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了一会儿卷宗,看了看监察司各级大小主事们在卷宗上的批语,董飞峻忽然听到门口有人敲门。抬头一看,却是主理客来居命案的那个官员。
董飞峻抬手示意他进来。
那官员小心翼翼的跨进来,面有难色的道:“董大人,下官……下官有些事,不知道如何处置,特来请教大人。”
董飞峻道:“你说。”
“大人,那命案的死者,身份已经查明,是……”他说到此处,似乎有些停顿,董飞峻用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死者本是京郊的人,加入城防军以前,曾从永军退役。”
“永军?”董飞峻微谔,定王府的人?
“是。”那官员继续道:“死者死后,有人给过死者家里一笔钱。我们顺着这条线索查了一下,给钱的人,曾经与定王世子的仆从有过接触。”
董飞峻追问道:“你能肯定?”
官员道:“是,我们让死者家人辨认过那给钱的人,可以肯定是他。至于给钱的人与定王府的人接触,这个却是下官手下的亲信亲眼所见。不敢有瞒大人。”他说到此处,看了看董飞峻,问道:“大人,此事涉及定王府,下官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查下去,还请大人明示。”
董飞峻知道他是有些害怕。这倒也不能怪他,像他这样的小官吏,哪里敢挡在定王府的前面,说不定哪天被人弄死,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这样,你把卷宗移交给我。你就不用管了。”
“是,是,下官遵命。”那官员的脸色就像松了一口大气:“下官马上去办。”
董飞峻看着来人的背影,眸色转深。怎么此事,却又跟苏修明扯上了关系。苏修明会派人去杀关母?那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午间的时候,因为估摸着还有很多给定王送寿礼的人在,董飞峻便没有回自己的小院,而是回了丞相府。用饭的时候,因为今日正是定王的寿诞,话题自然不经意的便提起定王。
董飞峻一直知道董伦手底下自有一帮情况收集的人员,当然也就应该有相关的定王府的资料。他先时一直不关心这些事,但今日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跟董伦提起来,说想看一看。
董伦虽然也觉得奇怪,但是这些情况又不是什么绝密,让儿子看一看也不妨事,于是带他来到书房,取出卷宗来给他看。
董飞峻翻开来看了几行,忽然于某一行字上顿了一下,觉得脑中灵光一闪。似乎有什么东西,是自己应该知道的,但是被忽略了。他忽然放下卷宗,站起身来就要出门。
“怎么了?”
“查点事情。”董飞峻匆匆的道。说完已经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丞相府。
来到监察司,一路上也来不及回那些向他行礼的小吏,只是径自走进了自己的屋内,抽出架子上的卷宗来翻开,找到自己想看的那几个字。
果然……如此。
他就这样坐在案前,默默的把事情都在脑内回想了一遍。一事通,百事通。于是有些事情,似乎很容易就想通了。
但,事实的真想,真的如自己所想的一样么?
他想了想,站起身来,决定回自己居住的小院。
小院门口,似乎冷清了一些,不复早晨那般人来人往,董飞峻没有回自己的家,却是去敲了对面的门。
仆从将他迎进正厅,此进正好没有客人,只有苏修明一个人坐在堂上。因为客来客往的缘故,他并没有回自己的书房,只是坐在正厅里看书。见到董飞峻,他似乎有些意外。笑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董飞峻看着他不说话。
苏修明的笑容渐渐的敛起来,挥手对仆从道:“你先下去吧,若是再有客人,先来通传。”仆从应声下去了。苏修明这才继续望向董飞峻,缓缓的道:“你想说什么?”
董飞峻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有些情绪,但声音却很平稳:“罗四跟你……是什么关系?”
苏修明看了他半晌,忽然又笑了,但这种笑,似乎很客套,因此看起来很遥远:“你既然这么问,想必是知道了。”顿了顿,接下去道:“他本名苏咏华,是我四弟。”
董飞峻眼神微闪了闪,还未说话,却听得苏修明淡笑着问:“我很好奇,你是如何得知的。”
董飞峻沉声道:“这件事其实并不难得知。其一,定王妃是先朝罗太师的孙女,当然姓罗。其二,罗四投军的时候,写明的出生地,是在桐州,而你曾经说过,你有弟弟在桐州长大。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罗四虽然跟你长得不像,可是却跟定王妃有些相似。”
苏修明听他这么说,微怔了怔,不由得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厅上挂着的一幅宫装命妇图。
董飞峻道:“我一直就觉得这张图看起来有些眼熟,今日一想,跟罗四很像。想必,这张就是定王妃的小像了。”
苏修明看着他不说话。
董飞峻也不说话。两个人沉默了半晌,由苏修明开口打破这个沉默:“所以,你今日来找我,就是为了确定罗四的身份?”
董飞峻摇头道:“不。不止如此。”
堂中的气氛,怪异得令人气闷。董飞峻继续道:“还有客来居的命案一事。”
苏修明微怔一下,道:“哦?”
“是你派人去杀关毅的母亲的,对吧?因为你要掩饰关母是你派人通知来京城的真相?而你派人通知关母来京城,就是为了将此案引起我的注意,借我的手,扳倒齐肖,好让你弟弟顺利得到离城军权,是这样吗?”
苏修明沉默的看着他,不发一言。
董飞峻接下去道:“你知道我的性子,明白我一定会去查,所以……你利用我。利用我的手,调离齐肖,好让一切看起来顺理成章。对吗?”
苏修明却笑了,似乎董飞峻讲了个很好笑的笑话,他站起身来,缓缓的道:“你的意思,莫非齐肖通敌也是我指使的了?不然何以我正好寻得到这样的机会?”
董飞峻微怔一下,已经听苏修明开口唤立在堂外的仆从。
仆从走进来,恭敬的等待他的吩咐。苏修明淡淡的道:“替我送送这位董大人出去。”听他的意思,竟然是逐客。董飞峻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转过身走向内堂。在经过帘子的时候,脚步似乎顿了一下,但终究没停,也没说什么,转入帘后去了。
董飞峻无意识的跟了一步,仆从已经很有技巧的拦在了他的面前,伸手道:“董大人请。”董飞峻无奈,只得走了出去。出门的时候还跟一个前来送礼的官员擦身而过,被对方怪异的看了几眼。
直到走回自己的小院,关上门,他才想明白自己刚才干了什么。
他似乎跑到对方的地盘,以质问的语气……在发脾气。
像是因为心里有些梗着,梗得难受。是觉得被利用的缘故?于是,想也没想,就这样冲到对方面前质问了一通。
可是,自己有什么资格去跟人发脾气。
两个人,就算是到了现在……也都仍然,不是朋友。
第二日上朝,董飞峻远远的便看到那人走过来,顿时觉得有些尴尬。他还在思考是要背过身装没看见,还是若无其事的打个招呼的时候,那人已经目不斜视的跟他面前过了。董飞峻虽然能理解这样的结果,但还是觉得有些失落。
再隔得几日,朝日里也不见苏修明了。董飞峻觉得有些奇怪,但又不好去打听,好不容易在跟同僚一同用饭的时候,拐弯抹角的提了两句,才知道由于汛期将至,苏修明自请去稹峪监工去了。
最近,所有的案子都没有新的线索,不管是陈传葛的,齐肖的,还是客来居命案的。好在再等两日,齐肖就要抵达京城,若是亲自问他,应该会有新的发现。董飞峻这几日闲来无事,只得翻翻原来的卷宗,想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新的内容。
齐肖被调回京,监察司这边重新推举了一位将军任青军总将。董飞峻忽然想起那日里质问苏修明的事,又觉得自己会不会想多了。罗四,当然,他本名叫苏咏华了,是定王府的第四个儿子。那苏咏华,虽然已任军正,好歹只是暂代军务,等到新的总将到任之后就会交出暂代的军权。这样看来,他谋取离城军权的可能性并不大呀。
董飞峻揉了揉眉心,然后将手掌压在眉心中,身体向后仰,靠在椅背上。现在继续回想一遍当日里的场景,觉得自己冲动了,看上去有些蠢。
只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京城里了。连个补救的机会也有没。
想起来,他最后的举动,似乎是有些动怒么?
他毫无目的地用手翻着卷宗,心里却在想着其他的事。这个人,自相识以来,似乎从未见他动过怒啊。这也可以算是……更进了一步么。
一时间,各种思绪在头脑里面打结,有案子的,立场的,还有林林总总胡思乱想的。董飞峻甩甩头,站起身来,把这些东西抛开一边,决定暂时不管了,等齐肖到京城再说。
晚间回家的时候,看到对门紧闭的小院门,又勾起心事,于是回到书房里写了整晚的字。
两日后,齐肖抵京。
因为他已经身带嫌疑,所以,接他回京的马车直接把他带到一处小院里安顿下来,并用在周围派了兵丁守卫。虽说是守卫,但是其实就是变相的软禁。以齐肖的品级来讲,只是身带嫌疑,并不能投入大狱,但是也并不能就放任他与外界接触。董飞峻虽然不愿如此,但碍于规定,还是这样做了。
他听闻齐肖抵京的消息,就立刻去了软禁齐肖的院子。几月不见,齐肖并没有什么变化,见到董飞峻,神色也还很平静。“将……董大人。”他静静的跟董飞峻打了个招呼。
董飞峻沉默的递过去一本手抄的案件卷宗副本。
齐肖也没看,只是盯着董飞峻的眼神道:“回来的路上我也了解了个大概。不过,董大人真的认为我通敌吗?”
董飞峻沉声道:“我希望不是你。”
齐肖沉默了一下,推回卷宗去,淡淡的笑了:“这种东西我不看。”顿了一下,又问道:“什么时候过堂?”
“两日之后。”董飞峻看了他半晌,忽然道:“只要你说不是,我就相信。”
齐肖微笑道:“不是。”
董飞峻放下心来,道:“那么有些事情你好好想想,这种误会,坐实了可是不得了的事。过堂那天,你把它说清楚吧。”
齐肖点头道:“好。”
董飞峻于是道:“外面的兵士,你知道,按规定必须如此。你刚从离城回来,一路奔波,早些休息吧。”
夜间,董飞峻正在自家小院休息,忽然听到外面有敲门的声音,他这个时候还没躺下,便自己去开了门,一开门,站着的却是丁元敏。
“我听说你把齐肖软禁起来了?”丁元敏劈头就问。“我去见他,还被你的人挡在门外。”
董飞峻解释道:“这只是必须的流程。”
“你怎么会怀疑他通敌?”奏折递上去了之后,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了,丁元敏听到流言,也不足为怪。“我们三人……这十几年来……难道这十几年的交情,都不足以让你看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丁元敏素来与齐肖交好,这时候的语气竟然带了一丝责怪之意。董飞峻能够理解他的心情,安抚道:“你放心,若是并无此事,我一定还齐肖一个清白。”
丁元敏似乎还是不服,但是也暂时无话可说,只得道:“算了。不过,过堂的时候,需要的话,我可以去作证。”
董飞峻道:“明日再说吧,你要进来坐坐吗?”
丁元敏道:“不用了,我还是走吧。”说完竟真的走了。
董飞峻在门口站了半晌,关门回屋了。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愿意如此对齐肖,只不过,通敌这么大的事,必须得查个清楚,便只有委屈齐肖了。
日间齐肖说过不是他。董飞峻真的愿意相信。
真的愿意相信不是他。
两日之后,齐肖过堂。
公堂开在监察司里专用于审理一些重案的偏堂内,并不向百姓公开。不过,百姓们还是有些得到消息的,围在监察司门口,看热闹似的等一些小道消息。
离城之战,才刚刚发生不久,又被说书先生自处渲染过。说书里的某一个英雄,忽然变作通敌嫌疑,这种反差,还是引起了百姓很大的关注。
齐肖被软轿从监禁的小院里接出来,在监察司门口下的轿,然后走进门去。门口有众多百姓对着他指指点点。董飞峻因为跟他多年交情,因此自请回避,没有做此案的主审。他站在门口,先示意轿夫以及随从的监察司小吏在那里等候,然后才亲自带路引齐肖进去。
堂上已经有主审官员正坐,两旁没有站着衙役,只有两名记录的文书。董飞峻虽然未作主审,但还是有同堂听案的资格,因此也在堂边坐了下来。
齐肖虽身带嫌疑,但尚未定罪,以他的身份,在堂下可以不跪,因此倒也给他准备了一张小凳。
主审他的也是监察司一位老资格的官员,案情问得很详细。董飞峻在旁边一言不发的听着。齐肖应对上,倒也很平静,他可以回答的,便回答,回答不了的,便表示不清楚。但现在这个案子刚刚开始进入审查,很多证据都还未收集完全。因此主审官员也便只是问问,由文书记录下来,以待查证。
董飞峻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微觉心惊。齐肖这个人,平素里跟人接触得也不多,除了自己跟丁元敏,也就是跟郑有春在一起的时间更多。而很多时候,很多情况发生的时候,他身边,根本没有人可以作证。再加上若是郑有春通敌的事一经查实,对齐肖会更为不利。
看齐肖本人的样子,倒是一点也不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问心无愧,所以他答问都显得心平气和。可是,公堂问案,却是只讲证据,不讲良心。齐肖就算再有一片赤胆忠心作表白,看在主审官眼里,那也是不值一钱,说不定,还反而会认为他做戏。
等问到最近发生的斗殴杀人案以及那本被毁的尸检卷宗等一些细节的时候,齐肖先是怔了一下,然后神色似乎就显得很奇特,他竟然不由自主的看了董飞峻一眼,然后又有些犹豫的转回了头去。董飞峻觉得应该是有什么内情,但他插嘴问了一句,齐肖却没有说。
这种大案,再加上又才刚刚开始接触,不是一次两次就可以问清楚的,因此,主审员就着流程把一些重要的问题问了一遍之后,就表示暂时先这样,留待下一次过堂。
董飞峻亲自把齐肖送出门。这时候,门口的百姓围得更多了,很多人都对齐肖小声议论着什么。齐肖似乎听而未闻,只是自行向候在门口的软轿边走去。
但是忽然,向他冲过去一个人影。
“你还我儿子命来!”一个妇人的嗓音,夹着一些哭到声嘶力竭后的喑哑。那妇人一下子冲上前去,扑到齐肖身边,似乎有些失去理智的对齐肖进行抓咬。轿旁虽有护卫,但似乎被这样突然发生的事件惊得呆了,一下子失去了反应。
董飞峻先是怔了一下,回过神来,忙招呼众人拉开那妇人,仔细一看,却是关毅的母亲。董飞峻心中明了,想必这妇人还是从百姓的传言中听到了自己儿子的死讯,并且从传言中把这事跟齐肖联系起来了。他叹了口气,倒也没有让护卫们为难那妇人。再看齐肖时,他似乎因为没有还手,而弄得很是狼狈,手臂上有咬伤,似乎还被抓了几道血痕。董飞峻让他先行回去,然后还吩咐身边的随员,弄些银两去给关母,好歹安抚一下她的丧子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