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真子嘿嘿一笑:「我也是这么猜的,不过到底如何,还得问那知情人。」
当下他自怀中摸出了个火折子,迎风「啪」地一抖,打出了火焰,便去烤那罗帕。
绫罗见了火,顿时烧了起来,粉烟蒸腾,雾气凝结,化作一个妇人的样貌,哀哀哭诉:「道爷饶我。」
玄真子挑眉:「你先告诉道爷,玉矶子去了哪里?那钟昆又在何处?」
「钟昆说狐狸的老巢在白雾城,他和玉矶子知会了江山府尹,带着大军去捉白狐狸了。我都说了,道爷饶我!」
「嗯,」玄真子点头,「你说了实话,我该饶你,只是你杀生害命,冤死的裴氏夫妇不能饶你,老道做件好事,代他们送你一程吧。」
说着,玄真子朝着帕子吹了口气,火势转急,烈焰熊熊,那绫罗惨呼了一声,顿时化为烟尘。
裴鹤谦与玄真子相交日久,倒是头一次见他除妖。这绫罗精害他兄嫂,裴鹤谦自然也是恨的,可看她灰飞烟灭,却并无畅快之感。细细品去,玄真子那番话字字句句意在言外,「杀生害命」、「不能饶你」,这些话说的是罗娘,只怕也是言雪。
裴鹤谦不在乎顾言雪做过什么,言雪才十九岁,百年的人生刚刚起头,纵然错过,那也只是一小程。可这都是裴鹤谦自己的想法。
别人会怎么看呢?那些被言雪害死的人能不能饶恕?如玄真子这般替天行道的人能不能饶恕?
裴鹤谦心乱如麻,不禁望向玄真子:「你不会伤害言雪吧?」
「你也知道他罪孽深重?」玄真子拂了拂襟上的飞灰,悠然一笑:「世上的事情只要有欠终归有还,不过你放心,我跟他不见面,便也不会做这讨债人。
倒是你,鹤谦,你想过没有,你天眼已开,再要相逢,他眼里的你还是你,可你眼中的他却不是他了。」
「他狐狸的样子,我也见过,没什么。」
玄真子呵呵一笑:「只看一时当然还好,可是一世呢?十年、百年,你能永远跟只狐狸待在一起?」
「我不知道,」裴鹤谦攥紧了拳,「可眼下言雪有难,我得去救他。」
玄真子叹了口气:「算啦,我再陪你走一趟吧。」
「不,」裴鹤谦摇头:「我自己去。」
玄真子还想再说什么,一旁的左旋却道:「让他一个人去。」
玄真子一愣,转头怒道:「你个无情无义的家伙,他可是清风的儿子!江山府已经发兵白雾街了!此去大军汹汹,还有个难缠的玉矶子,你不怕他出事?」
左旋冷哼:「正因为江山府发了兵,你我才不能去。一旦大军攻城,那狐妖必与官军作对,鹤谦必然站在他那一边,你我呢?难道也帮着妖孽杀人吗?你忘了终南祖训吗?我看,你倒比我更不像个终南子弟。」
玄真子闻言愕然,想要辩驳,终究找不出话来。
裴鹤谦淡然一笑:「左师伯说得对,这事你们不便插手。我跟言雪......那是我们俩自己的事情。」
说着,他向二人拱了手道:「我若有幸度过此劫,必携言雪扫净庭院,备下佳肴,与两位师伯把酒夜话。」
裴鹤谦言毕,正要御风而去,左旋却拉住了他将一件东西放入他手心。
裴鹤谦低头一看,不禁笑了:「多谢师伯。」
静夜寂寂,仙霞岭在夜色里绵亘起伏,宛如一片墨色的大海,然而仔细看去,这海并不是纯黑的,就在官道的那边,一团熹微的红光从峡谷间放出,彷佛深海里托出的一星渔火,那便是被无数火把照亮的白雾城城门。
「大人,道长的金线阵果然了得,城头的守军已被销去了大半!」
听闻战报,江山府尹遥望城楼,微微颔首。云端里玉矶子与一干道士摆开了法阵,无数金线急落如雨,城头之上不断有人中了金针,倒地惨叫。
江山府尹想了想,叫住探马:「慢着,守城的果真是狐狸吗?」
「报大人!真是狐狸。初初看去,那些东西都穿着衣冠,一个个人模人样,可一旦中了道长的金线就都现形了,全是狐狸!」
「大人,我没骗您吧?」一旁传来个嘶哑的声音。
江山府尹循声看去,熊熊火把映出一张丑怪的疤面,正是那宝裘居的老板钟昆。钟昆目瞪城墙,咬牙切齿:「那些狐妖把持驿道,残害商旅,这十年间不知多少行人丧生此间啊!」
江山府尹点了点头,大手一挥:「备巨木!攻城!」
随着他一声令下,数千大军顿如滔滔大江,朝着城楼涌去,数丈之长、合围之粗的巨木撞向城门,「咚咚」的响声和着狐狸的惨叫不绝于耳。
眼看城破在即,半空里突然响起一声清啸,府尹但觉眼前一花,定睛看去,城内跃起一条人影,顷刻间掠上了城头。
只见那人高举一柄利剑,手腕疾转之间,明如秋水的长剑舞得光波流转,玉矶子阵中飞出的金线遇着剑光,便如同泥牛入海,转瞬之间消于无形。
隔得太远,府尹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知是个少年,身姿异样的清标,披的是一袭雪色斗篷,他身量削瘦,斗篷却甚是宽博,兜住了冷风,如一面旗帜猎猎而舞。
府尹不晓得他是谁,可又隐约有些预感。这个少年,仅一个人,只是那么一站,竟让这座城池有了灵魂。
云头的玉矶子见了少年,也是愕然,双指一并,点了他厉喝:「好个妖孽!还有命来受死?」
少年闻言并不答话,单是冷笑,手中的长剑舞得如蛟龙出水,将漫天的金线悉数打落。城头的狐狸得了他的掩护,顿时群情激越,弯弓搭箭,拼死抵御攻城大军。
江山府尹在城下看了,眉头一皱,叫过探子:「这就是白雾城的雪狐了?」
那探子也是初见顾言雪,抓了半天头皮:「大概是吧。奇怪,道长明明说那雪狐已被重创,可这少年好生厉害,看着不像有伤啊......」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城头的顾言雪身子一歪,银盘般的剑花霎时出现了个缺口,金线透入,狐狸群中又是一阵惨叫。
探子到底眼尖,指住顾言雪胸前惊叫:「大人,您看!他真有伤!」
府尹抬头望去,只见顾言雪的前襟隐隐透出血色,像是旧伤迸裂的模样,夜色之中,他一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抡着剑,勉强支持。
玉矶子趁势仗剑扑去,几招之后,便将顾言雪从天上逼到了城楼。
此时城上的狐狸已死去大半,活着的几只,也是伤势非轻。顾言雪孤立无援,被玉矶子逼得节节后退,玉矶子一心要取灵珠,剑剑都是杀招,城下的兵丁也趁势搭箭,火矢飕飕,直扑顾言雪的后背。
顾言雪两下受敌,一个招架不及,长剑脱手,空门尽露,玉矶子见状大喜,挺剑急刺。
眼看顾言雪就要命丧剑下,却见半空中一条人影来如闪电,蓦地落到玉矶子与顾言雪之间。
顾言雪心头一动,匆忙抬头,昏暗之中,一条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有人拦在他的面前,一手护住了他,另一只手牢牢地捉住了玉矶子的剑刃。
「言雪,你没事吧?」
冷风送来那人的低语,顾言雪忽地湿了眼眶,他觉得自己在做梦,然而那真是裴鹤谦的声音,他叫他「言雪」,语调温柔,千般呵护、万种宠爱,一如过去。
可他们怎么回得到过去?这是错觉吗?因为生死一线,所以痴念炽盛,恍然若真?
「裴鹤谦!」
玉矶子的断喝将顾言雪从恍惚中惊醒过来。
老道抽回长剑,点着裴鹤谦怒斥:「你还护着这畜生?好个执迷不悟的狂生!」说话间手腕急抖,挺剑再刺。
裴鹤谦一边用身子护住顾言雪,一边出掌如风,抵御攻势。
两下里剑走掌舞正战得热闹,却听城下传来一声巨响,随即便是士卒们的欢呼,原来这一会儿的工夫,城门已被攻破。
顾言雪把着内墙向城中望去,只见粼粼甲胄汹涌而入,城内的狐狸四下奔逃,然而这些狐狸或老或弱,根本跑不过铁骑,转眼间已被乱蹄踏倒,刀枪过处,血染长街。
顾言雪看得心似油煎,一个纵身,跃下城墙。裴鹤谦见状大惊,一把拽住顾言雪的胳膊,两人一同坠到地下,挡在了滔滔大军之前。
眼看数千铁骑合围而来,顾言雪忽地仰天长啸,随着那声啸音,他整个人有如一根明烛,蓦地放出光华,融融的银辉浑似万盏火莲,耀花了人眼。
军士们闪避不及,纷纷侧目,战马嘶鸣,连连后退,一时之间阵势大乱,千余大军转眼之间,便退到了城外。
众人定下心神,再要催马,只觉马蹄如陷泥沼,竟是一步也行不得了。
城中的狐狸见顾言雪逼退了大军,自是欢欣,一只只奔突而来,紧紧聚在顾言雪身后。
却听空中一声厉喝,随着道一青光,玉矶子御剑而至,冲着江山府尹疾呼:「大人!狐妖身负重伤,气数将尽,这只是障眼的小小法术!快令我军闭目纵马,只要不看他,便冲得过去了!」
江山府尹闻言急忙传令,三军上下人人合眼、个个扬鞭,谁想果真应了玉矶子的话,一旦闭了双目,骏马顿时奋蹄扬鬃,直奔前方而去。
眼看尘雪滚滚,数千铁骑汹汹而来,裴鹤谦只觉脚下的大地都在瑟瑟震颤,再看顾言雪竟是毫不退避,狐狸们惊骇之下也聚得更拢,牢牢围住顾言雪,竟是一派与城池共存亡的模样。
裴鹤谦不由着急,未及开口,顾言雪倒先说了话:「你走吧!再不走,你也会死!」
裴鹤谦一怔,长叹一声,捉住顾言雪的手,牢牢地攥在了掌中。
铁蹄越近,雪粉扑面,四下里冷若冰窟,掌心的那一点暖更让人鼻酸,顾言雪想要挣脱,却怎么都挣不出裴鹤谦的掌握,他转过头,怒瞪着裴鹤谦,想要开口,千言万语塞在胸中,竟是一个字都吐不出。
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顾言雪再清楚不过,他有重伤在身,已施不出什么法术,他知道他拦不住谁,他站在这里,只因他是顾言雪,只要一息尚存,他就要固守身后的城池。
其实从杀父夺镇的那天起顾言雪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人们会杀向白雾城。这个世上的人总比妖怪多,他们占据市镇、侵吞山林,他们容不下异己,只要这些人在,狐狸便永无宁日。
白雾城的日子也是过一天算一天,说到底,不过是乱世偷安。然而顾言雪到底赢过那些人,整整十年,狐狸是这条驿道的主宰,他有资格骄傲--骄傲地迎向死亡。
只是顾言雪料不到,真到了这一天,他的身边会有一个人--
一个跟他全然不同的人,他们之间隔着谎言、误会,人妖之分;这个人也曾生过他的气,也曾对他执剑相向,然而自始至终这个人从未真的放弃,最危难的时候,这人总是握着他的手,掌心温暖,叫他心软气怯,贪生怕死。
顾言雪心思澎湃,转念之间汹汹兵马已到了眼前,狐狸们竖毛龇牙待要拼死,却见裴鹤谦长袖一摆,临空奋笔画出一道符咒,煌煌金字化为灵蛇万条,朝着大军游窜而去。
再说马上的士卒们闭目扬鞭,哪知前方情势已变,但觉马腿一绊,未及睁眼已是人仰马翻,再看周遭,「哗啦啦」早倒下了一片坐骑,许多的骏马嘶鸣不已,马腿之间犹有金索闪烁。
眼看法术奏效,裴鹤谦拉着顾言雪转过身朝城里狂奔,群狐一怔,随即跟上。江山府的士卒一时之间追不上来,玉矶子跟他的道士却是御风踏云,紧随不舍。裴鹤谦一边带着群狐逃命,一边回头作法抵挡道士。
若论法力,裴鹤谦一人并非道士们的敌手,好在白雾城巷道蜿蜒,群狐久居与此,占足了地利,总算将一干道士甩出一程。
「这样不行,早晚会被他们追上!」跑了一段,裴鹤谦忽地松开了顾言雪的手:「我来挡住他们!你们先跑,跑得越远越好!言雪,听我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白雾城是肯定不能要了!」
见顾言雪只是摇头,裴鹤谦不由着急:「你还不肯弃城?」
「不!」顾言雪盯着他:「我和你断后!」说着,他转过身,望向群狐:「你们先走,记住要分头逃命,仙霞岭莽苍深奥,一旦入山,便是海阔天空。」
群狐舍不得他,依依不去,顾言雪恨得顿足:「我的话你们都不听了?」
见他动怒,狐狸们这才渐渐散去,却有一只锦毛小狐靠在顾言雪的足边,怎么都不肯离开。裴鹤谦俯身看去,那狐狸竟对裴鹤谦龇牙咧嘴,凶相毕露。
顾言雪把小狐的爪子掰开,好言劝它:「未央,快走吧。」
「未央?」裴鹤谦愕然:「他怎么了?」
「为了替我疗伤,让我尽快恢复法力,未央他们耗尽了灵气。」顾言雪抬头,看着裴鹤谦:「所以他们都成了普通的狐狸,没有法术可以自保。」
「未央,」裴鹤谦凑上前去,抚摸未央的脑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怕我伤害你家公子,对吗?之前我被奸人蒙蔽,以为言雪杀了我的兄嫂,才惹出了一场误会。现在我已知道了真相。
未央,相信我,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任何人伤害言雪。把他交给我,好不好?」
小狐扭过头看了看顾言雪,忽地从裴鹤谦掌中窜出,朝着深巷奔突而去。
【第十章】
深巷寂静,远处却是马蹄隆隆,人声盈盈。
裴鹤谦捉住顾言雪的手放在胸前:「言雪,我不知道该怎么带你逃出去,可我知道,我们的日子还很长。言雪,答应我,不管出了什么事,不管我怎么样,你一定要跑出去。即使走散,总有一天我们还会重逢,答应我,言雪。」
顾言雪望着他,眼眶渐湿,说不出话来。
裴鹤谦微微一笑,俯身吻去轻轻顾言雪的泪花,又将一件东西戴到他的颈间。顾言雪低头看去,却原来是裴鹤谦给过他的那块定情血玉。
顾言雪一怔,刚想说什么,裴鹤谦却点住了他的唇:「我说过,这是定情之物,我只有一颗心,给了就收不回去。你还我一趟,便是伤我一次,不要再伤我了,好不好?」
顾言雪生性倔强,本是轻易不肯落泪的,今夜却不知怎么了,裴鹤谦简简单单几句话,倒把他逼得泪盈于睫。
顾言雪仰起头,含泪笑问:「我的剑没了,拿什么还你呢?」
裴鹤谦故意叹了口气:「我哪敢指望你的东西。」
见顾言雪变了颜色,裴鹤谦笑了,将顾言雪揽到胸前,捉着他的手探入胸怀。
温热的肤触让顾言雪心头一跳,接着手指碰到一个小小的佩饰,温润的感觉似是暖玉,形状却不规则,非环非锁,不知是什么东西。
「我自己给自己找了个信物。」裴鹤谦说着,扯着丝线将那件东西拿了出来,稀疏的星光洒在他的胸前,那果然是一件玉饰,温腻的白玉雕出一只雪狐,眉目含笑,大尾蓬松,维妙维肖,真似活的一般。
「言雪,」裴鹤谦直望进顾言雪的眼眸:「知道吗?我要的信物就是你......」
话音未落,嘴唇已被封住。
顾言雪的吻热切如火,紧箍的手臂甚至让裴鹤谦觉得痛楚,然而这痛是实在的,撇去了伪饰,舍掉了缠绵,一味地想要靠近,近些,再近一些......
「要是只有我们两个该多好。」靠在裴鹤谦的肩头,顾言雪叹息。
裴鹤谦拥住他,望向沉沉暗夜:「会的。等过了今晚,我们到山里搭一间茅屋,种几畦小菜,闲时再打些山鸡,只一个你,只一个我,就这么过一辈子。」
「好。」顾言雪把头埋进他的胸怀:「要是真能熬过今晚,我愿意一辈子不吃鸡。真的......」
裴鹤谦听了这话,一阵好笑,一阵心酸,正想找些话开解,却听身后銮铃声响、马蹄杂沓。裴鹤谦回头望去,只见无数的火把映亮了粼粼铠甲,大队人马已然追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