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修明看了他一会儿,轻轻的呼出一口气,“好吧。其实我怀疑,陈传葛回京的事,早就被有心人利用了。我怀疑他一回到稹峪,行动就已经被人控制了起来,用以……针对我。”
董飞峻一时间有些微震。这个人的意思,是……
“陈传葛带着赃款,这种时候回京来找我,已经可以作为一个话柄了,再加之,被收押之后,赃款不知去向……”苏修明顿了顿,道:“你说,是不是绝好的借口?”
“你怀疑监察司在操纵这一切?”董飞峻道,“或者说,你怀疑是我?”
苏修明垂下眼眸道:“……我承认我试探过你很多次。不过,”他忽然抬起眼来,微笑道:“你以为我现在为什么要告诉你?”
董飞峻忽然觉得被这句模糊的话安抚了所有的情绪。回想起来,自认识到现在,此刻似乎已经是这个人讲自己的事情最多的一次。况且,他既然怀疑是父亲在操纵此事,一开始自然不会随便向自己表达这样的情绪。
不过,“你以为我现在为什么要告诉你”这句话,认真玩味起来的话……是否表示,他现在,信任自己了呢?
心里微微的热起来。一时间不由得开始靠向对方的立场:“你怀疑那几根金条是被监察司的人藏起来了?”
苏修明道:“也说不准,所以我才要问问李德熙,希望可以得到一点线索。”
李德熙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是他之前也因着告发信一事,下意识的离陈传葛甚远,害怕被他瞧出什么端倪,所以到了此时,他也不能确定陈传葛回到稹峪的行动有没有被人控制。
不过,由于有了他的配合,陈传葛贪赃的证据很快便坐实了。从哪个环节出的问题,谁人经手,多少银钱,又是在哪个钱庄换的金条,这些事情,很快便水落石出,各人的口供,也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容丝毫抵赖。唯一未能查清的,依然是赃银,也就是那几根金条的去向。
查到这个地步,稹峪的部分几乎已经可以算是完结了。
一切证词证物整理下来,就可以准备回京了。董飞峻最初疑苏修明是否有保陈传葛之意,但是这人一直绝口不提。但同时,对监察司的怀疑,也绝口不再提起。
此刻两人正在居住的小院里整理证据,董飞峻看着苏修明一张证词一张证词细细的读,思绪却转向了其他的地方,这人难道当时说完这一番话以后,又后悔了?
说起来,这人从最初就表示的“避嫌”之意,原来并非是表示不想保陈传葛,而是表示为了避免把他自己牵进去。
来的路上曾经思考过父亲大费周章对付陈传葛的可能,发现可能性极小,于是也就并没在意了。可是此时重新想来,若是,要对付的人,是苏修明呢?
若是能够给这位定王世子栽上一个教唆或者是幕后主使者的罪名,虽说因为碍于定王府一系的势力,不可能造成什么太大的实际性的损伤,可是于声望上,却是大大的有损了。
再想起来,这个人回京接任的时候,不正是因为在军中的声望过高,所以才被迫只屈就于工政院的吗?
越想下去,就越心惊。
起初还想着会不会是苏修明多心了,细细一想,若是站在这人敌对的立场,确实是个极好的机会。这样一想,也便不能怪那人如此小心,处处生疑了。
“这个,还是你拿着吧。”沉思中忽然被说话声打断,回过神来,见苏修明递过来一个用防水的油布包好了的布包。“东西都在里面,你拿着吧。”
董飞峻点点头,接过布包来。这人的一举一动,虽然看似不经意,但细想之下,却处处透着谨慎,这东西他自己若是拿着,出了什么差错,倒是更说不清了。
……但他似乎还愿意相信自己。董飞峻将还带着那人手指余温的布包放进包袱里,心内对这种认知感觉有些温暖。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回京?”
“明日吧。”来了有四五天了,再加上案子也几乎算是明朗了,没什么理由多作盘桓。董飞峻想了想道:“今日里有些晚了,明日一早动身,才赶得到宿头。”
苏修明点点头道:“那我先回房休息了。”
董飞峻张了下嘴,又闭上了。
苏修明似乎注意到他这一动作,停下动作来问:“怎么,还有事?”
董飞峻想了想,道:“回京之后……你放心,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
苏修明看了他半晌,弯了弯眼角道:“好。”说完转过身回房了。
董飞峻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想道,在对那人而言处处是敌的京城,如果自己,能够让他可以稍微相信一下,也不错。
晚些时候,开始下起了雨。
这个时节,已经接近初夏,窗外的雨下得哗啦哗啦的,偶尔还能听得到一两声雷。虽然隔着窗户,还是可以清楚的听到屋檐上的水落下来砸在门阶上的声音。
董飞峻本已休息,忽然听到隔壁有了动静,似乎是移动椅子,然后开门的声音。他披着外衣起来打开自己的房门,却看见苏修明衣着整齐的站在门口,正吩咐仆从去拿蓑衣。
“怎么了?现在还要出门?”
苏修明沉声道:“听雨势似乎要变大,我去工地上看看。”
董飞峻会意过来,发现似乎经常忘记这个人现在隶属工政院这个事情。“我跟你一起去。”
苏修明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没说话。
出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外间漆黑一片,狂风大作。各家各户这时候都紧闭了门,就连门口的灯笼都被风吹得晃动不已,里面的烛火早就灭了。
苏修明提着一盏琉璃罩子的手灯,两人才可以稍微看得见路。
河岸边的工地上此时也是一片漆黑,平素里照明用的火把这个时候已然派不上用场,似乎也有几盏带罩子的灯,光线微微弱弱的,只能照亮几尺远的距离。
虽然黑,但是借着微光,还是看得到很多杂役的身影。再过一个月,就要进入汛期,因为陈传葛的事,耽误了一定的工期,所以这段时日,工地上都是没日没夜的赶工。
“李大人。”苏修明在人群中找到了李德熙的身影。
“世子,董大人。”李德熙从声音里分辨出人来,向两人拱手行礼。
“今夜这个雨势,不会有问题吧。”苏修明询问。风声很大,听得出他提高了嗓子。
“回世子,桐江上游前日里就开始下雨,这几日里都在绵延,今夜的过水量应该会大一些,不过下官已经令人密切注意了,应该不会有问题。”李德熙回道。“现在还尚未到汛期,原有的堤坝虽然老旧,还可以抵挡得住。”
董飞峻向堤坝上看了一阵,由于太黑了看不大清楚,不过感觉得出来堤坝附近有很多人,应该是有一定的准备。
“新修的堤坝,有没有问题?”只听得苏修明问道。想必他是想到了陈传葛在修造的时候有以次充好的行为。
“下官先前令人查验过,已经把有问题的地方修补了。”
“嗯。今夜就有劳李大人了。”苏修明吩咐。
“下官职责如此。”李德熙道:“世子与董大人请回吧,这里风雨势大,恐有损贵体。”
像是配合着他的话似的,风雨一下子大了起来。风声呜呜的从耳旁过,迎着风的来向而立,都觉得有些呼吸困难。董飞峻侧过身子,觉得雨水透过蓑衣渗到外袍上,被风一吹,竟然有些令人发抖。
“若是有什么事,直接让人来找我,才好协调城守派兵支援。”苏修明道。
虽然过水量及不上汛期,可是上游下了两天的大雨,正在修补中的堤坝万一那里出了问题,需要用到更多的人手,只得向城守借兵。由苏修明出面的话,城守的动作会快一些。
“下官知道了。”李德熙道:“两位大人请回吧,下官在这里守着。”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而风雨没有一丝要变小的趋势,反而更大了。两人几乎没有水利方面的经验,此刻在这里也毫无用处,只得把这里的事情交给了李德熙,然后自行回房。回到居住的小院的时候,还专门告知仆人,若是工地上派人过来有事情的,一定要及时叫醒,免得出事。
两人全身水淋淋的走回内院。
在门阶上脱下已经湿透了的蓑衣的时候,仆人已经在各自的屋内点上了烛台。温暖的烛光透过窗纸洒出屋外的时候,对比的反差让人忍不住微抖了一下。
董飞峻回自己屋里换下了被雨淋得贴在身上的衣物,又搓了搓已经冷得发木的手臂。这种天气下在大雨中站了这么久,很容易受寒。他从屋檐下走到仆从的房间,让他们去弄点热汤过来,好暖暖身子。
仆从们很快的弄了一些袪寒的汤,董飞峻让他们分了两碗,自己一口吞了一碗之后,端起另一碗去了隔壁房间。
敲了下门,里面没什么回应,但是屋内又燃着烛光,应该在呀?董飞峻推了一下门,门似乎是掩着的,并没有闩。董飞峻于是推开门,想先放到那人桌上。
推开门的瞬间,居然听到水声。
水声?董飞峻怔了一下。抬头四望。却见屏风后面映出人影,有人正在沐浴。
沐浴……他忽然反应过来,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进还是应该退。
屋内的人像是听到了动静,停下了动作,问道:“谁?”
“……是我。”董飞峻一手端着碗,一手还搭在门上,讷讷的道:“抱歉,我只是送一碗热汤过来。”
“进来啊。”苏修明沉默了一下,道。
董飞峻顿了一下,才推开门走进去。
屏风后透出氤氲的水汽,然后是哗啦的水响,那人正在用毛巾搽拭身体。因为屋内没有其他人看着,董飞峻禁不住便把眼神放在了屏风上。
影子的动作很慢。似乎表现出那人一贯的优雅。
董飞峻怔怔的看着。若说他之前幻想两人关系的时候,才仅止于想到两人坦诚相对以至于互诉衷肠这样的场景的话,那么这一刻,他忽然还想到了别的一些什么。
一些,更令人羞于启齿的什么。
他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热,忙定了定神,把眼神从屏风上取回来。
隔了一小会儿,苏修明已经穿好了衣衫,从屏风后面转出来。
董飞峻站起身来,看了一眼桌上的热汤。但是放了一阵,这个时候已经温了。他感觉自己就像找了个什么拙劣的借口。
苏修明随着他的眼神看了看,像是明白了,不由得走上前来,端起桌上的汤碗来,试了试,道:“挺合适的。”说完仰起头来喝了下去。
他才刚刚泡过了浴,此时全身泛着一种被热水气过的粉红色,董飞峻随着他的动作看去,视线正好落在他的脖子处,看着他喉节上下滑动,似乎还能想象得出那汤被咽下去的过程。
待到苏修明喝完了汤放下碗,董飞峻才发现自己一直都屏住了呼吸,连忙放松,掩饰的自他手中接过碗:“那你早点休息。我走了。”
苏修明放开手中的碗,并没有阻止他,而是就这样任他走了。
董飞峻没有停留的走出门去。关上门之前,似乎有一种被人凝视的感觉,但是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当然,也没有勇气回头去看。
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后,发现难以入眠。
像是思维被引入了一种什么全新的境地,因而胡思乱想。
其实,男人的身体有什么可看的。董飞峻试图对自己说。军营中,夏天的拉练,谁不是光着膀子?
可是……
董飞峻翻了个身,强迫自己不去想,但大约脑子猛然受到这种刺激,一下子平复不了。他只得试图找一些能够压抑情绪的事情来平复。
既然是由那人而始,不如,便想想未来。
因为,几乎是没有望的未来。
这样想着,好歹平复了心内的一些鼓噪的情绪。但是,却更加难以入眠。
他平躺在那里,双手轻轻的搭在被沿上,听着窗外的雨声。规律但是不带任何感情的雨声似乎有另一种安抚情绪的功效,董飞峻觉得自己先前跳得有些快的心已经慢慢的缓了下来。
他们同为男人,分属不同的阵营,并且都是将要承袭家业的长子。若是一男一女,还可以有利益联姻一说,甚至。董飞峻有些失笑的想,还可以如同戏曲里经常写到的私奔。但是他们,两个男人,这算什么?
当真是完全没有未来。
可是,
既然看不到未来,又为什么,明知道是这样,依然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竟然,依然期望着不可能出现的万一。
待到辰间天亮的时候,才发现这一晚就这么平安的过了。夜里没有人敲过院门,早晨起来整个稹峪也甚为平静,看起来堤坝那边没出什么事。
但是雨仍然没有停。
两人本决定今日里动身回京,但看这个雨势,若是非要动身,一路行来必定万分狼狈。因此看上去,还得在此地耽误两天。
早餐是按惯例,由仆从做好了以后送到偏厅,两人一同在偏厅里用。董飞峻昨夜间做了个……梦,这个时候还觉得有些难以面对梦中的主角,于是只低了头在那边默然用饭。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的气氛真是异常的沉默。
待到用完饭,两人几乎还是没有什么交谈。外间的雨势虽然不如昨夜,但是也还不到可以在外面自由行走的地步,因此也不便外出。
隔了一阵,仆从送过来城守的帖子。原来稹峪城守见两人暂未动身,便特意邀请两人参加本地的花灯坊会。
稹峪地方,本就以制作花灯工艺见长。稹峪花灯,在临水国花灯工艺上是一绝,因此一年一度的花灯坊会,举办得甚是热闹。两人当初到稹峪的时候,官府方面搭的棚子已经差不多要完工了。都是用竹条编好的相邻的棚子,在上面涂一些防水的材料,长长的几乎布满了整条坊街。
城守的帖子上说,如果今夜雨势小了或停了,今夜就要开始,不然,就推到明日,请两人如果时间上方便的话,可以参观一下这个坊会。董飞峻翻开帖子看了看,似乎终于找到了打破沉默的由头,抬起头来,递过帖子道:“这个花灯坊会,在京城也略有耳闻,你看看?”
苏修明先时一直斜靠在椅子上翻一本书,这个时候也抬起脸来,伸手拈过帖子,向上面扫了一眼,打了个呵欠道:“不错啊。听说花灯坊会上,各地的珍奇玩意也都会聚集起来展示,正好也见识见识民间的奇物。”
董飞峻听他的意思,是愿意留在这里参加坊会了。于是道:“那,雨势若停,晚间便一同去?”
苏修明的眼神在他身上溜一圈,低下头去继续翻书。“好啊。”
到下午的时候,雨势果然小了,天气开始转晴,似乎老天爷也知道此地将要举办盛会,因此格外开恩。雨后的稹峪透着一股清新,董飞峻在自己院子里待了一上午,这会儿出来透气时,见到一些杂役正在用干灰吸收碎石子路上的水,然后将被浸湿的灰用铁锹铲走,想来正是在为晚上的花灯会作准备。
天黑的时候果然听到有四处宣告花灯坊会开始的消息。董飞峻于是约了苏修明一同出门。两人穿着一身常服,混在百姓群中,感受这热闹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