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雪作了个手势,三人蹑手蹑脚地绕到殿后。杜震威攀上高高的窄窗,拿舌头点破了窗纸,向内张望去。
原来这是一间柴房,一个童子守着炉子正在烹茶。
杜震威灵机一动,拔下几根毛发,放在掌上,吹入屋中。只一会儿的工夫,那童子便栽在了炉边。
【第七章】
眼见童子倒了,三人扒着窗框闪入屋内。
杜震威一脚踩住童子的肚子,自腰间拔出柄短刀,紧贴着童子的鼻尖:「他要说不出灵珠的下落,这鼻子就别要了!」
顾言雪冷笑:「来硬的没用。快把他唤醒了,我来问话。」
杜震威瞪了顾言雪一眼,手在童子额上一点,金光闪过,那孩子渐渐张开了眼皮。
顾言雪柔声道:「我们不会为难你,只问你几句话。不过你要是乱叫,」他看了看持刀的杜震威,「我可保不住他会做什么。」
那童子到底年幼,吓得抖作了一团,怯怯地道:「我不能欺师灭祖。」
顾言雪笑了:「谁要你欺师灭祖?我只问你,这紫云观内,有几处地方是你不能去的?」
童子松了口气:「观主、师兄们的卧房,我都不能去,再有就是正殿后的紫英阁,那是观中圣地,是只有观主才能去的。」
顾言雪点了点头,朝杜震威使个眼色,杜震威会意,右手在童子额上一拍,那孩子又昏了过去。
「东西应该在紫英阁。」裴鹤谦想了想,蹙着眉道:「可那既是观中圣地,想必门禁森严,轻易进不去的。」
顾言雪淡然一笑,望着杜震威:「所以得找个会遁土术的。」
杜震威闷哼:「我自己遁过去倒是容易,凭什么带两个累赘?」
见他坐地起价,顾言雪却也不恼:「我给你种的神蛊,说是无解却也有解,你要带我们去紫英阁,等回了仙霞岭,我就帮你解去,你看怎么样?」
「果真?」杜震威又惊又喜,不过他被顾言雪耍怕了,并不怎么相信。
顾言雪见状,右手指天:「如违此誓,叫我顾言雪魂飞魄散,直坠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脱。」
他们冰释前嫌,本是一件好事,可不知怎么的,听了顾言雪的誓词,裴鹤谦却是心惊肉跳,不由攥住了顾言雪的手。顾言雪的掌心又湿又凉,全是冷汗。
裴鹤谦刚想问什么,顾言雪却抽出了手来,走到窗边朝外望了望,指了东首的一座高阁道:「那就是紫英阁了吧。」
杜震威凑过去看了看,点点脑袋:「对,正殿后头,应该就是了。」
杜震威目测了紫云阁的距离、方位,闭拢双目,两手持在胸前,颂念咒语,右足一顿地,白烟起处,脚下的青石板化作了一池碧波,悄无声息地将他吞了进去。趁那潭水尚未合拢,顾言雪拽过裴鹤谦,纵身一跃,双双跳下。
三人顺着暗流在地下漂了一会儿,杜震威立定身子,指了头顶道:「到了。」
说着杜震威又要施法,却被顾言雪一把按住,作了个手势示意他侧耳倾听。
裴鹤谦学着二人细细谛听,果然头顶传来一阵脚步声响。
忽地,一个粗嘎的声音传进三人耳中:「这是第八颗灵珠了吧,道长近来斩获不少。」
「都是些普通的珠子,」换了个清朗的声音,该是那个道长:「还是没找到能点石成金的灵珠,真不知何日才能登上仙界。」
「道长耐着性子,慢慢儿找,必能寻见。神珠虽然希罕,却是真有其物,十年前我可亲眼见过的。」
「算了。」那道长漫应着,「既然来了,去偏殿喝杯热酒吧,院子里的白梅开了,趁着雪色对酒赏梅,那是再好不过了。」
「道长果然风雅。」暗哑的声音呵呵笑着。
顶上传来阵关门落锁的声音,接着便是杂沓的脚步响。脚步渐远,过了一会儿,再无人声了。
「上去吧。」
随着顾言雪的低语,杜震威以掌击顶,「砰」地一声,碧涛汹汹将三人托到屋中,白烟过处,绿水杳然,脚下已是冰冷的石板地了。
裴鹤谦立起身来,四处打量。
眼前是间小小的殿阁,窗扇上都下着紫色的帘栊,虽是白天,却是暗沉沉的;正南的墙上摆着个神龛,龛前放着个长长的供桌,桌上燃了一炉沉香,炉边有一个紫缎锦盒。
杜震威伸手去拿那缎盒,却听「啪」的一声,半空里爆出一道紫电来,痛得他抱着手腕,唏嘘不已。
顾言雪略一沉吟,自颈间拽下个东西,抛给裴鹤谦。裴鹤谦接过一看,原来是自己送给顾言雪的血玉,不由皱眉:「你这是干嘛?」
顾言雪并不看他,望着那紫盒道:「这盒子上打了埋伏,我们都是精怪近不得它。你虽是凡人,有这神玉护体,或许能够拿到。试试看吧。」
顾言雪说得虽然在理,裴鹤谦心里却不怎么踏实,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将那血玉挂到颈间去拿紫盒。
指头刚碰到盒身,裴鹤谦便觉得一阵刺痛,所幸这一次盒子里没有闪出紫电。他忍住了疼,掰开盒子往地下一倒。只听「啪啦啦」一阵响,八颗大小不一的灵珠掉到了地上。
顾言雪掏出一条帕子,将灵珠一一捡起,包了起来,又踹了杜震威一脚:「快走吧。」
待三人钻出地面,天都黑了,杜震威擦了把汗:「娘的,总算出来了!」
顾言雪微微一笑,扬起手来:「你看,我拿了什么?」
杜震威凑近前去,忽地身子一晃,栽倒在雪中。
裴鹤谦忙将他抱起,问顾言雪:「他怎么了?」
顾言雪也不说话,凝视着他,目光如怨如慕,看得裴鹤谦一阵心惊。
「言雪,你今天有点奇怪。到底怎么了?」
顾言雪托起他的下颔,在他唇上盖了个吻。
顾言雪的袖底藏着股暗香,像是梅花,又像幽兰,缥缈清苦,令人沉醉。
裴鹤谦想去抱他,胳膊却重得抬不起,不单是胳膊,连眼皮都那么沉,睁也睁不开。
朦胧间,裴鹤谦觉得那花瓣似的唇,从自己的嘴上挪到了额前,蜻蜓点水般,印下一朵涟漪。
「千里相送,终有一别。以后的路我自己走吧。」顾言雪抚过裴鹤谦的脸颊,转身离去。
顾言雪沿原路下山,重又摸到了紫云观外。
也不知过了多久,观门「吱呀」一声开了。有童子提了绢纱灯,引着两个人出来。走在前头的是个中年道士,后面那人穿着富丽的紫貂,却是一个驼子。
到了门外,那驼子冲道士供了供手:「天黑风冷的,道长请留步,我的马车就在山脚下候着。」声音嘶哑,正是紫英阁里的那人。
「这点风算什么,钟老板太客气了。」道士说着微微一笑,从童子手中接过灯来:「我送你过去。」
听到「钟老板」三个字,顾言雪眉头一皱,裴鹤谦果然没有说错,这人就是宝裘居的老板钟昆。
顾言雪放轻步子,尾随二人下山。
从两人的步态吐息中,顾言雪看得出来,那道士道行高深,不在玄真子之下,钟昆却是个凡夫俗子,并无法力可言。
顾言雪隐约觉得钟昆的背影眼熟,却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他想看看钟昆的脸,可天太暗了,他又不敢靠得太近,只得作罢。
道士将钟昆送到山下,林子外头果然停着一辆华车。
钟昆谢过道士,上了车,他晚间喝过些酒,这时有点乏了,正想个打盹,却听车夫「哎哟」一声叫。马车猛然停住,钟昆收身不及,几乎跌出车外。
钟昆不由大怒,摔开车帘,破口大骂:「没用的东西,连个车都赶不好......」话说到一半,却似咬了舌头,生生怔住。
只见车外站着一个白衣人,容颜如雪、明眸似星,于清标秀美中,透着一股妖气。
钟昆心胆俱寒,脱口而出:「你是顾白氏!怎么可能?」
顾言雪见了钟昆,也是一愣,眼前的脸又老又丑,可那道由耳至颈,几乎撕裂了咽喉的伤疤,顾言雪认得。
十年前的滔天烈焰再度涌到眼前--就是这个人!他居然没有死!
顾言雪眼中爆出两道寒光,手起如电,直取钟昆咽喉。
钟昆一边躲闪,一边掏出条绫罗,口中直呼:「罗娘救命!」说完身子一软,昏倒在车中。
顾言雪挺身再上,斜次里飞过团粉色的烟尘,将他笼在当中。
那烟看似轻飘,却是又黏又腻,顾言雪只当烟里有毒,急忙闭气,却见那烟慢慢聚拢,渐渐显出人形。
不一会儿,那粉烟化作了一个妇人,挡在车前,执了帕子睨着顾言雪:「顾公子,一日不见,你还好吗?鹤谦呢,怎么不见他啊?」左顾右盼一番,噗哧笑了:「莫不是吵架了?」
顾言雪冷笑:「好个温柔体贴的嫂嫂。紫云观居然收绫罗精作弟子?你也真是能干,真身护着钟昆,精魂却在裴家生儿育女。」
罗氏抿嘴一笑:「我哪有生儿育女的闲情,一年前才借了那女人的皮囊,演个傀儡戏法罢了。」
「你到裴家,是为了取沈姨娘的灵珠吧?你守了一年,就是想等她杀满十二个人,炼出能点石成金的内丹,没想到却被我捷足先登,坏了你的好事。」
罗氏笑着颔首:「幸而你听了鹤谦的话,放了她,还是让我采到了灵珠,虽是烧过了,却也聊胜于无。其实呢,我最想要的还是你的灵珠,你法力比沈姨娘强,只怕能点石成金呢,可惜我师弟没用,斗不过你。」
正说着话,钟昆醒了过来,指住顾言雪,嘶哑着大吼:「他的灵珠定可以点石成金!他是顾白氏的儿子!他就是我们要找的狐狸!」
罗氏闻言变色,帕子一扬,抖起半天粉烟,五指作爪,直奔顾言雪的面门。
顾言雪拧身让过,扑入车中,去拿钟昆。
罗氏身形疾转,将钟昆掩到身后,冲着顾言雪微微一笑,嘴里念个「破」字。
顾言雪只当她要迎面来袭,忙闪身避让,不曾想车厢背后开了个大洞,罗氏提着钟昆自破洞穿出,驾着呼呼北风,直上夜空。
顾言雪恨得一咬牙,跃上屋脊急急追赶,也不知越过几重山墙,忽见那影子直坠而下,飘飘悠悠坠入一个庭院。
顾言雪足尖疾点,跃上这家的院墙,刚要往下跳,却觉着那院子说不出的熟悉,微微一怔,醒悟过来,这不正是裴家么?可到了这时,他也顾不得细想了,当下一提气,轻飘飘落到院中。
庭院寂寂,落雪无声,顾言雪沿着回廊朝里走去。身后便是东厢,顾言雪不敢回望,那里锁着如潮的回忆。格子窗下,裴鹤谦伴他看过圆月,梨木桌上他跟他翻云覆雨。不过是几天前的事,此刻追想,倒像是隔了一世。
顾言雪摇摇头,甩开回忆。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顾言雪拧身望去。裴鹤谨提了盏灯,正朝他怒目而视,罗氏站在他旁边,云鬓散乱、睡眼迷蒙,也是一副刚被惊醒的样子。
「就是他!」突然,钟昆从二人身后探出头来,指住顾言雪:「他半夜来访,说是有事相商,硬把我拉到你家。哪知到了门前,他忽然变成一只狐狸,想要咬死我。裴公子,要不是你放我进来,我就给他咬死了!」
裴鹤谨气得脸都青了,护着钟昆,怒斥顾言雪:「好个一石二鸟的毒计!你在我家门前杀人,既害了钟老板,又想嫁祸我家!还不快滚!裴家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顾言雪并不辩驳,冷着脸朝三人走去。
裴鹤谨终究是个凡夫俗子,脸上强作镇定,心里早就怯了,眼见着顾言雪一步一步逼了过来,忙拽着妻子、钟昆连连后退。
钟昆凑在他耳边,低低地道:「公子莫慌,我见他行事诡异,恐他不利于我,出门前让家人飞马报了官,算来也该到了。」
话音刚落,便听院外脚步杂沓,大门被人擂得山响。
再说那葛岭上的裴鹤谦,中了迷香,正在昏睡,忽觉额上一片冰凉。
裴鹤谦被激得一抖,睁开眼来,只见头顶天黑如墨,周遭竹影绰绰,他下意识地朝身边摸去:「言雪!」
暗地里有人冷哼:「还在叫他?」
裴鹤谦揉了揉眼,这才发现玄真子已经来了,正扶着昏迷的杜震威往他额间施法。
「言雪呢?」裴鹤谦四下张望。
「我怎么知道?我还要问你,怎么躺到这儿了呢。」玄真子心里生气,手一松将杜震威扔在地上。
可怜杜震威后脑勺正磕在块石头上,即便迷香不解,也被痛醒了,他支起身子,一边骂娘一边站了起来。
想起顾言雪叵测的言行,裴鹤谦心头一片迷惘,他望着玄真子,一时之间竟答不上话。
玄真子直摇头:「顾言雪把你撂在这儿的?你也算个痴情种了。我跟你挑明说吧,你跟那狐狸人妖殊途,没什么好结果,就此放手吧。」
裴鹤谦哪里听得进去,正要反驳,平地里卷起一股怪风。玄真子听风辨声,面色陡变,掐指一算,叫声:「不好。」拉着裴鹤谦就走:「快跟我来,你家出事了!」
裴鹤谦心中慌乱,不知怎么却问出一句:「言雪在那里吗?」
玄真子点点头,抓着他便要乘风而去,左臂一沉,被杜震威捉住了:「带上我!」
玄真子本不想理这妖物,可时间急迫,也没工夫纠缠了,一手一个,抓起二人,跃到了空中。
裴鹤谦这是头一次御风而行,却丝毫没有不适,只恨玄真子飞得太慢。他有一种预感,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他得去阻止!
裴鹤谦挣开玄真子的手,倏地朝下急掠。
「啊!」杜震威惊呼:「他会飞!他怎么会飞?」
玄真子叹息:「他的灵力醒了。」
风声猎猎、刀戈似雪,顾言雪静立院中,冷冷觑着四周的兵丁。
带队的正是昨天早上那两个衙役,年轻的衙役双手叉腰,颐指气使:「你这妖怪,还不伏诛?」
顾言雪扬眉冷笑,足尖点地,身子一纵,绕过了裴鹤谨,直扑钟昆。
那钟昆也有几分机灵,身子一矮,躲过一招,右手探到身后,抽出了一柄精钢长剑!
这剑虽然锋利,顾言雪却不放在眼中,伸出右臂,轻轻一拂。钟昆只觉眼前袖影翩跹,彷佛绽开了万朵雪云,定睛再看,剑已到了顾言雪的手中。
「你多活了十年,也到头了!」顾言雪嘴角轻扬,长剑一送,直指钟昆胸膛!
蓦地一团粉烟兜头而至,阻断了顾言雪的视线。
虽然看不清楚,可顾言雪听得见、也闻得着--
「噗!」那是长剑凌空、穿胸而过。
「哧!」血腥四溅,红花暗夜,相得益彰。
兵丁们惶然叫嚷:「杀人啦!杀人啦!」叫得山呼海响,却没人敢趋近一步。
顾言雪想笑,有人却抢先笑了出来。诡异的轻笑中,一个粉色的身影凌空飞起,不等顾言雪看清,已没入了夜色。
粉烟渐散,顾言雪终于看见了,长剑上穿着两个尸身,目眦尽裂的是裴鹤谨,脸色惊惶的是裴罗氏,而钟昆早已消失不见。
好个掉包计,长剑破空的那一刻,谁曾想,剑下的冤魂已换了人!
「言雪!」云端传来一声疾呼。
顾言雪举目张望,沉沉夜空里,裴鹤谦如一颗流星,飞身而下。
近了、近了,顾言雪看着他向自己飞来,如此熟悉的面庞,渐渐放大、渐渐清晰,眉间的焦虑变作惊异,变作骇然。
「顾言雪!」
原来,这三个字,裴鹤谦可以念得如此愤懑!
顾言雪抽回长剑,任死尸伏倒在自己脚下,裴鹤谦应该已经看清,这长剑结果了谁的性命。
「咚!」裴鹤谦跪倒在地,颤抖着伸出手,抱紧了兄长,可无论他怎么摇晃,怎么呼唤,裴鹤谨的眼睛都没有睁开,鲜血濡湿了裴鹤谦的袍子,黏腻的感觉直渗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