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狐缘(出书版)by 朱雀恨

作者:  录入:03-13

  说到这里,他忽地噤了声,牙齿咯楞楞地打架,人也抖成了一团。

  裴鹤谦忙将他搂住,着意安抚:「言雪,我在这里。都过去了,别想了!」

  如此温言软语了半天,顾言雪才渐渐止住了颤抖,裴鹤谦晓得他素日骄傲,难得卸下心防,便把胳膊作了枕头,给顾言雪枕着,连哄带劝,陪着这只伤心的狐狸熬过了一夜。

  【第四章】

  等两人睁开眼来,天已大亮,帘外的风声也小了。裴鹤谦打开帘栊一瞧,外头赫然是个琉璃的世界,忙拉过顾言雪来,指了前边的一带长桥道:「那就是断桥。」

  顾言雪举目望去,远处平湖似镜、长桥如虹,只是这镜、这虹都是水晶雕的、银子打的,说不出的素洁悦目。太阳自云里探出了头来,淡淡地洒下层霞彩,别样旖旎。

  裴鹤谦见顾言雪看得痴了,便拢了他道:「等把你娘的事情了了,你也别开客栈了,干脆留在杭州,跟我一起游山玩水,岂不是好?」

  「把我娘的事了了?」

  「是啊,狐裘既是在宝裘居,这店便脱不了干系,由此着手,总能寻到真凶。」裴鹤谦望着顾言雪的眼睛:「我知道你想一个人去查。可是,言雪,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也让我尽一份力。」

  顾言雪把下颔搁在他肩上:「好。」

  两人拥了一会儿,裴鹤谦忽然叫了一声:「完了,完了,我们一晚上没回去,连个口信都没给家里捎。哥哥、嫂嫂肯定都急死了!快回家吧!」

  顾言雪看他急得满头是汗,倒笑了:「你这么大个人了,还怕他们骂?」

  裴鹤谦也不答话,跃上马背,猛挥长鞭,总算在午时之前赶回了裴家。

  甫一进门,罗氏便拦在了马前,指着裴鹤谦一通数说。裴鹤谦在嫂子面前极其服贴,别说回嘴了,连眉头都不敢抬一下。

  足足说了半个时辰,罗氏才拿帕子按住了眼角:「你大了,不用听哥嫂的话了,去哪儿,也不用告诉家里了。」

  裴鹤谦借机下了马,扶着罗氏道:「怎么会呢?嫂嫂,我饿了。」

  罗氏心疼弟弟,叹了口气:「罢了,」说着,吩咐一旁的裴忠:「你带他们去吃饭吧。」

  眼看罗氏转过照壁,进了内堂,裴鹤谦回到车中,将那狐裘小心迭起,依旧用织锦包袱裹好了,交到顾言雪手中。

  裴忠立在原地,等二人下了车,裴鹤谦走到跟前,才凑过去低声道:「昨晚宝裘居的伙计来找过您,说那件货要二百两黄金,请您得了空给送过去,假如不得闲,吩咐一声,他也会来取。」

  裴鹤谦吓了一跳:「二百两黄金?」

  「是啊。大少爷知道了怕是得生气。我偷偷打发了他,没让大少爷知道。」

  裴鹤谦点点头,他原以为那袭狐裘再贵,两、三百两银子总也够了,没想到竟值二百两黄金。裴家不过是小康人家,裴鹤谦的吃穿用度都须跟兄嫂伸手,一时之间,哪里去找这么多金子,不由蹙紧了眉头。

  顾言雪听了,只作不知,催促裴忠带他们去吃饭。

  裴鹤谦心里有事,饭也吃得格外地慢,顾言雪胃口却是大好,连吃两碗,才拍下了筷子:「待会儿就去趟宝裘居吧。」

  裴鹤谦怕见债主,愣愣地看着他:「等个一两天吧,我再想法子筹些钱。」

  顾言雪摇头:「夜长了这梦也就多了,迟去不如早去。你吃完了,记得叫我。」言罢,一推碗,捧着包袱回房去了。

  顾言雪回到东厢,想到裴鹤谦苦着脸的样子,忍不住便笑。

  他藏好了狐裘,看看四下无人,便到院中捡了几块石头回来,拿张布垫着,置于案上;接着又关门落锁,这才回到案前,盘腿坐下,将眼一合,气沉丹田,悠悠然打起坐来。

  半晌,只见他头顶飘出一层白烟,水色的唇渐渐张开,「呼」地一声,喷出了颗银珠。那珠子并不大,不过龙眼大小,却晶莹剔透、美轮美奂,浮在空中,滴溜溜乱旋,每转过一个角度便放出不同的异彩。

  顾言雪右手一翻,将银珠合于掌心,口中喃喃。不一会儿,只见他掌心涌出一团金雾,翻飞缭绕,将案上的石头密密地围裹了起来。待金雾散去,那布上石头已变成了几锭耀眼的黄金元宝。

  「笃、笃」叩门声响,顾言雪睁开双目,把银珠吞进口中,拿起那布包上金子,纳入袖底,这才站起身来拔锁开门。

  「走吧,我们去宝裘居。」裴鹤谦立在门口,脸色黯然。

  「这么快就筹到钱了?」顾言雪有心逗他。

  裴鹤谦摇了摇头:「先给个二百两银子,余下的慢慢再想办法吧。我家与这宝裘居常有往来,他们也不好太过逼迫。」

  顾言雪哈哈大笑,从袖子里掏出布包,掷进他怀中:「我还真要你出钱不成?这一包足有三百两呢。」

  裴鹤谦揭开包袱一看,丝毫不见喜色,仍是沉着个脸:「哪来的金子?」

  顾言雪便有几分不悦,把眉毛一抬:「偷的!抢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管得着吗?」

  裴鹤谦把那布包原样包好,递还给他:「言雪,不管这金子怎么来的,你先收回去。」说着,静静望了他,眼色温柔:「凡事都有我。」

  他话虽未说破,顾言雪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裴鹤谦言下之意,无非是说这金子多半是顾言雪往日「谋财」来的,他裴鹤谦是个谦谦君子,用不得这不义之财。说到底,他还是嫌他。

  顾言雪心里一阵刺痛,当下冷笑一声,把包袱往屋里一丢,带上了房门:「好!二百两金子你自己慢慢还吧!」

  午后时分,裴鹤谦驾了车,带着顾言雪再访宝裘居,一路上顾言雪都闷闷的,裴鹤谦百般抚慰,他只是抿着唇,不作一声。

  到了宝裘居,顾言雪的脸色才渐渐和缓,裴鹤谦见他不生气了,这才跟掌柜的坐下来详谈。言谈间,裴鹤谦抱怨狐裘开价太高,掌柜的连连摇头:「裴公子,这可不是一般的狐裘啊。」

  裴鹤谦微微一笑:「这狐狸还是有来历的不成?」

  「这是自然。」掌柜的连连点头:「实话告诉你吧,这是只千年妖狐的皮,这狐狸生前能变化人形,活色生香一个美人啊,听说还能点石成金呢!」

  「既是如此神异,怎么做了皮袍?」

  掌柜的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这话我只偷偷告诉您,据说为了捕杀这只狐狸,死了上百个人呢,我东家也是死里逃生,才带出了这张狐皮。」

  掌柜说着一抬头,正跟顾言雪对上了眼,被那凶光一扫,掌柜的身上发冷,连话都不会说了。

  裴鹤谦赶忙起身,拦在二人之间,笑着问那掌柜:「竟有此奇事!却不知道当年捉这狐狸时,是个什么情景?这狐狸可是钟老板亲手伏下的?」

  掌柜的镇定心神,擦着额角的汗道:「这就都不知道了,都是些传言,我东家轻易不肯提这事,讳莫如深。」

  裴鹤谦点点头,重又落座:「说起来,足有半年没见着钟老板了,他身子可好?」

  掌柜的拱手陈谢:「多谢惦念,我东家常年在外采买皮货,劳顿了些,身子却还硬朗。」

  正说着话,外头一阵喧嚷,不一会儿,一个伙计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对掌柜的道:「您老去前头看看吧,有人抬了一只活的大老虎,放在门口,硬是要我们买下!」

  掌柜的忙跟裴、顾二人打招呼:「您们少坐,我去看看。」

  顾言雪站起来,微微一笑:「活老虎抬到皮货行,这还真新鲜,一起看看去。」

  伙计引着三人到得门前,只见雪地里停了一架二轮板车,车上搁了老大一个铁笼子,那栅栏一根根足有拇指粗细,笼中伏着一只斑斓大虎,骨架虽然雄壮,却失了威风,合拢了眼皮,背上伤痕斑驳,皮毛撕脱,惨不忍睹。

  掌柜的一看,顿时皱起了眉头。

  赶车的大汉见伙计带出个长者来,知道管事的来了,走上前来,大手一伸:「二百两银子,老虎我们可送到了。」

  掌柜的又惊又气:「一张虎皮哪里值得了那么多银子?再者,它背都花了,皮相次得不能再次,这样的皮子我家不要!」

  「开什么玩笑!」大汉手一把拽住老头的脖领:「明明说到了宝裘居就给钱的,我们可走了几十里山路,特地从仙霞岭送过来的!」

  眼看掌柜的脖子都快被拽歪了,伙计胆小不敢上前。裴鹤谦看不过眼,推开大汉,护住了掌柜:「这位好汉,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说来。他一个老人家禁不得磕碰,有什么闪失,大家都不好过。」

  大汉悻悻地罢了手,指了那老虎道:「我是仙霞岭中的猎户,逮了这虎正要杀了,来了两个道士,给了五十两银子作订金,叫我们把虎送到杭州宝裘居来,说是另有二百两答谢的。我千辛万苦送了虎来!怎么倒不认帐了?」

  掌柜的气得胡子乱颤:「我家是开皮货行的,跟什么僧啊、道啊向无往来!别人下的定,凭什么要我家来收?你自己没搞清楚,倒来强卖,是何道理?」

  大汉闻言便要揍他,老头直往裴鹤谦身后躲,几个人登时乱成了一团。

  顾言雪趁着乱,悠悠然踱到车边,抓着铁栅栏,低低问道:「大王,别来无恙?」

  他这话驾了北风,灌入虎耳,那虎身子一震,猛地睁开了一双碧眼。

  顾言雪将指头探入笼子,摸着虎鼻,朗声道:「听说老虎鼻子与龙肝、凤胆并称天下三绝,且要趁这老虎活着的时候,一片一片割下来,拿滚水涮来吃,才最是美味。」

  顾言雪这几句话说下去,众人都是一惊,连那猎户也变了颜色,他捕猎多年,如此恶毒的吃法却也是第一次听见。

  老虎更是气得不行,扬须张口,想要咬顾言雪,可恨顾言雪那只手搁在它鼻子上,嘴张得翻了天,却也咬不着。

  顾言雪不怕老虎,裴鹤谦却怕虎伤了他,过来拉他:「小心!」

  顾言雪笑着问:「你不是带了二百两银子吗?这老虎我要了,今晚吃虎鼻!」

  顾言雪这一句话解了两家的围,猎户卖掉了虎,宝裘居也不必破财消灾,众人皆大欢喜,只苦了裴鹤谦一个,可顾言雪不容他说个「不」字,早把手探进他怀中,摸出包银子,一甩手,抛给了猎户。

  「这一包是二百五十两!」裴鹤谦惊叫。

  顾言雪点点头:「哦,那这板车、笼子算五十两,一并卖给我吧!」

  大汉哪有不乐意的,连连点头:「天色不早,就此告辞!」说着,一溜烟跑远了,唯恐裴鹤谦反悔。

  顾言雪走到掌柜的跟前:「二百两金子是个大数目,我们暂时拿不出,本想着今日先给你个二百五的,奈何拿来买虎了。来日再登门纳还,您意下如何?」

  见掌柜的面有难色,他眼珠子一转:「您要觉得不合适呢?我把这老虎留下抵帐吧。不过这车、这笼子我可要带回去的。」

  掌柜的连忙摆手:「别,裴公子我还信不过吗?银子不急,慢慢儿还好了。」

  顾言雪哈哈大笑,又到裴鹤谦怀里搜了些铜板出来,在路边逮了条闲汉,让他推了板车运虎。

  裴鹤谦哭笑不得:「你真要把这虎带回我家?我嫂子不吓死才怪!」

  顾言雪眯了眼,觑着远山:「附近可有山岭?」

  「那就得往西南,满觉栊、九溪一带去了。」

  顾言雪点了点头,拉着裴鹤谦上了车。裴鹤谦打马,闲汉推着板车,三人一虎一路向南,行人见了活虎,纷纷侧目,顾言雪得意洋洋,高挑了帘栊,挥洒折扇。

  冬天昼长夜短,等他们入了山岭,日头犹未西坠。

  顾言雪四下打量,眼看林子越来越密,路也越来越窄,附近再没了人家,便让闲汉把板车停到路边,又给了一把铜板,打发他去了,自己一撩长袍下了马车,走到笼前。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买虎?」顾言雪扶着笼子,回头问道。

  「不知道。」裴鹤谦微微笑了:「你再任性,也不是胡闹的人,我相信你自有打算。总不见得,买了这虎大变活人吧?」

  顾言雪长眉一挑:「我的裴公子,总算给你猜对了一回!」

  说着他将右臂一挥,袖底顿时涌出大团的白雾,袅袅娜娜,覆住了笼子。等云雾散开,笼中已不见了猛虎,蜷伏在地的赫然是一条壮汉!

  「这是?」裴鹤谦指着那笼子,眼都直了。

  顾言雪也不理他,一屁股坐到了板车上,从铁栅栏间伸进手去,戳那大汉:「杜震威,装什么死啊?裴公子买下了你,就是你主人了,还不磕头?」

  杜震威瞪他一眼,背过身去,一言不发。

  顾言雪笑了,手指一卷,拈下根头发来,迎风一扬,那青丝霎时化作千丝万缕的银毫,飘飘洒洒飞入笼中,一旦近了杜震威的身子,这些银毫便似活物一般,拣着杜震威的脖领子、衣袖、鼻孔、耳窝,乃至眼角,一扭一扭纷涌而入。

  起先杜震威还不觉得厉害,等那银毫钻进关窍,周身就像爬满了蚂蚁,骨头缝里都奇痒难熬。杜震威滚倒在笼中,左蹭右撞,可骨头里的痒却是抓不着也挠不到的,他苦不堪言,真恨不能一头碰死了才好!

  「舒服吗?」顾言雪哈哈一笑,指头勾转,又拈下了根青丝,正要作法,手腕却被人攥住了。

  「看他难受的,」裴鹤谦一脸的不忍,「饶了他吧!」

  顾言雪长眉一轩:「你知道他是谁?犯过什么事?」

  裴鹤谦摇头:「他再有什么罪过,你也跟他好好说。昂藏八尺的汉子弄成这样,我看了也难受。」

  顾言雪望着他,半晌叹了一声:「我怎么就遇上了你?肉眼凡胎、妇人之仁。」说话间,却松开了指头,听凭那发丝为北风掠去。

  「他不是人,是仙霞岭中一只成精的老虎,跟我虽有些宿怨,倒也算不得血海深仇。」顾言雪转过脸,对杜震威道:「我问你三句话,你须好好作答,答得好了,我便解了法术,你可答应?」

  杜震威都快痒死了,听到这话,连连点头。

  顾言雪微微一笑,对着他一挥手指,杜震威身上奇痒稍解,总算坐定了下来。

  「你也是个有道行的,怎么落到了猎户手里?」

  杜震威恨恨地「呸」了一声:「区区猎户哪里伤得到我?偷袭我的原是两个臭老道,他们用符镇住了我,逼我现出原形,本来还想将我开膛剖腹的,被我趁隙脱了身。谁想我倒霉倒到了家,一不留神,掉进猎户的陷阱。」

  「臭道士想跟猎户买我,幸而他们没带银子,才指点猎户,把我卖到了杭州。」

  顾言雪点点头:「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开膛?」

  「不知道,」杜震威摇了摇头:「单见他们取了长剑想划我肚子。」

  顾言雪蹙了眉毛:「答不上来,我可不能给你解了。算了吧。」

  眼看着三个问题就要满了,杜震威岂肯容它功亏一篑:「别啊,再换别的问吧。」

  「那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卖到杭州?」

  杜震威禁不住叫苦:「我的美人,你能不能问点我知道的事啊?」

  他不提那「美人」二字犹可,一说「美人」,恰恰勾起了顾言雪的旧恨。

  顾言雪眼皮一抬,眸光似电,直直刺到杜震威脸上,忽地又笑了:「好啊,我便问你个能答的。」说着,指了裴鹤谦道:「他已买了你,你便追随他一生,给他永世为奴,如何?」

  杜震威斜睨着裴鹤谦:「他算哪根葱!」

  顾言雪也不理会,站起身来,将自己的折扇递到裴鹤谦的手中:「我也给你个信物。」

  他突然交付信物,不仅裴鹤谦愕然,杜震威更是大惊失色:「你从不离身的法器,居然给一个凡夫俗子!」

  「是啊,」顾言雪嘴里说着话,眼睛却衔着裴鹤谦:「算起来,成全了我们的人,倒是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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