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兄弟关系很好吧?”晓晨表姐问道,“你喊他哥哥吗?”
大伟表哥接口道:“晓渡八岁起就在那个家庭生活,大家早已成了真正的亲人。尤其是东野,上次接触时我能感觉到,他是家里实质上的家长,有很强责任感。”
“是啊,哥哥和姐姐对我都很好。也许是年龄相差好几岁的缘故,我都觉得他们对我保护过度了。”
“你哥哥好帅啊,好年轻,还没我哥年纪大吧。”晓露表姐问我,“你姐姐长得漂亮吗?她做什麽工作?”
我和大家一进入餐厅,一边等著外公和舅舅们,一边坐在餐桌边轻松的聊著天。
“姐姐也很漂亮,不过很爱玩,个性和哥哥大不同。姐姐目前一直没有工作的打算。”
“一直没有工作?”晓露表姐有些惊奇的问,“为什麽你姐姐不进公司帮你哥哥呢?我听说你哥哥一个人管理著整个集团公司,有家里人做帮手不是更可靠吗?”
“公司管理监督机能健全,哥哥有很出色的领导能力。姐姐有她自己的生活方式,哥哥从不勉强家里的其他人做违背本人意愿的选择。”
“虽然你这麽说,但我听上去觉得你哥哥像个独裁者。”晓晨表姐说道,“他有很强的权利欲和控制欲吧。”
“一个开拓型的领导者,也必须是个强权者。”大伟表哥抢著说道,“他必须确保整个团队往一个方向迈进。”
“是,大表哥说的对。”我随口应道。
等到坐在桌首的外公拿起了筷子,大家才跟著纷纷开动。
我坐在外公的身边,另一边的二表哥亚伟,他似乎还没有加入到我们的聊天中来。
二舅妈将一道我爱吃的菜调换到我的面前,随意的说道:“你毕业後会不会进公司帮东野的忙?”
我从没想过要为哥哥工作,在我的记忆影像中,哥哥是个有著卓越的才能的人,即使管理著这麽大型的集团,也是游刃有余。而且,他会招募到他所需要的任何专业人才。
“恐怕不大容易帮得上忙,我学的是美术设计专业。”我回答道。
“那你考虑过开个画廊吗?”晓露表姐说道,“现在开画廊很时尚呢。”
“说实话,我还没怎麽想过自己以後要做些什麽。开画廊的话,需要经营才能和超敏锐的市场预测能力,可惜我都没有。我总不能只卖自己的画吧,那样画廊会以飞一样的速度破产。”
两位表姐笑了起来。
“要尽早树立人生目标,”大舅开口了,并且是一本正经的表情,“要充分考虑自己今後的发展方向,这样毕业面对选择时,才不会迷茫。”
“是。”我肃容道,“也许,最终我会应聘去某家设计公司就职,做个没有压力开开心心的上班族。”
“这个世道没有哪行哪业会没有压力,”外公竟然也插了进来,他缓缓放下筷子,看了我一眼,“上班族就没有压力了?同样有。你年纪轻轻,正是要开始大有作为的时候,要抓住一切机会磨练自己的能力。而且我告诉你,上班族的压力大回报低,你如果真有心当个设计师,我会帮你开间设计公司。”
全场鸦雀无声,几乎每个人都望向外公。
“我只是个无名小辈,不行的啦。”我看了一遍每个人的表情,干巴巴地笑著拒绝外公,“就算开了公司,也不会有人来为我工作,更不会有人放心跟我建立业务。”
“没有做过的事,不能妄下断言。”大舅第一个做出反应,“人脉和客户可以靠时间积累下来,只要全力以赴做好每一笔业务就好。”
二舅妈插话道:“晓渡年纪还这这麽小,正是贪玩的时候,讲多了会增加他心理负担。过两年,大学毕业的时候再安排这些事,他也比较能接受。”
“爷爷,”晓露表姐对外公说道,“爷爷也帮我开间广告公司嘛,我大学毕业两年多了,都求您好几次了。”
二舅迅速看了一眼外公。晓露表姐是二舅和二舅妈的独生女。
“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开什麽公司?你就专心在公司帮你大哥做事。”说完,外公拿起筷子吃饭,再也不开口说话。
我已经大致了解在这个家里一些情况。大舅无疑是是实权派人物,也是公认的继承人。一方面因为他本人谨慎又稳重的个性,将家族公司管理得有声有色;另一方面因为方家第三代的两位男性,全是他与大舅妈所生。
相对的,二舅一家在各方面都要差些。二舅也曾先後独自管理过家族的几间分公司,但每次都因为管理不善,导致不是举步维艰,就是几近破产。外公差不多已对他的能力失去信任,至今只让他在总公司担了个虚职。
又因为他们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骨子里仍然非常重男轻女的外公,自然也没有为他们两口子的下一代提供多麽广阔的发展空间。
不过就我所知,大表姐晓晨并没有在自己家公司上班,虽然她是个白领。
话虽如此,我还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尴尬处境。外公在餐桌上的那个提议,显然已损害到大家的利益。那已不仅仅是为我开一间公司的事,几乎可以说,他是在公示我的继承权。也许,早在找回我的那一天,就有人在讨厌我这个人也说不定。
我并不在乎被谁讨厌。我只是不喜欢非主观意愿地处在这个境地而已。我很想对大家发表个声明,表明我无意从他们口袋里掏走哪怕一分钱。可是,我若这麽做,会不会太自以为是了?
整个晚上,大家还是一日既往地对我很亲切,这让我更加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外来的掠夺者。我以为我会满怀愧疚。结果,直到睡著之前,我都只是满怀思念而已。
回卧室之前,我一直在客厅里边看电视边跟大家聊天。大家兴致勃勃地谈起明天的晚宴,自然,哥哥也成为大家最热衷的话题。
我很高兴能尽兴地谈论著哥哥,因为虽然分开还没几个锺头,可是我的心里却一秒也没有停止牵挂他。我的心,是喜悦的。甚至在被两位表姐逼著保证,我所回答的关於哥哥的一切问题都是绝对真实的时候,我的心,也在渴望著见到他。
我是带著做个好梦的打算入睡的,结果,却一夜无梦到天亮。这让我非常沮丧,并且再也按捺不住想即刻见到的心情。
既然没有梦到他,那麽,就让我亲眼去见他吧。
下了楼,没有遇到一个人,似乎全家人都不习惯早起。不过,才七点多,换做平常的话,我也不会在休息日这麽早起。
进了厨房,阿姨正在准备早餐,见我出现在门口,便让我稍等片刻,她立刻就来先做一份早餐。
“不必单独为我做了。”我说道,“我出去遛一圈再回来吃早餐,若是回来晚了,请外公他们先吃,不要等我。”
早晨的空气真好。和我的心情一样好。其实,我也不知道它好不好,但是,它必须很好。因为我,什麽也看不见,什麽也听不见,我的全部心思,就只是迫不及待想见到那个人。
乘坐出租车,十几分锺的车程就到了哥哥住的酒店,周六的清晨,大街上丝毫不见拥堵。我的心情也顺畅无比。走出电梯的时候,我才想到,也许来得太早了,如果昨晚真的有宴会的话,那麽此刻哥哥可能还在睡觉。
幸好,走近时,看到门是半开著的。我推开门走了进去,客厅里有一个服务员。我转身向卧室走去。
远远地隔著卧室的门,可以看到哥哥面对著窗外在接电话。我正要快步走过去,下一秒,却有一个女人进入我的视线范围。
她走到哥哥的身後,抱住他,然後轻柔的转到他的身前,亲吻著他的胸膛。
第40章 雀粪的占卜─如何麻醉滴血的伤口
瞬间,时间的流逝缓慢到近乎停止。
我所置身的这个空间,被完全剥离出了真实的世界。
我毫无意识地调开视线,扫向服务员的方向。他并不理会我,只管专心致志地将餐车里的餐点和餐具一一取出,姿势优雅地摆放到桌子上,并怡然自得地调整著每一样东西的位置。
他似乎根本不在意我的存在。
没有人在意我的存在。
我转回视线,望著卧室里的两个人。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
那个男人在讲著电话,他的身上穿著一件白色的浴袍,一只手握著电话在耳边,另一只手拿著一块浴巾,不住地擦著湿漉漉的头发。那个女人穿著一件及膝的吊带裙,身材修长苗条,她贴近那个男人的身体,脑袋前倾,吻著敞开的浴袍间裸露的胸膛。
我的腿无法动弹,我的喉咙也发不出声音。
不,我只是忘了走动,也忘了说话。
我在看一幅画,或是一个画面。
画面里没有我的位置。那里是不属於我的空间。
他们在里面。我在外面。
那个男人停止了擦头发,他微微侧身,将手搭在那个女人的肩上。
“茱莉。”他啪的挂断电话,轻喊了一声。
下一秒,他的目光笔直的射向卧室门外。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麽,因为我从未见到过这个男人失去镇定的模样。
“晓渡!”听到那双翕动的嘴唇喊出我的名字,我才领悟到他正在盯著我。
那个女人也转过身来,并伸出双臂抱住身边人的腰,面带微笑望著我。
“晓渡,你来的好早啊,一起吃早餐好吗?”茱莉声音甜甜的说道。
她的双臂被分开。那个高大的身影离开窗边,向门口走来,向我的位置走来。
“我……我起得早了点,本来应该等外公他们起床後一起吃早餐的。不过……”我边後退,便说道,“时间也只够我过来一趟,我该回去了,不能让一大家人都在餐桌边等我。”
我笑了笑,说道:“那麽,回头见吧。”
“我送你回去。你等一下,我换衣服。”我的手臂被紧紧抓住。
“我会坐出租车回去,很方便。”我对他微笑著,“回头再电话联系吧。”
“不。你等我。”他快速转过身,走向卧室里的衣柜。
茱莉走了出来,她指著桌上的餐点,说道:“来,坐下吧,吃完再让你哥哥送你回去。”
我朝大门走去:“我得回去吃早餐。可能的话,午餐再约吧。茱莉,跟哥哥说,我先走了。”
我关上房间的门,踩著长廊里厚厚的地毯,深一脚浅一脚的跑进电梯。当我冲出酒店时,肺里的空气似乎也全部用光了,我难过得想吐。
街上的行人很少,车辆也颇稀疏。我钻进一辆出租车,瘫坐在後座中。手机响了起来,我看也不看,关掉电源。
情况就只是这样。
我刚刚才学会玩一种游戏,虽然没有任何人事先跟我约定游戏的规则,但我以为这种游戏的玩法,两个人就好,三个人就多了。
就是这麽简单。就是这麽简单的玩法。所以,一旦有违规,也是很容易判定的,几乎不需要任何技术性的分析和多余的解释。
我很自豪此刻的自己冷静又理智,能如此一针见血地看清事情的本质。
然而,其事实上,我并不真的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
我的灵魂已抽离了肉体,它正漠然又冷酷地注视著蜷缩在出租车里的那具肉体,注视著那具流血的躯体,正挣扎著企图捂住遍布全身迸裂的伤口。
我的心脏,虽然还在跳动,但已听不到血液流淌的澎湃的声响。
我的身体,虽然依旧是完整而美好,但内里却已破裂粉碎。
太疲惫了。这一生,从未曾如此疲惫过。
“就在这里停吧。”我付了车资。
下了车,穿过一道低矮的树篱,在一片树荫下的草坪上坐了下来。眼前是一片泛著微波的人工湖,外公家的房子就在对面的湖岸边。我不想进那栋房子,不想见任何人。
朝阳斜斜的照过来,虽然光芒很耀眼,却并没有灼人的热度。微风似有若无地拂过我的脸庞。
一切都没有变。今天的世界,仍然是昨天的世界。并且,我想,依旧会是明天的世界。但是,一切都变了。
这片树荫不会成为我永恒的庇身之所。我只能在这咫尺的空间,寻求片刻的安宁。然而,要怎样,才能安抚我那离我渐远渐去的心灵?
几只灰鸽低低掠过平静的湖面,清脆的鸽哨划过寂静的天空。
湖面上横著一架木制的九曲桥,桥的一端连著一个圆形小广场,那里聚集著好些晨练的老人。
活力充沛的老人们。我伸直双腿,无力地靠向身後的树干。难以想象,活到那种年龄,到底该经历过什麽样的事啊。或者说,活到那麽老,还有什麽事没有经历过呢。
那麽,哪一位能够来告诉我,我到底是怎麽了?
为什麽,我会是现在这般模样?
虽然,我,依然是我。但是,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痛苦的是,我完全不知道,明天,我又会是什麽样。
我不相信,人活著就是为了承受痛楚和绝望,也不相信,人生就是忍受折磨的过程。
那些老人,那些认真地锻炼著身体的老人就在我的视野里。我能看到他们眼中的坚定和热情。有一点,我确信自己没有看错,那就是,他们的眼中,生活,是美好的。
然而,究竟,我要承受多少,要经历多少的岁月,要经历多少的背叛和磨难,才能有那样的人生?
即使立刻变老也无所谓,我愿意拿自己的人生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交换。
只要,别再让我这麽难过。别再让我的痛苦继续下去,哪怕再多一天、多一秒都不要。就算现在就死掉也无所谓。只要别再让我这麽难过。
许多事,并不是尽力了就可以如愿。尽管我集中了全部的念力,却并没有让自己就此坐化成仙。也许,我只是个尘俗间的悲哀的凡人,没有资格享受到那种高尚的死亡方式带来的快感。
不过,我意识到自己已然做过了死亡的尝试。
这让我感觉到多少对自己有了个交代,便深深叹了口气,仰面躺倒在草坪上。
我想,是我的本能在保护著我,让我的意识自动地疏离那些不好的记忆画面,转而去留意那些不会带来什麽伤害的事物。
仰面看著上方的树冠,几只麻雀在枝头飞来飞去,不停忙碌著。於是,我便担心起来,非常不希望它们会忽略我的存在,而轻率地将粪便排泄到我的脸上。
可是,我不想挪到别的地方,只想这样静静地待著。甚至,我还刻意地保持一动不动,以避免惊扰到那些劳碌的鸟儿。
我无法解释自己的坚持和固执。确实很难理解。
然後,我跟自己订了个约定,如果真的有鸟粪落在我的脸上,那就表示我这辈子再也不会有倒霉的事发生。
我以前所未有的虔诚等待著,并以前所未有的克己精神维持著身体的静止状态。
大约半个锺头左右,我睡著了。
醒过来时,是被树篱那边一阵车轮快速转弯摩擦地面的尖锐的声音惊醒的。我摸了摸脸,接著便调整好姿势,继续安静地等待。
又约摸过了大半个锺头,我将鸟粪降落的允许范围扩大到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