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无边际的绿丝,一圈一圈地缠绕整个身躯,然后弥漫上脸,弥漫上头,最终整个人淹没!
合欢的耳边恍惚又响起月老的话:“句芒,曰重,为木官之神,亦是春之神……”
木官之神,木官之神 ……
或许是察觉了灼热的目光,优雅行走著的男人扬起嘴角,颀长优美的身姿经过合欢时,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幽深的眼和合欢像是痴迷般的狭长凤眸瞬间相对,随即错了开来,男人已越过合欢往前。
但谁也不曾留意,一抹玩味的微笑。
而接触到男人一瞬间的对视,合欢却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好半晌,凤眸才变得清明。
紧盯著他修长的背影,看著他在佛祖的熠熠生辉的莲花座下站定,长身玉立。合欢有一瞬间的迷惘。
见著了吗?
真的是如此温雅的男人吗?
会吗?
春神句芒扬起了头,仰头望著停止了演讲的佛祖,笑开了,温和淡雅的声音响起:“佛祖,好久不见了,您还是法力无边!”
佛祖的大耳垂微微颤动,浑厚深沉的声音响彻凌霄殿:“阿弥陀佛。春神句芒,你我已有五千年未见。五千年,亦不过弹指一瞬,时间无长远,何来好久之说?阿弥陀佛,春神何故来迟?”
句芒双手合一,微弯著背,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佛祖莫怪。因句芒贪图凡间胜景,流连过久,误了时间,再因凡间时辰与天上不同,才不已迟来。”
众仙窃窃私语的声音一下子高了几分贝,玩彻底失踪的神秘春神竟然窝在人间?月老却朝合欢努努嘴,老顽童般的模样:“三年前见著你爹的时候,他说在人间已经游玩了三千年。我看他恐怕连自己的春神殿在哪都不知道咧。”
“嗯?”合欢不自觉转头看著月老。
月老嘀咕:“小心肝啊,我怎觉得你爹和你相似的。真不得了,迟来了还是大气……”
是吗?相似吗?合欢微愣了下,当下再次转头看向那抹绛青色。
这时的佛祖微微颔首:“阿弥陀佛!如此,望春神归座!”
句芒再次微微弯下背,然后走到前方的玉帝和王母前点下了头,才来到侧旁的蒲团跪坐下,不算是刻意挑的位置,只是刚好,刚好斜下面对著的就是合欢。
凌霄殿安静了,只有佛祖浑厚的声音响荡。
句芒嘴角的微笑依然不变,微拉著唇,绿耳钉闪著耀眼的光。魅邪的笑,奇异的高雅。
跪坐著的男人察觉了合欢的目光,忽然抬头,直看著合欢,眼里是莫名的笑意。
合欢心一颤,匆忙收回了目光,低垂下头。但内心压抑长久了的不知名的情绪悄悄在化解,像是悬高的心终于下了地般轻松。
终于是见著了,生命之神。
亲爹吗?
合欢望著底下透玉大理石,目光变得深邃遥远。
木官之神,何以赐人生命?
何以,让他成长?
见过了,也懂了,那男人不会。
区区一树何以入目?
或许过于期待了吧?
句芒玩味地笑看合欢,自第一眼见著,就对那惊人的花容感了兴趣。
合欢树吗?朱唇玉容,怎能如此漂亮?
还是过早了生命的树呢,应是不得了的珍宝吧?
看著合欢低垂的头,男人眼里闪过一抹精光,这漂亮的人儿,让他遇到了!
红尘滚滚,千年的时间里,难见一张天容。
男人的目光牢牢地锁著合欢,往生的日子里应是有趣了。
合欢7
“小心肝,合欢……哎呀,你等等啊……走什么啊,不是说好了要见你爹的吗?”月老半跑在合欢的后面,气喘喘的声音。
合欢脚一顿,随即快步往前走。
“已经见著了,无谓再见。”
“小心肝,你到底怎么了?不是老盼著的吗?这是难得的机会,以后想见都难了。”
合欢没应,依然直直往前。
“小心肝,合欢……你闹什么别扭啊。你这孩子,真是的,不见就不见。行了吧?哎呀,你就不能慢点吗?”月老紧跟著合欢,嘴里不忘抱怨一通。
“你这性子,怎么就这个样的。难得有机会,怎就不想下。唉,不管你了,你挂著也是你的事了。月老不懂你们啦……”月老嘀嘀咕咕,还是有不满的。
佛祖大会开了几乎一整天,等真正开完,天色已到傍晚。月老本想大会一完,就带著合欢去认亲的。这几天里,合欢虽然什么也不说,可月老知道,知道合欢想见那人想的热切。只是,现在的情况却出乎所料。月老想不明白,可合欢自己知道。
初见那人时,合欢知道自己失态了,自己一向冰冷的性格自打还是树的时候就知道了。
其实合欢可以更早成人,只是他不愿,因为不信。
人有人话,树有树语。还是树形时,他知道他身旁还有很多如他一般的树。可是,忽然有一天,他们全部不见了,偌大的世界只剩下自己。很久很久的一天后,他终于有了人的意识。于是,他模模糊糊明白了那些树的消失。他开始修炼,汲取仙气,还有人的精心照顾著他。逐渐地,他开始有了七情六欲,他对自己修炼得如此快感到疑惑。又是不久,他忽然发现自己能变成人形了,可是他依然保持树形。终于,三年后的一天,他变了,是个婴孩,他只是在试探,试探著仙人。可一向老糊涂的月老难得清醒,大叫他妖孽。其实他是欢喜的,因为这声音他听了几年,而如今看到了人。于是,他变了,变了除了树形外的真正人形。之后的日子里,月老几乎把天宫大大小小的事都对他说了,包括合欢树在天宫的出现,还有关于这个仙或那个神的话题,一连反复说了几遍。于是,他彻彻底底把天宫的各种轶事了解过遍,也了解了月老,那个如长舌妇般的老头儿。同时,他也从月老口中得知了那些合欢树消失的真正原因。于是,他不喜欢女仙,甚至是厌恶。可月老到处说他美,引来一堆女仙到来,他烦,可他也知道天宫有等级区别的。他是树仙,讲白了,亦只是一棵树精,没法子奈何她们,要怪也只能怪月老。所以他就如同月老所不满那般,总是那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月老也教了他很多,例如下棋。可他初学,所以总是输,不过他知道自己有一天总会赢的。
他会以为他一直平静地过下去,可是,有一天,佛祖要召开大会了,然后他从月老嘴里得知他的过早成人是得益于别的神的帮助。月老将那人描述得很美好,像是遨游浮世,笑望四海的神,却又自由不羁。但这样的神却却偏偏是一位掌握千树万花的木官之神,是人生命和希望的象征,有著好听的名字,春神。月老说,那是他亲爹。于是,他的心波动了。连月老都说好的人,有著如此神圣职责的人,合欢便有了想要见他的欲望,并随著时间逐渐强烈。
最后,他真的见到了。男人也如同月老所说般不假,奇异的气质却似是浑厚天成。可是,他有了一种陌生的感觉,他道不清,理不明,他心不安起来,所以他想要逃,然后,一辈子也不要再见著那男人,于是,他就真的逃了,逃回了月老的宫殿。
是夜,月凉如水,雪色水晶琉璃灯光照亮了夜,月老的宫殿来了贵客。
偌大的宫殿里,灰色锦袍的少年和绛青色的男人相望而坐,少年面色平静,即使和男人对望,绝美容颜也不见分毫波动。男人勾著笑,墨黑的眼睛无比深邃,像深绿色的海,肆意地流连在少年身上,毫不含蓄,左耳上闪绿的耳钉发著炫目的光,使男人看上去竟也妖娆。
白衣白发的月老则难得安静地坐在合欢的侧旁,眼珠子在两人的身上瞄来瞄去,眉头紧皱,白眉砌得老高,嘴巴张了又合,白胡子也跟著一摆一摆,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
月老的老眼来来回回巡视了十几遍,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双手一摊:“我说,你们都怎么了?总得说句话啊?”
月老凑近合欢:“小心肝,你是不是惹著他了?”
合欢移开了和男人对望的目光,横了月老一眼,没作声。
月老摸著胡子:“不是啊?那就奇怪了,到底怎么了,总能和爹说吧?”
合欢依然冷冷地坐著,却没再看男人。
月老在合欢那碰了跟头,只好搔搔头,去询问端坐在对面句芒。
“春神啊,您我距离上次见面已有三年了。呵呵,你都有一个娃了。”
句芒玩味地看了眼合欢,对月老说:“娃?是他?”
“嗯。若不是你三年前施法,唉呀,我家小心肝还是一棵树呢!”
“哦?”句芒来了兴趣,画眉微扬,幽深的眼带著淡淡的邪气,似非似笑地打量著合欢,慢条斯理地说:“那没什么,小小司春之术而已。或许,”句芒的声音略显低沉,“我更应该庆幸那时的司春之术。”
“咦?”月老一瞬间的疑惑,但随即笑开来,“对对对,要不怎么会有我漂亮的小心肝啊。呵呵……就是性子冷了点。”
合欢的身子却微微颤动,不舒服的感觉涌了上来。果然,果然是这样,那人不会,不会是特意的。
合欢长睫轻轻扑动了几下,终是忍不住了,凤眸望向句芒,冷冷的声音脱口而出:“春神大人,合欢能得到大人之助,内心感激不尽。只是,春神大人,这也恐怕非我意愿。与违背常伦四季之时,合欢更喜依循常理,一时时一分分,朝生夜长,轮回四季!”
合欢的话刚说完,月老首先哇哇地叫开了:“小心肝,你说什么啊?修仙者,无论是人或是物,莫不千方百计寻找相助之物。唉,难得春神帮助,你怎地有如此想法?这孩子,真是的,春神,您可别和他计较,他什么都不懂……”
句芒站起来,缓缓走到合欢面前,墨黑的眼像深幽的大海般,牢牢锁住合欢冷冰冰的花容,良久,才戏谑地说:“你意思是,我多事了?”
合欢眉微皱了下,望著句芒:“我没那样说。”
月老就算反应迟钝,究竟是看出了不妥。望著两人,月老迟疑地开了口:“你们,怎会如此?”到底怎样,月老也想不明,就是有种异样的感觉,这两人很不妥!
句芒嘴角含笑,低下头,慢慢接近合欢精致的脸庞,在相距大约两个拳头宽处停下。男人定定看著合欢,合欢被迫般抬起冰冷的凤眸与男人对视。
这样的动作,已发生了很多次,可合欢不喜欢,男人深不见底的瞳孔仿似能让一切无所遁形。
直到看到那双漂亮的眼睛闪过慌乱,男人清雅的声音才低低地响起:“那你道,是什么意思?”
合欢的脸莫名燥热起来,匆忙移开眼,起了身,往后退了几步,拉开了和男人的距离。
望著男人像穿透人心般的眼神,合欢双手不自觉握成拳, 自己绝不肯承认的情感仿似已被那人窥知,胸口涌上一股难堪羞愧的情绪。
移开目光,艰难地呼出一口气,合欢再次强迫自己抬眸直视男人,用冰冷的声音强自镇定地说道:“春神大人,合欢怕是失礼了,还望春神不怪。”
“是吗?”句芒听出了合欢冰冷语气下的颤抖,本已墨黑的眼色愈转深沉,竟比合欢那异于常人的黑瞳来得深!
男人笑了,笑声悦耳动听,然后是温和淡雅的声音:“不怪。怎么说,你还是我的人,对不,月老?”
合欢凤眸猛然错愕!
站在一旁月老,难得地保持过久的沉默。那是因为大脑纠结著如此一个问题:不妥,不妥。小心肝不妥,春神不妥,他们都不妥。为什么呢?为什么不妥呢?本已陷入高度沉思中的月老,一听到自己的名字,茫然地抬头:“什么?”望望合欢:“小心肝,你怎么了?”
合欢扭过头,瞬间明白下来的心仍有一丝悸动。
他的人,是啊,怎么会不是?命都是他给的,能不是吗?
句芒淡淡地笑:“月老,你说我是合欢的亲爹吧?”
“啊?”月老有些不好意思,抓了一把头,才呵呵地说:“我知那是凡间的叫法,我下凡多了,也学了来。合欢虽不是你生的,呵呵,但你之于他,是为赋予生命之人,亦可作他人之父。俗了点,就是亲爹。那个,我都叫习惯了。呵呵……”
句芒点点头,开口说:“没关系。我久居凡间,自是不喜天宫繁文缛节了。”望了一眼合欢,扬起深沉的笑意,心中对合欢的兴趣逐增,撩拔探究之情逐浓,但心知不可过急,于是半是严肃地说:“入夜来访,打扰过久,本神也该走了。”
月老满脸更是不好意思的笑:“哪里哪里,本是我们去叨扰的,难得春神到临,欢迎不及,欢迎不及,哪来打扰?”
句芒举步离开,墨丝飞扬,青衣袂袂,又是高雅尊贵。
合欢凝望那背影,又有了些少恍惚。
这样的人,天地间,不知何处能留?
合欢8
月老家的大院子里,白石玉台上,月老和合欢正围著下棋。
不一会儿,“小心肝啊,你心神跑哪啦?你看你看,哪有人这样下棋的?我不是都教过你了吗?”月老嘀嘀咕咕地抱怨,“小心肝,才几个时辰啊,你就输了五盘了,哪有人输得这么快的啊?还是我教出来的,哎呀,说了出去都丢脸。”
合欢回过神来,抬眼望去,一盘白子已所剩无几,当下脸微微发热,不自在地转过头,望向空荡的大院子外。
那人,离开了已有十天了吧?
都十天了,却未再露过脸。
大院子外,云雾缭绕,祥云朵朵,远处是时现时隐的宫殿和青黛,不时有仙人飞过,仙姿绰约。
合欢看著,双眼逐渐迷蒙。
月老侧著头看了一眼合欢失神般的模样,一边收著棋盘上的白子黑子,一边试探地说:“春神句芒这会儿怕是又下凡了,小心肝你是不是想著他啊?”
合欢心里一!,人已站了起来,背对著月老站著,瘦削挺拔的身子站得笔直,衣袂拨动,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就在月老心里直后悔刚才的试探时,清冷的声音传来:“不想!”
月老呆怔了下,很快笑开来:“哦,不想就不想。乖,小心肝,咱们再来一盘,这会儿爹绝对让你赢了!”心里却大叹,叹合欢的别扭!
合欢转过了脸,花容上满是不满之意,凤眸瞟了月老一眼,转过头冷冷地说:“不玩了。”
月老摸摸鼻子,吹了吹胡子,刚想说话,一个仙童快步从长廊那奔过来。
两人齐齐望去,仙童很快来到跟前,喘了口气说:“月老,三公主来访,正在大殿等候,说要见见和公子。”
听完仙童的话,合欢皱紧了眉,小脸上寒意顿生。
月老站了起来,遣退了仙童,摸著胡子沉吟了一会儿,才喃喃地说:“三公主来干什么?难道又是因为我家小心肝的美貌?不知道她有没有 …… ”
偷眼看了下合欢,看到那张冷冰冰的小脸,心里咯!一下,直呼遭了。
陪著笑脸,月老小心翼翼地呼唤:“小心肝,小心肝,我们去见见三公主好不好?好不好?”
合欢一听,举步就要走。
月老一慌,忙扯住合欢的衣袖,哀求道:“小心肝,我们去见一眼就好了,行不?喏,这个公主不同以往的女仙,她是玉帝的三女儿,知书达理,心灵手巧,哦,上次你穿去参加佛祖大会的那件锦服就是她织的。她可是天界有名的织女啊!小心肝,我们去见见她好不好?怎么说,她都帮了我们大忙啊!而且,而且……”月老苦著脸,想说出心里的那句话,但又不敢说,怕合欢真的会跑掉,到时自己拖也拖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