个房间的一部分,甚至能驾驭周遭的气氛,让人无法忽视他强有力的存在。
我无法阻止自己胡思乱想。走向沙发的时候,我知道,自己的心里是畏惧的。
这一刻,我将不得不面对的,是一位父亲的角色。但愿,这位父亲不要太严厉。也就是说,希望他不要角色扮演得太投入,而过度责备我。
我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对面,认真思索著该说些什麽。无数个心思在心中纠缠不休,却理不出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
“你到底在闹什麽脾气?”
显然,我的持续的沈默被当成了无声的抵抗。
“没有,我没有在闹脾气。”我快速回答道。
“没有吗?”他语气阴沈地反问,“那麽,这是什麽意思?”
他伸手从裤兜里掏出皮夹,拿出里面一张折叠的纸打开,递到我的面前。
那上面是我的笔迹:我出去玩了,在我回来之前,别找我。落款也是我的亲笔题名。
“那个,”我的脸有点发热,“那个,就是那个意思。”
“……‘在我回来之前’……”
他轻声读了一句,然後抬起眼晴,直视著我,颇为轻柔地问道:
“我该让你知道,比起找到你带你回家,我更想找到你问个明白,这个‘在我回来之前’是个什麽概念?”
当初,是不希望家里人出来寻找我,所以才那样写的。没想到,到後来,我竟会在心里不断地责怪哥哥迟迟没有找到我。
但是,无论是当时的心情,又或者是後来的心情,不管是哪一样,此时此刻,我又怎麽可能说得出口呢。
“那麽久之前的事,谁还能想得起来啊。”我想故作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
“那麽久之前?”他重复著,声音陡然变得冷硬。
“是啊。”我本能地接收到了他释放过来的压迫力,不由自主地朝沙发的角落挪了挪,语音模糊地辩驳道,“谁会记得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