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裴鹤谦一脸窘迫,频频拉他:「快下来,你这是什么样子?」
玄真子毫不理会,捻着小胡子道:「这又不是外人家里。鹤谦,我实话跟你说吧,你娘本是终南仙子,她有两个师兄,我是她二师兄,那大师兄么,便是此间主人,他叫左旋......」
话未说完,左旋冷冷开口:「你胡说什么?凌清风早已背弃师门,我也不再是终南弟子,我跟凌清风的儿子,更无辈分可叙。」
裴鹤谦听他说得决绝,不免尴尬。
玄真子却不以为意,爬到货架上,取了三个白玉杯下来,又自腰间摘下个酒葫芦,倾下三杯水酒,拍着案板道:「神仙也好,凡人也好,我们总是相识一场。你跟这孩子既能谋面便是缘分,来、来、来,废话少说,先喝一杯。」
说着,他一仰脖,玉杯已空。
裴鹤谦也跟着先干为敬,左旋不好推辞,只得饮了一杯。玄真子又给左旋满上,他手里倒着酒,嘴也不闲着,不管左旋爱不爱听,将裴鹤谦跟顾言雪、紫云观的恩怨,叽叽呱呱说了个大概。
左旋听了便笑:「凌清风为了个凡人不肯做神仙,她儿子却连凡人都不喜欢,看上了狐妖。」他叹了口气,望着裴鹤谦:「你为了只狐狸,连杀兄之仇也不报了?」
裴鹤谦摇头:「顾言雪虽然任性,却也不是不讲理的,我想,这其中只怕另有缘故。」
「另有缘故?什么缘故?你又从何而知?说到底,你不过是色迷心窍、自欺欺人罢了。」左旋冷笑一声:「我来问你,若他真那么做了,你怎么办?」
裴鹤谦对答不来。左旋将玉杯掷个粉碎,拂袖而去。
「别理他,他是在跟自己生气。」玄真子将碎玉踢到了柜台底下,抬起头来,冲着裴鹤谦一笑:「当年你爹流连烟花,被左旋发觉,你娘还不肯相信,那时他也这么问过她。」
玄真子虽是这么说,裴鹤谦心里却有如刀割,家门剧变、兄嫂惨死,而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能做。裴鹤谦反复问自己,假如那一切真是言雪做的,他该怎么办呢?
裴鹤谦没有答案,他唯一知道的是,他得找出真相。不听不看,不是真正的信任。为了保护言雪,他必须有所行动。
「师伯,」裴鹤谦忽地上前一步,跪在玄真子脚下:「你不是说我身上有仙家的血脉吗?教我法术吧。」
「别叫我师伯,我有的是徒子徒孙,可这忘年之交,只有你一个。」玄真子将他扶起,笑了道:「你本是半仙之体,学这些再容易不过了。眼下你已能御风,哪日再开了天眼,就真是个仙道中人了。」
「开天眼?」裴鹤谦一愣。
「是啊,等开了天眼,鬼魅精怪再是变化,你也能透过虚像看到本体,再不会为妖孽所迷了。」
裴鹤谦想到顾言雪,心里隐隐作痛。
玄真子晓得触到他的心事了,忙岔开话头,将修行的法门一一说与他听。这一教,便没了个头,从早上直说到了黄昏,好在裴鹤谦天分甚高,听一阵、练一阵的,十几个时辰下来,倒也小有所成。
吃罢晚饭,裴鹤谦还想再学,玄真子却喝多了,伏在桌上呼呼大睡。裴鹤谦自己练了一会儿,也有些困倦,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裴鹤谦只觉双目无比清凉,瞧什么都格外清楚,再看外头天色已黑,桌上点着盏油灯,左旋坐在桌边,就了豆大的灯火,正雕着一座白玉观音。
裴鹤谦站起来,喊了声「师伯」,左旋却跟没听见似的,眼皮都不抬一下,等裴鹤谦走到门边了,才闷声道:「路上小心些,记着隐身,别大意了。」
「您知道我要去哪儿?」
「去查真相,对吧?」左旋冷哼:「红尘扰扰,真又如何,假又如何?我劝你还是斩断情丝,跟玄真子回终南山吧。」
「情丝若是那么容易断,您也不会混迹市井,雕这白玉观音了吧?」裴鹤谦望了望桌上的观音:「我娘走得早,可她的模样,我还记得。您雕得真好。」
左旋一怔。
裴鹤谦倒笑了:「谢谢您这么惦念她。」手按上了门板,却又回过头来:「您能帮我雕件东西吗?」
夜半时分,裴鹤谦赶了到葛岭,紫云观前风移竹影,满目萧瑟。裴鹤谦绕到后墙,将双掌按到壁间,刚要使出穿墙术,却听有人低唤:「二少爷。」
裴鹤谦心头一惊,转身看去,只见裴忠站在身后,望着自己,老泪纵横。老头肩上、眉毛上都挂了层薄雪,显然已在此地等候多时。
裴鹤谦乍见家人,心头也是酸楚,一把攥住老头的手:「忠叔,你怎么在这儿?」
裴忠摆摆手,拉着裴鹤谦钻进了竹林,见没人跟来,这才低声道:「城里都在传说,顾公子被紫云观的道士抓起来了,我估摸着你会来,还真给我等到了。」
裴鹤谦摇头:「他回白雾城了。忠叔,家里怎么样了?我爹还好吧?阿萱、阿茹呢?」
裴忠闻言叹了口气:「我怕老爷受不住,大少爷、大少奶奶的事暂且瞒下了。阿萱、阿茹却是整天哭,找爹娘、要叔叔......」
裴鹤谦听了这话心里直如刀割一般。裴忠瞧他那模样也替他难过,犹豫再三,低低地道:「顾公子的事,您也别太自责。人说『三岁看到老』,我总觉着他不是那么狠毒的人,其中怕有隐情。」
「三岁看到老?」裴鹤谦一愣,细细想去,便明白过来:「你跟言雪是旧识?难怪初见面时你百般劝诫,不让我去那白雾城,你早知道他是狐狸了,对吗?」
裴忠点头:「我守在这儿,一来,是想见您,二来,有些事我想该让您知道了。」当下便将前尘往事,细细述说。
十九年前,裴忠正值壮年,每隔两年总要去一趟云贵采办药材,仙霞岭、白雾城是他的必经之路。
当时的白雾城极是热闹,而镇上最有名的客栈,便数白雾客栈。
这白雾客栈出名,一来是它牌子老、店面大;二来,却是因为这家的老板娘顾白氏了。
关于顾白氏,白雾城上有种种传说,有人说她是神女转世,也有人说她是花仙下凡,可不管怎么说,这女子的确有些神异,住店的客人若有沉痼,只要得她看上一眼,天大的毛病,也会不药而愈。
一来二去,消息不胫而走,且越传越神,过往的商旅不管有病没病都爱往这儿投宿,整日假哼哼哈哈,只盼美人一顾。
裴忠是个老实人,原不盼此等艳遇,不想那一年扭伤了脚,同行的人不由分说,把他架到了白雾客栈。没过多久,店主便引着顾白氏来了。
裴忠一见顾白氏,三魂七魄霎时丢了个干净,恍惚间只觉脚踝微凉,待他回过神来,美人已去,单留个笑微微的店主:「您看看自己的脚。」
裴忠这才想起脚伤,低头一看,已然痊愈。
打这往后,裴忠那一池心湖便起了涟漪,年年盼着云贵之行,到了白雾城,便直奔白雾客栈,明知道顾白氏已是他人之妇,明知她贞懿贤淑、眼里只有夫君,可就是管不住自个儿,只想见她,哪怕看上一眼也好。
如此,六年之中裴忠见了她三回,或是一个背影,或是一次擦肩,他远远地看着她浅笑低语、相夫教子。
比起深居简出的顾白氏,裴忠见她儿子的机会则要多得多,顾言雪小时候简直是颗机灵豆子,长得好看,口齿伶俐,且不怕生,整天在客栈里跑上跑下,跟那些商旅混得极熟。
大家都喜欢他,也爱逗他,猎户们存心拿出些小兔子、小狐狸说要杀掉,惹得他哇哇大哭,搬出扑满来,倒了一桌子铜板,好赎出那些小东西,抱去放生。大家都说,言雪真像母亲,神仙样貌,菩萨心肠。
望着这对雪玉般的母子,裴忠打心底里高兴,在他眼中,这白雾城便是处世外桃源,有了绵绵仙霞岭的庇护,顾白氏跟她的儿子将一世平安、一世快活。
可谁曾想到,三年之后,当他再过仙霞岭时,白雾客栈已烧成了一片火海,顾白氏被绑在废墟中,镇上的人围着她大声唾骂,她的丈夫把刀架在她颈上。
裴忠当时血就热了,冲进人堆,背了顾白氏就跑。
那一刻,他只有一个念头--救她,至于到底出了什么事,跑不跑得出去,裴忠一概没有想过。他甚至连方向都辨不出来了,倒是顾白氏伏在他背后,轻声嘱咐:「往前跑有片林子,林子外头有一个深潭......」
话说到一半,忽地没了声响。裴忠扭头一看,显些跌倒在地,自己背的哪里是个美人,分明是只白毛碧睛的狐狸。
见他骇得张大了嘴,那狐狸合上眼帘,过了一会儿,许是歇过气了,又化出了美人的样貌:「你放下我,自己走吧。前面有道山梁,翻过去就是仙霞岭的腹地。一旦进了山,镇上的人便拿不到你了。」
「那你怎么办?」
顾白氏微微一笑:「我是狐狸,你还要救我吗?」
裴忠不答话,背起她又跑。眼看穿出密林,到了潭边,西边却传来声声犬吠,又有火把点点,似一堆血红的眼睛,急急移来。裴忠晓得追兵已近,加紧了步子,发足狂奔,没跑多远,右腿一阵刺痛,已然中箭。
裴忠挣扎着要起来,顾白氏按住他,舒指如兰,点住了他的眉心。
裴忠只觉额间微凉,身子一麻,便没了气力,再看那白氏,又变成了一只狐狸。
「咕咚--」
裴忠被雪狐推落了潭中。琉璃般的潭水在头顶合拢,白氏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您也知道,我不会水。」裴忠喃喃,「可那一夜,我在水里呼吸自如。后来我才明白,她用最后的一点法力,把我藏在潭水里......她,是她救了我的命。」
裴忠掩住眼睛,好半天,才吁出口气来:「就那样,我沉在了池底。我听到那些人抓住了她,那是一群疯子。再后来,我看到一样东西沉了下来......」老头忍不住,发出悲鸣:「那是她的心,一颗被剖开的心。」
「等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趴在潭边,天已经亮了,潭边到处都是死尸,昨夜追捕我们的人,此时都成了尸首。后来,我被几只狐狸抓住,押到一男孩面前。」
「是言雪吧?」裴鹤谦的声音有些干涩。
裴忠点了点头:「是,他替母亲报了仇,镇上的人全被他杀了。」
「他父亲呢?」
裴忠长叹:「据说是顾老板挖出了白氏的心。你说他能放过吗?顾公子原本也要杀我,听说我救过白氏,才放了我一条生路。而我,十年来也一直守着这个秘密。」
细雪沙沙而下,落到二人肩头。裴鹤谦闭了闭眼:「言雪的身世,我也猜过一些,没想到竟是这样凄凉。忠叔,其实我很怕,我怕不管他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恨他......我该怎么办?」
这样的问题,裴忠哪有答案,情之所起,一往而深,此后的恩怨纠缠,只怕谁都预料不到了。
主仆二人正自呆立,忽听竹林外头欢声晏晏,一个女子笑道:「你家钟老板想得真是周到,连庆功酒都备好,还连夜送到观里。」
【第九章】
裴鹤谦和裴忠听到那个声音都是一怔,两人对视一下,透过竹子的缝隙朝路上望去,只见黑黝黝的山道上驶来一驾马车,车帘挑着,里头摆满了酒坛,一个男子一手勒马,一手搂着个妇人正在调笑。
裴忠认得,这男子正是钟昆的车夫,而那圆脸高髻的女子,长得竟跟死去的罗氏一模一样。
裴忠骇得几乎惊叫出声,倒是裴鹤谦一把掩住了他的嘴,附耳道:「这不是我嫂嫂。」
裴忠闻言越奇,扭头看去,裴鹤谦蹙着眉,一双眸子精光湛然,裴忠忽然觉得眼前的少爷跟平日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老头心下惶然,颤声问道:「那她是谁?」
「一条成了精的绫罗。」裴鹤谦轻叹:「忠叔,我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了。」
裴忠还想再问,裴鹤谦摇头:「忠叔,你先回去,这里有我。」说着身形一转,竟不见了影踪。
裴忠虽不懂道家仙法,也猜到这是隐身一类的咒术。眼看那马车渐行渐远,湮没在萧萧林间,裴忠撩起袍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山下走去。
今天的二少爷已不是那不经世事的贪玩少年了,他看得到的东西,裴忠看不到,他要去的地方,裴忠去不了;他能做的只是替他守住家园、老父、一双幼侄,裴忠知道,早晚有那么一天,少爷一定会回来。
再说葛岭的另一头,那驾马车翻过了山梁,朝着紫云观迤逦而去,裴鹤谦施起隐身术,一搭马车,攀上了车辕。
罗娘到底警觉,抓着车夫的肩道:「这车好像一颠。」
「山路哪里不颠了?」车夫嘴里说着话,趁势抱过她来:「罗娘的情义我总记着,等见着老爷,我就跟他讨了你。这些年我也攒了点家私,足够我俩快活的了。」
说话间二人便黏到了一处,正在得趣,罗娘忽地惨叫一声。
车夫只觉怀里的妇人似被谁提住了脖子,生生扯离了臂间。他急忙抬头,却见车前不知何时已拦了个少年,单手卡住了罗娘的后颈。
那妇人被他一抓,便越变越小,眨眼工夫已缩成了一个尺余的小人,随即「哧」的一声响,青烟过处,妇人已变成了一条粉色罗帕。
车夫仓皇抬头,正跟裴鹤谦对上了眼,他跟裴鹤谦是旧日相识,当下惊叫一声:「裴二少!」
这车夫本是钟昆的心腹,又跟罗娘勾搭成奸,钟昆和玉矶子做的恶事他都知晓,眼见裴鹤谦拿住了罗娘,他不由心虚生怯,以为裴鹤谦要拿他开刀,惊骇之下唯求自保,当下「咕咚」一声跪在了裴鹤谦脚边。
「裴二少,你听我说!不关我的事啊!害你兄嫂的是钟昆和这绫罗精!我什么都不知道,不,我知道,可......可我什么都没干过!我就是个赶车的......」
裴鹤谦听这车夫话有蹊跷,心里大惊,也不知是喜是恨,一把将他按到车壁上:「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是这样的......」车夫眼珠子乱转,东拉一句,西扯一句,吞吞吐吐将绫罗精假扮裴罗氏,陷害顾言雪的经过缓缓道来,他口中说着话,眼睛却瞟着车外,此时马车离紫云观已是极近,他故意放高了声量,观中道士听到吵嚷,点了灯出来查看。
车夫见着灯影,晓得生机就在这一线,便装出气短的模样,歪着脖子,去推裴鹤谦扣在颈间的手:「二少,我喘不过气......」
裴鹤谦不知有诈,手中略松,车夫趁机滚下了马车,连爬带叫,朝道士们奔去。
裴鹤谦飞身追赶,他手中的绫罗见有机可趁,也猎猎而舞,意欲挣脱。裴鹤谦恨这绫罗精害死兄嫂,自然不肯放手,就那么一个耽搁,车夫已躲进了紫云观中,那班道士趁势关门落锁,把裴鹤谦隔在外头。
裴鹤谦抢上前去,正待叩门,肩头却被人拍了一把,他急转回头,只见玄真子和左旋已站在了身后。
左旋依旧冷着面孔,玄真子却是笑嘻嘻的,自裴鹤谦手中抽过绫罗来:「啧、啧,好小子,你这一趟可没白跑。」
「他们陷害言雪!」裴鹤谦说着又要去打山门。
玄真子一把攥住他的手:「我们都听到了。」
望着玄真子的眼睛,裴鹤谦渐渐回过味来,原来这一路玄真子和左旋都在暗中相护,他能这么快擒到罗娘,只怕也靠两人相助。
「玉矶子不在道观。」左旋走过来,淡淡地道。
裴鹤谦一怔。
玄真子点头微笑:「说得不错。鹤谦你想,玉矶子若在观中,如何肯放过我们这些送上门的人犯?早就大开洞府,金线阵伺候了。他们不敢应战,只说明一条,老道不在家。那你再想,玉矶子此时不在紫云观,又去了哪里呢?」
被他这么一点,裴鹤谦登时明白过来:「玉矶子去找言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