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着找苏修明一同问案,但去敲隔壁房间门的时候苏修明已经不在了,说是一大早就叫上李德熙出去看工期进度。他本是工政院的人,这也无可厚非。可是董飞峻考虑,万一在他不在场之下问这个案子,真问出什么不对劲,又不想那人疑心其中另有玄机,所以,还是希望可以一同问案。问了问仆从,又没听那人说过什么时候回来。于是干脆先去工地上找。
沿着长长的堤坝走了很久,也不见两人的身影,问了问工人,却说刚刚见到走过去。董飞峻四处望了望,并不见人。刚走过去,怎么就能不见了?
再向前走,便是已经修成的堤坝。因为已经修成,所以几乎没什么工人在这边,冷冷清清的。董飞峻再向前走了一段,正准备折身回去的时候,却听到风声中隐隐的传来人声,似乎就在很近的位置。
似乎,在大堤另一侧的梯步上,因为隔着高高的堤坝,所以未能看见。
董飞峻靠过去一点,正准备开口叫人,但听得两人对话,又犹豫了。
“李大人似乎很怕我?”虽然风声也很大,便还是掩盖不了那人的声音。似乎还可以想象出那人的样子,微笑着,状似不在意的表情。
“下官……世子身份尊贵,下官确实惶恐。”李德熙虽然说着客套话,但是却并不卑微,也没有逢迎之意,而像是因为官职太小,不得不做如此之说。
“可是李大人似乎很害怕看我的眼睛。”
“世子尊贵之人,下官不敢逼视。”
风声里似乎传来苏修明淡淡的笑,“李大人,你觉得我会是那种特意把你拉到这里来说这种话的人?”
李德熙似乎沉默了一会儿,道:“下官不明白世子什么意思。”
苏修明笑道:“这个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李大人,难道还要我说得更明白?”
董飞峻默默的听着,觉得有些疑惑。难道这人怀疑是李德熙贪污了银子?可是现在的证据,都是指向陈传葛的呀?
却听李德熙长时间的沉默。
苏修明缓缓的道:“也罢。李大人像是觉得我在诈你。李大人的文笔不错,字字铿锵,句句血泪。那封信,我早就已经看过了。现在,李大人还不肯承认吗?”
董飞峻还没反应过来,已听得李德熙说道:“没错。是我。匿名告发陈大人的,就是我。”
董飞峻站在隔着石头的后面,也不知道是该退开还是该走过去,思索间又听得李德熙道:“世子既然知道,下官再隐瞒也没什么意思。下官告发陈大人,只是为了下游的百姓着想。无论世子将下官如何处理,下官都毫无怨言,只有一件事求世子,请世子能够想想百姓,派一个真正愿意修堤的人来主理此地。”
“李大人多虑了。”苏修明道:“李大人为官如何,我也略有耳闻。此事虽然不合规矩,倒也算不上什么大错,只不过若是传扬出去,对李大人影响可不小。”匿名告发上司,这样的事传出去,李德熙以后在官场上很难混下去了。
“……世子要下官做什么?”
“李大人是聪明人,一点就透。”苏修明笑道:“我只有一件事情要问。”
“世子请问。”
“当日,陈传葛从京城回来此地之后,到被关押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董飞峻原以为他会问陈传葛是否真的贪污,没想到他竟然不问此事,却问了不相干的其他事。他思索间太过于专注,又不自觉的想靠得更近些听个清楚。但似乎是弄出了什么动静,因为堤坝后面的两人都停止了说话。然后自后面的阶梯走上来。
两个人看到是他,脸色都很奇怪。
董飞峻估计,李德熙是因为被自己听到举报信一事,才会如此反应。可是他明明也看到了苏修明的脸色有些微微的一凝。虽然那人恢复得极快,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一凝还是落在自己眼中了。
隐隐的就有些不安。
“董大人。”李德熙拱手行了个礼。
董飞峻点点头,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安抚李德熙才好,只得平淡的道:“原来你们在这里,我找了半天。”
苏修明微笑:“有事?”
董飞峻道:“今日还需问案。”隔着李德熙这个外人,有些话也不好问,于是道:“李大人若有公务,可以自行离去。”
他见李德熙看了苏修明一眼,苏修明没什么表示,于是李德熙就行礼走开了。
苏修明看他一眼,却不开口,就这样看着不说话。
董飞峻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的呼出来,道:“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这人根本不问陈传葛的事。如果不是不关心,那么就只有另一种可能。也就是说,他早就知道。
他一早就知道陈传葛贪污的事。
但是他一句话也没说过。
而且他的态度,就好像全不知情。还说什么“一千五百两,我不相信他有那个胆子。”这种话。
董飞峻觉得此时,心里压着一种不甚爽快的心情,似乎是愤怒,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他希望这个人说些什么,然后自己可以发泄出来。
却见苏修明走了两步靠近过来,用手背轻轻的碰了碰董飞峻的手。
“……”董飞峻没料到他这个反应,一时之间有些呆。
“很冷。看来你在后面站了有一段时间了。”那人收回手,但却没有多说一句其他什么话。
沉默。于是沉默。一种很尴尬的沉默。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董飞峻试图从那人脸上找出点什么别样的情绪来。然而那人也看着自己,似乎在端详,又似乎在观察。
“其实……”苏修明说到这里,忽然又住了口。
董飞峻看了他半晌,却微笑了起来:“你一大早起身,还没用过饭吧。”
他话题虽然转得快,但苏修明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诧异之色,只是垂下眼眸道:“是不曾。”
“那么,用过饭之后,再一同问案?”大家各有身份,各有立场。其实深想起来,并没有资格可以这样表示不满的情绪。那人从来不是朋友,从来就没有义务对自己坦诚。
似乎倒是自己的立场站得太奇怪了。
果然,心里有所挂碍,就会有所偏颇。董飞峻忽然觉得有那么能一点体会那折断弓弦的意思了。
“……”苏修明抬起眼来看了他一眼,方一字一句的道:“董大人不必如此。我早知董大人是敏锐之人,既然听到这么多,想必已经明白了一些事。这案子,对董大人来说,还有问下去的必要么?”
一声“董大人”叫下去,似乎又把两个人的距离拉远了。中间好像忽然便隔了些看不见的什么东西,竟然壁垒分明。
董飞峻定了定神,缓缓开口道:“那么?”
苏修明道:“既然举报之人已然找到,那么直接问他便是。想必他对此事知道得甚详,也了解很多线索。直接问李德熙,不就一切都明白了么?”
董飞峻一时之间有些困惑。这人到底知道不知道陈传葛的事?难道自己刚才会错意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苏修明忽然又换了称谓,露出惯常有的微笑:“我的确有些事情你不知道,你若要听,我告诉你便是。”
董飞峻直盯着他,觉得自己被他的态度搞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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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方历491年春 临水国都?列城
这一年的京城,洋溢着一种喜悦的气氛。离城大胜,杨维林战死,对临水国民来说,虽然不知道为了什么,但总归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这一天夜晚,京城的一角,一座隐隐然显得厚重而宝贵的宅院处,响起了门环扣门的声音。有仆从出来敲门,问了问来人的身份之后,让来者在门口稍待,然后回转了身,像是去通传主人。
来人略为焦急的站在门口转着圈,半晌,方等到仆从出来道:“主人请你进去。”
来人面容转喜道:“多谢。”说完四处看了看,钻进门内。仆从待他进去后,也探出头来四处看了看,方才关上那扇厚厚的大门。
此间的主人这刻已坐在厅内。来人先在进门处整了整衣襟,又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站定。听得走在前面的仆从道:“主人,陈大人来了。”
屋内响起一把轻柔的声音:“请他进来。”
来人跨进屋内,先跟座上的人行了个礼,便听得对方笑问:“陈大人?何以在此?你不是应该在稹峪的工地上么?”
来人抢上两步,双膝跪地,靠着座上人的脚边,磕头道:“世子请保我一命!”
座上的人——苏修明,弯下腰来轻轻扶他,一边淡淡的问道:“陈大人此话从何说起?请起。”
陈传葛被这样一扶,也不敢拿乔,便随着这样的力量站起身来,语带颤音的道:“下官一时糊涂,犯下错事……求世子保我一命。”
苏修明端起茶来,细细的用盖碗拨着:“陈大人请坐。”
陈传葛只得沾着客座的椅子坐下身来。
“陈大人这个意思,也就是说,我听说的那件事,是真的了?”苏修明微低着头,眼神还在茶碗上,也不看他。
“是……”答话的有些犹豫,但还是答道:“是真的。”
“多少?”
“……一千五百两。”陈传葛低下了头。
苏修明微笑道:“陈大人发财的路子不错嘛。”
陈传葛听得他如此说,才坐稳的身子又滑了下去,双膝跪地,道:“下官糊涂,下官糊涂。请世子看在下官为王爷效劳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
苏修明没待他说完,打断道:“陈大人不必如此。起来说话吧。”
陈传葛于是站起身来,重新小心的坐回椅子上。
“你的风声倒快。”苏修明放下茶碗道:“我也是几日前才听说监察司收到告发状。到今日你就赶回来了。”
陈传葛道:“下官……”
“不过,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陈传葛道:“王爷远在封地,下官听闻世子在京接任了工政院的职位……”他看了看苏修明的神色,似乎平淡得很,一时间摸不准他的意思,于是接下去道:“所以,下官厚着脸皮,前来求世子保全。下官愿意将所有的钱都孝敬世子,绝不敢有半分藏私。”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袱,层层打开,居然是几根黄澄澄的金条。
临水国此时的金银兑换比是一比八。一千五百两白银,扣除一些兑换的费用,折得一百多两黄金。铸成三根五十两重的金条放进怀里,因为衣襟宽大的缘故,竟然不觉得臃肿。也难为陈传葛怀揣着这十多斤的东西赶了这么久的路。
苏修明看了那几根金条一眼,却微晒了一下,道:“陈大人这是要拉我下水了。”
“不不不,世子误会了。”陈传葛托着金条,本来是意欲讨好,没想到听得这样一说,急忙分辨道:“这是下官的一点孝心……”
“陈大人的这点孝心,倒来得真是时候。”查他的时候,这份孝心就冒出来了。
“世子,下官,下官……”陈传葛急得冒汗,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一时间连身子都微微发颤。
“好了陈大人。”苏修明接起话来:“我又不跟你计较。”
“是,是。多谢世子宽宏大量……”
“既然已经有人告发到监察司,瞒是瞒不了了。”苏修明懒得去听他的话,打断道:“你这几根金条,我也不要。你想办法,把它退回去。”
“退回去?”
“退回去之后,再主动自首。陈大人,这些东西,你既然没能吃得下,那就最好利落的把它吐出来。”
“是。可是……”
“你放心。你做了这一切之后,朝堂之上,自会有人用这样的名义保你从轻发落。”苏修明淡然道:“不过,陈大人,我认识你,也算很多年了。工程也经手了无数,何以到了此时,落得个晚节不保?”
“这……”陈传葛有些羞惭:“下官真是一时糊涂了。”
“我知道这官场之上,没有几个人的手里是清白的。不过陈大人,这一次,你却是做得太过了。那稹峪段的堤坝何等重要,陈大人居然连这样的钱也能下得了手?万一洪水忽至,河堤溃毁,那因此死伤的生灵,可都是要向陈大人索命的。”
陈传葛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道:“多谢世子教诲。”
苏修明挥了挥手道:“我倦了。你把这些东西拿回去吧。但愿经此一事,陈大人会吸取些教训。”
“是,是,下官告退。”陈传葛躬身退出去了。
苏修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微眯着眼想了一会儿,唤来仆从道:“你出去缀着他,看有没有什么人在跟踪。”仆从应了一声,出门去了。
他盯着桌角,眸色转深。陈传葛与自己并无交情,可是,也算为父亲效劳多年。此刻求到门上来,还是得想办法保上一保。只不过,陈传葛从稹峪赶来此处,这样的做法太显眼了,就为了这一桩,在朝中遍地是政敌虎视的情况下,稍有不慎,恐怕连自己也得牵连一丝进去。
这一日的夜晚,窗外的雨开始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苏修明正要休息,忽然听得门外有仆从低低的声音:“世子,奴才回来了。”
“进来吧。”
仆从推门而进,行礼道:“奴才一路缀着那陈传葛,一直到看着他上了官道才回来。其间,并没有什么可疑的情况。”
“知道了。你退下吧。”苏修明挥退仆从,想了想这件事,觉得暂时没什么不对的地方,于是便吹熄烛火安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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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意思是,你曾让陈传葛退还赃款?”董飞峻听他说完,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
“嗯。”苏修明看着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所以,你才会问李德熙,陈传葛从京城回来之后发生了什么?”董飞峻试图把自己所了解到的信息进行组合。
苏修明点头道:“我曾经跟你说,我不相信他有这个胆子。其实,不是指贪污这一事,而是指的退赃。他既然求了我,我又给他指了这条路,他如何会不这么做?据我所知,陈传葛回到稹峪之后,过了一天,才被监察司的人收押。在这一天的时间之内,他何以不尽快退出赃款?一天的时间,足够他做手脚了。”
“这样的事,”董飞峻压着声音道:“直接去问李德熙,他也会告诉你的。何以要牵出告发信一事来迫他?”这其中,还不只这么简单吧。如果仅仅只是这样,根本用不着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