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鹤谦微微笑了,为他拂去发上的雪粒:「我逆了哥哥的意,却没有背弃家人,有朝一日他们想明白了,我再带你回去。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总觉得你也许手狠,心却并不狠。」
他攥紧了顾言雪的手,按到唇边:「没有什么值得或者不值得,这只狐狸爪子,我要抓一辈子。」
二人到了葛岭,已是后半夜了,天黑如墨,清虚观门户紧掩。裴鹤谦拍了半天门,才有个童子披了棉衣,过来开门。
童子说起玄真子,满脸的不屑:「玄真子啊,昨天回来的,这会儿应该在吃酒,不知醉了没有,你等等。」
不一会儿童子引着个人来了。
顾言雪抬眼望去,这人身量极矮,跟童子竟是一般高的,长得也是张娃娃脸,虽留了三绺墨髯,却没一丝仙风道骨的味儿,一身的酒气,走起路来高一脚、低一脚,两条腿直打飘。
「鹤谦,哈哈!」玄真子见了裴鹤谦,打着酒嗝,指了他道:「我就知道你要来,所以今夜无眠,清酒提神,单等你来登门。」
顾言雪听了这话,心里一动。
裴鹤谦却连连摇头:「你哪天不是清酒一壶,以佐长夜的?要喝就喝,别拿我当借口。」
玄真子哈哈大笑。
裴鹤谦拉了他的手道:「我遇到些事情,想在你这里借住几日,」又指了顾言雪道:「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叫顾言雪,他想跟你学道呢。」
玄真子眯着眼,看了看顾言雪:「拜师学艺啊......呵呵,明天再说。」转过身,在童子头上敲个爆栗:「小混蛋,愣着干嘛?还不去准备一间客房!」
童子气得推他:「老混蛋,是两间客房吧?」
玄真子皱眉:「这年月,材如金、米如银的,能省就省,一间房能睡两个,干嘛睡一个?」说着腆了脸,一双醉眼对着顾言雪:「你说呢?」
童子无奈,收拾了一间客房,安排二人住下。
裴鹤谦谢过童子,打发他早早去了,铺好了被褥,笑了道:「说起来,我们还是头一次睡在一张床上呢。」
顾言雪一边解衣,一边蹙了眉道:「这玄真子,还真不是个等闲之辈。」
「他半疯半傻、半仙半圣,却是个极有意思的人,爱憎分明,好就是一万个好,不好就是一万个不好。他跟你开这样的玩笑,便是拿你当自己人了。」裴鹤谦说着,将顾言雪拉进被子,捻灭了灯蕊:「不早了,快睡吧。」
顾言雪不惯跟人同床,靠在他胸口,怎么都觉着别扭,干脆别过身去,把背脊对着裴鹤谦。裴鹤谦也不计较,从身后环着他。
裴鹤谦这一日着实劳碌了,不多会儿,便沉沉睡去,顾言雪却睡不着,睁了眼,听窗外的萧萧风声。
裴鹤谦的胳膊压在身上,有些沉,却是叫人心安的分量,被窝里暖意融融,慢慢地顾言雪也合上了眼皮。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顾言雪刚要翻身,却觉身后有什么东西被压住了,回头一瞧,只见裴鹤谦一脸的笑,正抱了团银亮亮的东西轻轻梳理。
顾言雪定睛再看,裴鹤谦抱着的不是自己的尾巴,又是什么?他又惊又急,忙从裴鹤谦手中夺过尾巴,连推带掖,藏到背后。
裴鹤谦凑过去,捧住他的脸:「很好看。」
顾言雪望着他:「你不觉得恶心?」
「怎么会?」裴鹤谦失笑,拢住他,手指沿着脊柱往下爬,慢慢儿抚上那条蓬松的大尾巴:「天这么冷,正缺床好毯子呢。」
顾言雪往后一躲,正倒在榻上,压住了自己的尾巴,他那袭中衣本就穿得散漫,衣带欲系不系,露三分春色,再得那丝丝银毫相衬,冰肌雪肤,耀花了人眼。
裴鹤谦望着他,四目相对,两人都出了神。裴鹤谦慢慢地捧住了顾言雪的脸,双手渐次下移,到了领襟轻轻滑入,向下游走,一分分、一寸寸,蜜色的中衣委顿下来,剥出个莹白的身子。
裴鹤谦覆上了那个身子,早已惯熟的情事,勾出的却是刻骨的贪恋,难耐悸动,一如最初。癫狂迷乱间,顾言雪偏过了头去,雪颜、柳眉、乌丝、玉颈,于素衾薄褥间铺出一片秀色,当真是娇比水月、媚如春烟。
「言雪,」裴鹤谦箍紧了他,低低叹息:「你真要人命。」
「是你这个人,要了我的命。」顾言雪望着他,一双眸子,烟水迷蒙。
裴鹤谦心中一荡,刚要开口,唇间覆上两瓣温软。
也是,管谁要了谁的命呢,不过是你贪我恋、你情我愿,说是人妖殊途,可这一刻,它是他的,他也是它的。
雨散云收,一个人又分作了两个,裴鹤谦却舍不得顾言雪的尾巴,也不穿衣服,把他那银亮亮的尾巴拖到胸前,看个不住:「你平时藏哪儿了?之前怎么没见过?」
顾言雪理好了衣裳,一拧身,从他手中抽过尾巴来,轻轻吹上一口气,偌大一条尾巴,霎时消失了个无影无踪:「让你看到还好?」说着把裴鹤谦的衣服掷到他怀里,「日上三竿了,再不起,叫人犯疑。」
裴鹤谦笑着接过衣服,一边穿一边缠着顾言雪问长问短。顾言雪被他纠缠不过,只得跟他交了底:「我道行浅,一旦松懈,放下了戒备,尾巴就会露出来。」
裴鹤谦听了更是高兴:「这么说,你总算把我当自家人了。」想了想,又皱起眉来:「你斗沈姨娘、斗道士、斗那只老虎,都如砍瓜切菜一般,道行还浅吗?」
「法力跟道行是两回事。」顾言雪说着,一扬长眉:「我只修炼了九年,道行自然浅。至于我的法力么......那是别人转给我的。」
裴鹤谦还想再问,外头有人敲门,顾言雪推开门,昨夜那童子望着他道:「师父请你过去。」
裴鹤谦听到也要跟着一起去,童子却连连摇头:「师父说了,顾公子要拜师,所以他只见顾公子。」
顾言雪点点头,当下跟着童子,到了东首一间殿阁。
玄真子已等在屋中,他打发了童子,掩上房门,这才嘻嘻一笑:「顾公子,你是个聪明的......呃......狐狸,我便跟你打开了天窗说亮话吧。我这道观简陋、人也古怪,蒙你不弃想拜我为师,可是呢,我既不能收你为徒,也不会教你法术。」
顾言雪拧了眉问:「为什么?我不合缘法吗?」
玄真子摇头:「错,世间万物,皆合缘法,草木禽兽,均可修道。只是我这道观头一个字就是『清』。顾公子,你明白吗?」
见顾言雪不吱声,玄真子悠悠地叹了口气:「鹤谦是个好孩子。」
顾言雪抬眼看着他,眸光似电:「你到底想说什么?」
玄真子拈须而笑:「我想说,你同他,路归路、桥归桥,还是各走一边的好。」
「我和他如何,不劳你费心。」顾言雪说着,便要拂衣而去。
「且慢,回来,」玄真子拍拍身边的空凳子:「听我把话说完。」
顾言雪哪里肯坐,立在那里,居高临下睨着这个矮小的道士。
玄真子也不介意,捻着小胡子道:「我知道,在你眼里我是个脏兮兮、疯癫癫的小矮子。可你知不知道,在我眼里,你是个什么样子?」
他眯了眯眼,「我看到的是一只狐狸,一只背负数十条人命,双手沾满鲜血的狐狸。」
顾言雪脸色陡变,定了定心神,冷笑一声:「你尽管去说,看他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玄真子摇头:「他不用听,他可以看。」说着,微微一笑,「鹤谦身上流着仙家的血脉,他跟我一样,生而能见阴阳。后来有人封了他的灵力,关了他的天眼,可是这法术只有十八年的效力,到今年刚好是第十八年。
我若算得不错,他的灵力已慢慢觉醒,不久就会开天眼了。到了那时,他看到你背负孽障、满身血污,又作何想?」
顾言雪咬紧了牙,半天才挤出一句:「他说过的,活一天,便待我好一天。」
玄真子要图:「情话而已,你也相信?」
顾言雪一言不发,脸色煞白。
「看到你们,我就想到二十年的旧事。」
玄真子眯起眼来,长长叹息:「那时终南山里有位仙子,我们这些师兄弟都敬着她、护着她,她却爱上了一个鳏夫。为了那个凡人,她背弃仙缘,在祖师面前立下毒誓,以不死之身,换那男人的恩爱,情在人在,情绝命绝。
谁想三年之后,男人便起了异心,可叹我师妹清高一世,却落个心死如灰,抛下个两岁的儿子,撒手人寰。」
顾言雪心里「咯噔」一下。
玄真子颔首:「不错。我说的师妹,便是鹤谦的母亲凌清风。清风说看得太清,只会辛苦,所以她在死前封了鹤谦的灵力。可鹤谦到底是仙家之后,该看到的,早晚会看到。」
玄真子抬起头:「你自己做过什么孽,自己最清楚了。与其将来被他看穿,不如好聚好散。须知人妖殊途,你们走的终究不是一条路。」
顾言雪咬住唇:「我不懂?昨夜你为什么让我们......」
「再是桥归桥、路归路,你们总有过一段,临别留个好点的回忆吧。」玄真子走到门边,却又停了下来:「你炼的那种邪术害人害己,我劝你快些悬崖勒马吧。我再给你指一条明路,你要寻的道观就在后山,名曰紫云观。」
他盯着顾言雪的眼睛:「你既是真心待鹤谦,就不要将他扯进你的恩怨。待会儿我会在酒中下药,将鹤谦放倒,你趁机便走了吧。如此分别,与你们二人都好。」
顾言雪冷着脸一言不发,玄真子拉开了门,院子里日头照着残雪,白光刺目,彷佛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强光,顾言雪闭上了双眼。
吃午饭的时候,玄真子果然在酒里下了药,迷昏了裴鹤谦和童子。他提起酒壶,另外替顾言雪倒了杯酒:「药是抹在杯子里的,你的杯上没有,放心喝吧。」
顾言雪也不多话,一仰而尽,撩袍起身,再不回头。
倒是玄真子叫住了他:「我看得出你是个真性情的。老道并非无情,实在是三界有别。」
顾言雪冷笑一声:「情?你知道什么是情?」
出了清虚观,顾言雪翻过个葛岭,直奔后山。
葛岭的后山比前山冷落许多,到处都是萧萧枯竹。顾言雪举目四顾,只见山脚的竹影中隐隐露出一带高墙,像个道观模样。
他正要下山,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顾言雪猛一回头,不由愣住了。
裴鹤谦朝他跑了过来,扶着根竹子,气喘连连:「总算赶上了。好个玄真子,居然给我下药,幸好我舌头灵,偷偷把酒倒了,又装醉,才溜了出来。」
裴鹤谦说着,抹了把汗:「玄真子说了什么?你居然要一个人走。就因为我是个人,而你是狐狸?」
顾言雪一声不吭。
裴鹤谦捉住顾言雪的手,叹口气:「你是狐狸又怎么了?我早说过,你的事便是我的事。言雪,别丢下我。」
裴鹤谦的目光诚挚灼热,顾言雪心里一翻涌。他也想跟裴鹤谦说这样的话:别丢下我,即便看穿了我,也别丢下我,即便经年累月,色衰爱弛,也别丢下我......可这些话,一字字、一句句,如骨鲠在喉,他咽不下,更吐不出。
顾言雪能做的,只是看着裴鹤谦,他要记住这张脸,这样的眉毛、这样的眼,这样的目光、这样的笑,这个人爱过他,也是他爱过的,即使他们分开,这段记忆属于顾言雪,谁也无法剥夺。
「言雪。」裴鹤谦伸出手来,摩娑他的脸颊。
顾言雪压过去,深深吻住他。谁知道哪一刻,裴鹤谦会开天眼,会看穿自己,所有恩爱会一去不返。
至少这一刻,这个人是他的,他也是这个人的。
顾言雪攀住裴鹤谦的脖子,泪水滑落。裴鹤谦拥着他问:「你怎么了?」
顾言雪深深吸了口气:「假如我要杀人,你会怎样?」
裴鹤谦扳过他的脸:「杀谁?」
「也许是个路人,也许是个小孩,谁知道呢......」顾言雪目光闪烁。
裴鹤谦轻轻吻上他的额:「你不会的,我知道,你不会滥杀无辜。」
「是啊,」顾言雪凄然一笑,「我不会的。」
裴鹤谦叹了口气:「玄真子说了什么?他冤枉你了吧。」
顾言雪摇头,替他拂去肩头的雪花:「他告诉我,昨夜那道士是后山紫云观的。」说着,牵起裴鹤谦的手来:「既然来了,陪我去看看。」
两人下了山,沿着那座高墙绕到山门,对着牌匾一看,果然是紫云观,观门却紧紧关着。裴鹤谦朝门缝里一望,空庭寂寂,不见一个人影。
两人沿着高墙又转了一圈,发现观后竹林茂密,山势又高,是个翻墙的好地方,正想挑一处下手,却见一道人影如壁虎般,利落地攀上了高墙。
顾言雪见了那人,玉指一弹,放出道银光。墙上的人应声栽倒,闷哼连连。
「死狐狸......」那人刚爬起来,一不留神踩上堆积雪,又要滑倒。
裴鹤谦忙扶住他:「杜兄,你怎么也来了?」
杜震威恼羞成怒,摔开他的手:「你爷爷爱上哪儿上哪儿!少管闲事!」
顾言雪淡然一笑:「他来寻那两个捉过他的道士。」
「你怎知道?」杜震威瞪大了眼,见顾言雪笑得得意,心生忿忿,虎着脸不肯说话。
裴鹤谦用起激将法:「捉虎兄的人真是这道观的?别冤枉了好人。」
「冤枉?哼!」
杜震威果然中计,自腰间掏出块黑忽忽的铁牌来:「我特意回了趟仙霞岭,在他们逮我的地方找到了这个。」
顾言雪接过一看,玄铁牌上铸了两个篆体小字「紫云」。
「果然,」顾言雪眯了眼微微一笑,「我还知道,他们逮你,是为了你腹中的灵珠。」
裴鹤谦听到此处,不禁点头:「我明白了;这观中有人专捉精怪,剖腹取珠。虎兄命大,那些道士来不及取他的珠子,便遇了猎户,堪堪躲过一劫。沈姨娘没那么好的运气,就遭了他们的毒手。」
「对。」顾言雪把铁牌还给杜震威:「他们既要把你卖去宝裘居,那皮货店的老板只怕也逃不了干系吧?」
杜震威点头:「我去访查过了,那宝裘居的老板叫做钟昆,跟这观中的老道过从甚密。那日亏得他不在店里,我要被他买下了,估计早被剖了肚子!」
他将牌子别回腰中,骂骂咧咧:「娘的!历来只有老虎吃人,这班道士倒好,不好好修道炼丹,却来找我们的晦气了!」
顾言雪冷笑:「一粒灵珠,便是百年、千年的神力,比他们自个儿修炼可省力多了。」
「呸!」杜震威恨恨啐了一口:「看我把这破观砸个稀烂!」说着又去攀墙,一只脚刚蹬到墙上,足踝刺痛,又跌回了地下。
杜震威气得直翻白眼:「死狐狸,又隔空打我!」
顾言雪并不答话,走到墙边,右掌朝墙上一劈,那又冷又硬的青砖墙到了他指底竟变得豆腐一般。
手掌过处,三寸来厚的砖墙被拉出一条长长的口子,自上而下,足有一人多高。
「开!」
随着顾言雪一声低喝,一道白芒自裂缝中心爆出,把裂缝撑开,张成了一个枣核形的孔洞,最宽处约有二尺,可容一个成人通行。
「过去吧。」顾言雪一边施法,一边瞥着二人。
杜震威闷哼一声,迎着白光钻过了洞去,裴鹤谦不敢耽搁,急急跟上。顾言雪见他俩都过去了,这才轻撩袍摆,跃过裂缝,回头冲着墙面吹了口气,白光熄处,裂缝合拢,没有一丝的破绽。
裴鹤谦不由赞叹:「厉害!」
「雕虫小技,」杜震威嗤之以鼻,「狐狸么,就会穿墙打洞。」
顾言雪也不跟他计较,三人举目望去,面前是个宽绰的院子,一带殿宇踞于雪中,乌瓦黄墙,煞是齐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