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修明果然笑了:“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说这个?”
董飞峻轻轻的揉了一下额头,道:“既然都已经来了稹峪,当然希望有所收获。”
“案子的事明天再说,好吗?”苏修明站起身来,“你应当好好休息才是。”说着就要离开。董飞峻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似乎并不是大脑下的命令,已经一把抓住了那人的手。
触感传来,两个人都怔了一下。
“……”苏修明又缓缓的坐回来。
董飞峻有些不自在的放开他的手。为了掩饰这样的不自在,他清了清嗓子道:“给一个答复,对世子来说很难吗?”
苏修明坐在那里,董飞峻觉得他好像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半晌,那人才开口道:“其实,倒也并非你如所想是刻意隐瞒。就是因为相信你的为人,所以才觉得,你若是知道了会很为难。”
“此话怎讲?”要是换了平时,董飞峻不一定会像现在这样追问。虽然有时候虽得坚持原则了一点,但自己并非那种一根筋的直肠子,小时候也曾受一过些教导。如何装作不在意,如何举重若轻以显示出一个人的气度,这些涵养上的功夫,虽然不一定像面前这个人做得这般浑然天成,但也是入门颇深。
可是,既然都已经迈出了第一步,索性就这样一并问下去了。
“董大人也许尚未知晓。君前奏请由兵工司调人来协办此案的人,正是令尊董相。”苏修明用一种叙述的口气说着这件事,并没有搀杂一丝的情绪。
董飞峻却微微一怔。
苏修明将他这一怔的神情看进眼里,说道:“你也觉得有些奇怪吧?”
董飞峻轻点了下头。站在父亲的立场,打压掉一个陈传葛,虽然不会带来多大的好处,但也可以压一压敌派的气焰。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上这样的奏章,希望定王府一脉的人来掺合此事?
一时之间,想不出缘由。
苏修明看着他的表情变化,也并不多说什么话。
董飞峻抬起头来,就这样看着面前的这个人。想想父亲或许有的动作,想想对面那人的戒心,再想想自己应该站的立场,果然是有些……觉得为难。大约是饮酒之后,情绪极易波动的缘故,忽然就感觉到有些冷。
一种蔓延到全身的丝丝冷意。却并不是因为天气。
有些事情,明明已经在心里告诫过自己了,但却总是在两人相处的时间里,一次一次的萌生出一些不该有的希望。
又总是在现实面前,逼迫自己一次再一次的泯灭。
“是有些奇怪。不过,你何以认为我会觉得为难?”心里被某些事情压着,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闷闷的,觉得有点微微的烦躁。但说出口的,却是完全不相干的话。用一种曾经深受教导的,浑不在意的,举重若轻的语气。
然而对面那人的语气更轻淡:“董大人不为难当然更好,就算我多心了吧。”
两个人虽然语气都很平淡,不过,气氛却似乎一下子就压下去了。
打破这种压抑着的气氛的,是送醒酒汤进来的下人。苏修明随着这样的动静再度站起身来,似乎不由自主的看了一眼董飞峻的手,然后说道:“董大人还是早些休息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可好?”
董飞峻微微点头,道:“世子见谅,我今夜,多饮了几杯……”
“无妨。”苏修明这个时候的表情像是又笑了:“董大人你看,其实你一直也挺客气的。”
就这样的几句对答间,刚才那种压着的奇异的气氛居然又消散了。
然后苏修明告辞回房,两个人便各自安歇了。
第二日便开始正式进入案情的排查阶段。辰间两个人见面的时候,倒是一派安宁祥和的样子,也不提及昨夜里说过的话,似乎那只是一个朦胧的夜晚的朦胧的梦。
账目当初是查实了有问题的,已经由监察司进行了封存,所以这次带出来的,是手抄的副本。这一笔一笔的账,都可以顺藤摸瓜的排查过去。材料的购买情况,仓储的保管情况,等等。每一件事,总有他的经手人,只要有人经手,就一定会有线索留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两人并没有大开公堂,而是就着居住的小院,让地方官员把涉案的其他人员一个一个的带过来询问。
从李德熙往下,陈传葛在此案中所接触过的所有人、所吩咐过的所有事,都必须一一查过。
董飞峻坐在桌前,边问话,边记录一些重要的情况。而苏修明坐在一边不大参与,索性就研起墨来。听了昨天那一句话,董飞峻觉得似乎可以理解他尽力不沾这件事的缘故,倒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偶尔蘸墨的时候看他一眼,发现他一手提着袖子,低着头在那里专心研墨,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被问话的人所说的事。
低着头的时候,那人额发有些垂了下来,随着研墨的节奏,发尖微颤。虽然做的是研墨这样的事,可是他轻轻的捏着墨条缓缓的在砚台里画圈的动作,看起来竟十分优雅。
“……大人,下官要说的就是这些。”被询问的李德熙坐在恭敬的坐下首的凳子上道。
“嗯。”董飞峻提起笔在纸上记录着,道:“你先下去忙你的吧。”
“是。那大人有什么话再吩咐下官。”李德熙于是退了。
苏修明却于此时放下墨条,站起身来:“董大人都记了些什么?”说完了便向这方靠过来。
董飞峻稍微侧过了头留出一定的距离。苏修明低下头来看。因为纸放置的位置比较正中,所以他的头便靠得有些近,竟然隔着空气,也可以感觉到体温。
这样的距离,真很容易变成滋生一些不应该的情绪的温床。董飞峻不动声色的继续移开了些。拉开距离到一种不能感知体温的长度。
但体温消失以后,忽然却觉得心头有点微微的失落。
于是又缓缓的靠了回去。
苏修明似乎对这一切细微的动作全无所觉。只是忽然笑道:“这里有一个别字。”说完从董飞峻手中拿过笔,在那个写错的字下面点了一点,然后回过头来看他。
董飞峻刚刚才经历过一番细小的心理活动,突然又被这样的举动搞得摸不着头脑。怔了一下,才接回笔,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的道:“我们下一个问谁?”
苏修明拖过名册来翻翻,想了想,直接把名册放到董飞峻面前道:“你随意选吧。”
这一日里,问了大约五、六个人的样子。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的情况是确是有,并且,很多也的确是陈传葛亲自经手的,这样看起来,他的嫌疑很大。
董飞峻把这样的初步结论说给苏修明听,那人也没表示什么意见,只是点点头道:“那么,这样看来,陈传葛果然做了这种事。”
倒是董飞峻道:“现在还不能完全下结论,待多查探几日吧。”
苏修明点头。想了想,接着道:“听说稹峪地方,水产之物甚富,也有几样出名的菜色,现在天色也晚了,不如一同去品尝品尝?”
董飞峻放下笔,道:“正好,在京里的时候曾经欠下一顿饭,就在此地了结了吧。”
两人于是锁上门,打发下人不用随待,然后走出院去。
两人在稹峪是生面孔,因此穿着常服走在街上,倒也挺自在。跟当地人打听了一家比较出名的酒楼,两人就这样循路而去。
酒楼开在一条大街的繁华处,楼阁上的帘子随风而招。门口的伙计见两人穿着都隐然透着一丝华丽,神色看起来又颇有贵气,笑吟吟的就招呼两人往楼上隔间就坐。坐定之后伙计递上菜单,苏修明随口就着单子点了几样。
“你对这里很熟?”看他点菜的神色,就像是对菜色颇为了解似的。
“这些做法都大同小异。”苏修明笑着提示道:“我是在榆城长大的。”榆城靠着桐江,应当也出水产。
隔了一会儿,居然听到外面梆子响,这里竟然还有说书的先生。
两人听了两句,对望一眼,然后笑了。这酒楼里的说书先生,说的竟然就是最近离城之战的事。
离城之战是两人亲历,甚至也可以说,是两人左右的。此刻听到被人编成故事到处说书,又正好被自己听到,不禁觉得有些好笑。那说书先生在外面,把一场场战事给吹得天花乱坠。那情势,听上去竟然比亲历的时候还紧张几分。
饭菜送上来的时候,说书先生正好说到围城最紧要的那一段,然后吊胃口的讲了一句“请听下回分解”,就听得外面有掌声跟叫好声,还有些小声的议论。
伙计关上门出去了以后,外面便安静了下来。董飞峻忽然觉得,隔间里面的气氛,似乎就高起来了。
离城的情景一下子回到心中,虽然在外人说书里听上去惊险万分,可是自己回想起来,却觉得有些温馨。不知道苏修明是不是也是想到了当时的一些情景,因为他的脸上挂着一种看起来很真实的笑。
说起来,很多时候这个人都在笑。
但是很多时候的笑,都分不出是真情还是假意。
董飞峻明知道这是作为一个在官场里浮沉的人的最基本的修养,但是很多时候看着他那不明真假的笑,还是觉得,有种奇怪的违和感。
自己竟然想要去分辨。
“听上去,倒是挺英雄的。”苏修明笑着道。那说书先生把两人都形容得威风凛凛,虎背熊腰的。且不说苏修明了,就是董飞峻,也只是看上去比较壮实,离他形容的那种差十万千里。
“说书里的将军都是那模样。”董飞峻应了一句。自己想了想,也觉得好笑,于是便笑了一下。抬起眼却见苏修明看着自己。“怎么了?”
“没。只是很难得看见你笑。”
董飞峻回想了一下,似乎的确很少笑。被这么一说,忽然觉得继续摆张笑脸挺奇怪的,于是有些不太自然的咳了一声。“那,就用饭吧。”
这家酒楼的水产,的确是做得挺有风味,其中一道“飞刀鲙鲤”,是将鲤鱼片成薄片,裹着紫苏叶蘸酱生吃。董飞峻以前没试过这样新奇的吃法,此时一尝,倒也觉得满有味道。
苏修明吃得很慢,只是偶尔提起竹筷来夹上些菜,放到碗里慢慢品。
本着“食不言,寝不语”的原则,两人都没说什么话。
隔了一会儿,苏修明忽然道:“南迟好像要对成国宣战了。”
董飞峻抬起头来:“这么快?”
“边境战败,杨维林战死,此时正是全国上下一片沮丧的时候,南迟选这个时机,也算选得巧。”苏修明放下竹筷道,“南迟的主帅,是他们国君的宠妃萧妃的弟弟,很巧,这个人竟然是我们的旧识。”
“旧识?”董飞峻微怔。脑子里面闪过一个少年的面容,有些不大确定的问:“你是说……离城见过那个?”
苏修明点头道:“是他。萧韵辰。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也很惊奇。”
董飞峻皱眉道:“这个人不简单。”想到他在杨维林身边呆那么久都没被识破,最后还成功杀死杨维林,光这一份忍性跟演技,就是常人所达不到的。“这两国的交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这时候说到战争,又说到离城,不由得就想起近日里发生的那一桩很奇怪的斗殴杀人案。虽然有些煞风景,但是董飞峻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你是不是,让罗四在查内奸的事?”
苏修明怔了一下,道:“是。怎么了?”
“你觉得离城之中有内奸?”
苏修明点了点头道:“不知道你有没有感觉到几处不对劲的地方?”
“说来听听?”
“第一,是援军那次。最初永军向离城前进的时候,杨维林很快就知道了,并且做出了反应。但第二次永军行军路线不变,继续向离城前进的时候,杨维林却不知道了。这两者中间唯一的差别,在于,第一次离城内有人知道援军来了,而第二次,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起。”
董飞峻想了一下,道:“还有呢?”
“还有便是引杨维林进城的时候,他似乎很确信我们传讯的工具就是烟花。他的这种确信让我很奇怪。传讯的手法有很多种,要说以声音传讯,鸣钟也是一种,他何以就笃定了就是烟花?再者,杨维林伪作屠杀平民引你出去的手法也很奇怪,他何以知道你一定会出去?了解你如此之深,杨维林绝对做不到。所以我一直在想,放消息、出这个计策的那人,一定是离城的人,位阶并不低,而且,跟了你很多年,对你了解很深。”
董飞峻从他说话开始,就一直沉默。一路听下来,又觉得后脊有些发凉。他镇定了一下,出声问道:“所以,你怀疑齐肖?”
苏修明道:“那也未必,线索到郑有春那里就断了,当然,也不一定是齐肖。说不定是他不经意说走了嘴。要知道,郑有春是他的随卫,他不一定时时刻刻都能防着身边的人。”
董飞峻轻轻摇头道:“我也觉得,不应该是齐肖。”如果真是齐肖,那么他伪装得也太好了。十几年来,一点不对劲的地方都没有。
苏修明点头道:“希望你的眼光是对的。齐肖如今掌管整个青军,如果他是内奸……”
因为没有证据,所以这个话题现下说起来有些不着边际。这时候外面的天色更暗了,董飞峻会了钞,两人便回去居住的小院。
走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董飞峻收拾了一下准备休息,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齐肖?内奸?自己跟齐肖、丁元敏三人,是从十来岁参军开始就认识,然后一路走上来的,到如今已是十二年了。三人一同参加过许多是战斗,是在战场上可以把背交给对方的,过命的交情。
他应该不会是内奸吧。董飞峻这样想着,觉得有些烦躁,于是摇了摇头把这些事情甩在一边,试图想点其他的事。
这些事想起来太沉闷,应当想一点高兴的事。
不知道苏修明现在在干什么?
想起来,今日里两人相处起来,似乎果然就不再那么客套了。那人也没继续叫自己“董大人”了。董飞峻翻了个身。那人昨夜里说“知道了”,到底是知道什么了?
其实,就这样也不错。
如果说自己所期望的那一种不能实现的话,就这样也不错。像朋友一样,坐下来喝两杯酒,然后聊一些无关紧要的天。
能这样也不错。
董飞峻于是抱着这样一种退而求其次也不错的心态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想着今日里还要问一些案情,董飞峻掀开被子披衣起来。院子里已经有一些动静了。仆从们打扫院子的声音在清晨里显得很清楚。
董飞峻推开窗户,晨间清新的气味就这样扑面而来。觉得很清爽。
今日里安排问的,是负责采购的官吏、材料商行的管事以及稹峪几家大银庄的掌柜。据监察司当日里查实的消息,陈传葛曾经将一些银钱私下里交人换成金条,虽然尚未能查实是在哪一家,又是多少银钱,但总归是个线索,能够换成金条,想必不是一个小数目,以陈传葛的俸银来计算,是不可能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就存积到可以换成金条的银钱数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