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狐缘(出书版)by 朱雀恨

作者:  录入:03-13

  打发了官差,裴鹤谨又让两个仆役担了水出来,跟裴忠一起洒扫血渍,眼瞧着血迹渐渐淡去,邻里却迟迟不散,也不谈狐狸了,单把那风神俊秀、行止诡异的顾言雪上上下下看了个够。

  顾言雪明知众人看着自己,不但不避让,反迎风立了,嘴角微扬,刻意卖弄风流,一双凤眼滑过那些女眷,彷佛有情又似无意,人堆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无不红了脸,既怕看他,却又舍不得不看。

  裴鹤谨是个本分的生意人,最怕惹是生非,他对顾言雪本是无喜无憎的,今日见这人犯官差、起事端、卖风流,心下难免不快,碍着弟弟不好说什么,只沉了脸道:「顾公子,洒扫的事留给下人,我们先回去吧。」

  顾言雪这才应了声,跟他回了内堂。

  裴鹤谨进了家门,心中烦乱,也不理会药铺了,打发伙计挂出牌子,歇业一天,自己窝在家里,一边生闷气,一边跟罗氏检点家财,看那沈姨娘可曾卷走细软。

  夫妻两个从清早直忙到午后,总算查了个明白,家中财物并未短少。裴鹤谨的脸色渐缓,却又惦念兄弟,忙让裴忠去县衙门前候着,探问消息。

  罗氏看丈夫劳碌了,沏了壶茶来。

  裴鹤谦闭了会儿眼,端起茶盅刚饮了两口,一抬眼,见个小丫鬟鬼鬼祟祟蹩在门边,对着罗氏努嘴拧眉。

  裴鹤谨心中有气,「咚」地将茶盅拍在案上:「鬼头鬼脑的干什么?有什么话,进来回!」

  那丫鬟委委屈屈走到他跟前:「宝裘居的伙计来了,说二少爷赊了他们二百两黄金,问什么时候送还过去,还说若是钱不凑手,吩咐一声,哪天等有了,让他登门来取,也是可以的。」

  裴鹤谨一听「二百两黄金」,脸都白了,命那丫鬟速速唤了宝裘居的伙计问话,两下里一番对答,这才知道,裴鹤谦竟拿二百两金子买了一袭狐裘!

  当着宝裘居的伙计,裴鹤谨也不便发作,只说等裴鹤谦回来,核实了,定会给个说法。

  那伙计听了便笑:「我亲眼看着二少爷把狐裘披到顾公子肩上的,那还有假吗?二少爷对那顾公子可真是言听计从,不单买裘皮,还买了只大老虎呢,一出手就是二百五十两雪花银,眉头都不带皱的。」

  裴鹤谨心头的怒意压都压不住了,手一颤,清绿的茶汤洒了一桌。

  伙计垂了眉,叹口气:「我是个下人,本不该说什么。可风闻您家犯了官差,二少爷被拘去了县衙,唉,我家掌柜的说了:『无论男女,美到极致,便成祸害。』」

  「我这一来呢,是催债;二来,也是来给您提个醒,免得二少爷越走越偏,债台高筑不算,这往后的风雨,恐怕更不可测呢。」

  裴鹤谨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那伙计去了半日,裴鹤谨仍呆呆地坐在太师椅里,罗氏小心翼翼凑过来,替他捏肩:「那种下人,十句话里怕是有八句听不得的。还是等鹤谦回来,问明白再说。平白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说了,她又笑道:「顾公子生得再美,总是个男儿,鹤谦就是贪图美色,也不会贪个男色吧?」

  话音未落,裴鹤谨已将茶盅扫到了地下,「当啷」一声,砸个粉碎。罗氏看着他,脸都白了:「你是怕他们......」

  掌灯时分,裴忠跟着裴鹤谦回来了,银子一钱都没剩下,好在案子结了,总算了却一桩心事。

  裴鹤谨见了弟弟,闷闷地不说话,罗氏也笑得勉强:「忙了一天,也该累了,稍歇一下吧。」

  裴鹤谦见此情形,不便多问,回房洗了把脸,坐了一阵,便有小丫鬟来请,说是备下饭菜了。

  到了前厅,见桌上只摆了三副碗筷,裴鹤谨跟顾言雪相对而坐,不作一声。

  裴鹤谦挨着顾言雪坐下,举起筷子,笑了问:「嫂嫂他们呢?」

  「你嫂子是个女流之辈,孩子们又小,有些话我不想让他们听到。」

  裴鹤谦略略一愣。

  顾言雪抬起眼帘,冷冷盯着裴鹤谨:「摆什么鸿门宴?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裴鹤谨根本不理他,只看着自己的兄弟:「宝裘居的伙计来过了。」

  裴鹤谦脸上发烧:「哥,钱是我赊的。我会慢慢还。」

  「你拿什么还?二百两金子!你拿什么还?」裴鹤谨禁不住发怒,「父亲从小教导我们谦谨为人、勤俭持家。你跟些不三不四的人学着奢靡招摇,对得起你名字里那个『谦』字吗!」

  裴鹤谦还没说话,顾言雪推开了碗盏,转身就走。裴鹤谦急了,一伸手,攥住他胳膊:「言雪!」

  裴鹤谨见状,脸色越阴。

  顾言雪抽出手来:「我去去就回。」抬眼睨着裴鹤谨,「两心不变,管旁人嚼什么舌根?」

  裴鹤谨气得墨髯乱颤,指了顾言雪的背影喝问弟弟:「什么叫『两心不变』?他一个男人,你也是个男人!哪来这种混话!」

  「哥,我跟他......」

  裴鹤谦话音未落,顾言雪一阵风似地回来了,一扬手把个包袱扔在裴鹤谨跟前。那包袱本来扎得就不紧,经此一磕,便散开了,露出几锭光华灿烂的黄金元宝。

  裴鹤谨的眼睛却不曾在那金子上停得一停,只望了裴鹤谦问:「狐裘是谁买的?」

  「我买的。」裴鹤谦答。

  裴鹤谨点头:「这狐裘谁穿都没关系,既然是我们裴家的人买下的,这金子便由我们裴家来还。二百两黄金虽不是小数目,卖了城南那几亩地,便也差不多了。」

  裴鹤谦急了:「哥,那是祖产!」

  「你知道就好!」裴鹤谨闭了闭眼,口气转缓:「祖宗留下家业,无非希望子孙踏实做人,与其用那路数不明的金子,不如变卖田产,至少能买个安心。」

  说着,他将那包金子推到一边,眼睛还看着弟弟,话却是说给顾言雪听的:「顾公子,过去的事我不想问,也不想追究,你是鬼也罢,是仙也好,我家鹤谦都攀不上你这样的高朋,拿了东西赶路去罢,恕不远送。」

  顾言雪不怒不笑,也不辩驳,立在那里,一双乌幽幽的眸子落定在裴鹤谦身上。

  裴鹤谦看看他,又看看哥哥,半晌,在裴鹤谨跟前直直跪下:「父亲的训诫我不敢一日或忘,我再荒唐,也是揣着一颗心做人,父亲跟你的养育之恩,我更是铭感五内。只是......我跟他......」

  他咬了咬牙,「我活一天,便待他好一天,一生一世都不会变的。」

  裴鹤谨拍案而起:「你说什么!你瞎了眼了?他是个男人,你看不出来?」

  裴鹤谦垂了头,低低道:「我认的就是他,不论男女,我认的总是他了。」

  「鬼迷心窍!」裴鹤谨气得一脚将裴鹤谦蹬倒在地,指了弟弟的鼻子喝问:「你还要不要脸面?要不要父兄了?」

  裴鹤谦爬起来,依旧跪好。

  裴鹤谨越想越怒,转而朝顾言雪发难:「你身为男子,骄奢淫逸、卖弄风情,还认不认得『廉耻』二字?你给鹤谦下了什么妖蛊,把他迷成这样?还不放了我弟弟!不然......不然......我、我必与你拼个鱼死网破!」

  顾言雪微微一笑,云淡风轻:「你爱怎么想怎么做,我都管不着,悉听尊便吧。」说着,弯下腰,执了裴鹤谦的手道:「跟我走。」

  裴鹤谨奔到到门口,张开双臂拦了拦,又觉气馁,发狠道:「鹤谦,你要跟他走了,就别回来了!我只当爹少生了个儿子,我也少了个弟弟!」

  正僵持不下,罗氏冲了进来,一把按住裴鹤谨:「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到了哪儿,鹤谦总是你弟弟!」转身又对着裴鹤谦抹了抹眼泪:「鹤谦,你哥这是心疼你啊!你怎么就不明白他那片心呢!」

  裴鹤谦望着兄嫂心如刀割,却怎么也放不开顾言雪的手:「你们为我好我都知道,可是......我也不能负了他。」

  罗氏泪盈盈地望向顾言雪:「顾公子,我们鹤谦是个傻孩子。你就......你就高抬贵手吧!」

  顾言雪听了,咬住薄唇,半晌望了裴鹤谦,一字字道:「你跟我走,往后难免凶险。」

  裴鹤谦攥住他的手:「言雪,你知道的......」

  他给的只有六个字,可却胜似万语千言。是的,顾言雪知道,他不会放开自己,这一生一世他都会握着他的手,这世上假如只有一个人是可以信的,那就是他了。

  心口有一点甜,有一点酸,视线渐渐模糊,顾言雪仰起头,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的眼泪,他的泪只能让一个人看见。

  顾言雪转过脸,看着罗氏,「这个人......我舍不得放,也不会放。」

  一边的裴鹤谨已气得两眼昏黑,指了门,一迭声地厉喝:「滚!滚!都给我滚!」

  裴鹤谦冲着哥嫂跪了,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我先离家几日,待风波定了,必负荆请罪,再来拜望哥嫂、爹爹。嫂嫂,哥哥跟父亲都有劳你照料了。」

  裴鹤谨一个劲地跺脚,看都不看他。

  倒是罗氏擦着泪,上前扶起了裴鹤谦,柔声道:「唉,你放心吧。鹤谦,你记着这儿总是你的家,我们都心心念念记挂着你,盼你回来。」

  裴鹤谦长到十九岁,还是头一次被扫地出门。罗氏心疼他,不单替他收拾了细软,还亲自送到了门口。

  夜空中鹅毛般的雪片纷扬而落,罗氏看着天色,蹙紧了娥眉:「要不明早再走吧?天寒地冻的,你们去哪儿过夜啊?」

  裴鹤谦强笑着安慰她:「不妨事,我们去葛岭的清虚观,玄真子即便不在,借宿一夜总没问题。」

  正说着话,一驾马车慢慢悠悠驶进了蔡观巷,罗氏抬头一看,原来是隔壁的王二驾车回来了。她上前打了个招呼,又摸出吊铜钱塞到王二手里,替二人雇下了马车。

  裴鹤谦谢过嫂嫂,恐她受寒,催她回去:「快进去吧,不然哥哥更要生气了。」

  罗氏摇头:「你知道什么?我不送他才担心呢,你哥哥多疼你啊。」

  裴鹤谦闻言心里一酸,又觉温暖,又觉歉疚,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罗氏看看他,拉了顾言雪的手道:「顾公子,我可把这傻兄弟交托给你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什么神啊怪啊一概不懂,可我想呢,人心都是肉做的,他为了你把个家都抛了,你也不会亏待他吧。」

  顾言雪望着她,既不摇头,也不点头,一双眸子深不见底。

  【第六章】

  静夜寂寂,车轮辘辘,顾言雪坐在车里一语不发,裴鹤谦更觉寂寥,伸出手把顾言雪拢到怀中,抚着他的发丝:「言雪,我只有你了。」

  「后悔了?」顾言雪的声音闷闷的。

  裴鹤谦摇头:「不会啊,你知道的,我不会。」

  顾言雪默默地捉了他的手,与他十指交缠。

  裴鹤谦拥着他,半晌叹了口气:「有件事我怎么想都不明白。你是存心去冲撞官差的吧,还刻意在人前露了身手,这是为什么呢?照说沈姨娘出了那事,你该韬光养晦才是。」

  顾言雪嘴角微扬:「不放出香饵,怎钓大鱼?」

  「你想引出谁?莫非......莫非是杀沈姨娘的凶手?」

  顾言雪点点头:「嗯,这下可不傻了。」

  「可那凶手在哪儿?能引出来吗?」

  顾言雪哈哈一笑:「大鱼未至,虾米先行。这不就在跟前么!」

  裴鹤谦愕然,望着车帘:「怎么可能?」

  顾言雪一笑:「怎么不可能?」说着指头在车壁上叩了叩:「别装了,停车吧。」

  话音未落,却听「刷刷」一阵急响,车厢四角窜出四道金光,到了头顶上纵横交错,织就了一张罗网,将两人罩在中间。

  帘栊挑处,王二站到车前,黑着张脸断喝:「好个精怪,倒生了双利眼!」

  裴鹤谦惊愕不已:「王大哥,你......」

  「这可不是你家隔壁贩香烛的王二。你见的不过是层垩土,道家有易容之术,他只学了个皮毛,不过夜黑天昏的,瞒你们这些俗人却也够了。」

  顾言雪嘴里说着话,右手一抬,一道银光从指间飞出,直奔王二去了。

  那人躲避不及,被银光射中面门,一张脸碎裂开来,假眉毛、假胡子伴着白粉纷纷而落,露出张陌生的黄脸。

  那人见势不好,转身欲逃。顾言雪怎肯罢休,自裴鹤谦怀中抽出金扇,迎风一挥变作长剑,一下便刺中了他的足踝。

  「你......你个狐狸精!」那人倒在地上,嘴巴却还不肯老实。

  顾言雪冷笑一声,一剑钉穿了他的肩胛。

  却听身后一阵异响,偌大一架马车眼化成了一缕青烟,车上的裴鹤谦也被摔了个头晕眼花。

  「这车也是变出来的?」裴鹤谦悻悻地爬起来,走到顾言雪身旁:「是这人害了沈姨娘?」

  顾言雪点头:「多半就是他。沈姨娘炼内丹需十二条人命,连你爹带城南那十个,总共十一个人,她最后一味药饵,只怕就落在王二身上。

  这沈姨娘也是死性不改,虽在我手里吃了亏,临走却还想去找王二索命,哪曾想到,她早给人盯上了,遇到个扮猪吃老虎的假王二,结果丹没炼成,反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裴鹤谦若有所思:「难怪那死狐身上有不少刮痕,就是被这金网伤的吧。可言雪,你怎么知道这车夫是假的呢?」

  顾言雪轻扬秀眉:「王二为人疲懒,他的香烛店生意又差,每天太阳不落便歇了业,怎么这大雪纷飞的夜里倒驾着车出来了?还那么凑巧,恰赶着你我出门的时候。」

  「所以你留了心,仔细一瞧,便看出他面具下的破绽?」裴鹤谦颔首,「可这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沈姨娘?」

  顾言雪手腕一转,长剑抵上那人的眼皮:「这就要问他了。」

  那人咬紧了牙关不吭声,顾言雪微微笑了,手里轻轻一送,但听「噗」的一声,那人捂住右眼,惨呼连连,指缝里鲜血长流。

  裴鹤谦不禁变色,顾言雪却是淡定如水,满脸的若无其事,举起滴血的剑尖,又点住那人的左眼。

  那人紧紧攀住剑身,想阻住剑势,可这长剑凉如冰、滑如水,哪里阻得住了,眼皮一阵刺痛,血已流了下来。

  「你到底是谁?」顾言雪逼问。

  那人张了张嘴,喉咙里「咯咯」一阵响,面色转青,继而转紫,两腿蹬了几下,再没了动静。

  裴鹤谦俯下身去,探他的鼻息:「死了,应该是服毒自杀。」

  顾言雪冷笑一声,抖去剑尖的血滴,轻吹了口气,那剑「呛」地放出道金芒,依旧变回了一柄折扇。

  顾言雪把扇子揣还裴鹤谦的怀中:「马车没了,我们走着去吧。」

  裴鹤谦点点头,从随身带的包袱里找了件长衫出来,盖在死人脸上。

  顾言雪白他一眼:「你还真是菩萨心肠。」

  裴鹤谦也不答话,默默地背起包袱,执了顾言雪的手,向前走去。

  没有多远,顾言雪忽地停下步子,霍然转身,裴鹤谦跟着他扭头一望,不觉大惊失色,只见雪地里一件长衫随风翻卷,至于那具尸首,却早已不见了影踪。

  「怎么回事?」裴鹤谦眼都直了。

  「诈死罢了,裴大夫,你我都被骗了。」顾言雪淡挑长眉:「由他去吧,我们走。」

  冬天的夜晚,四下一片死寂,耳边寒风呼啸,天是冷的、地是冷的,只有交握着的手心递送着绵绵暖意。

  顾言雪轻轻叹息:「我记得《诗经》上说过『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我原是不信的,生太悠长,死太空寂,哪里说得定呢?可眼下倒有些相信。」

  裴鹤谦笑了:「觉得这么走着走着,也就是一辈子了。」

  顾言雪望着他:「我怎么会跟你走到一起呢?我们的想法、脾性完全不同。你太良善,而我是只狠心的狐狸,你为了我忤逆父兄、背弃家人,总有一天你会后悔,会觉得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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