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大多数还在我们手上查,馆长说,要查得准,有准信了,再查下一批,我们在那里面什么都好,空间也够,空气也
足,只是缺个放文件材料的桌子,要是有一只尺把见方的小桌子就好了,一走进铁柜,我俩便上下分开,大摞大摞的材
料只能直接搁置在铁柜的底板上,查一份文件,便要弯下腰去拣一份,根本坐不了多长时间的铁椅,又弯腰又坐冷铁椅
,身上有关肌肉筋骨关节都有不同程度的受累,传音器也很陈旧,拨到最后一档也没多大声音传出来,可它在一天之中
却常有五、六次会突然哇的一声朝你猛嚷,嗡嗡隆隆嚷上数秒钟,由这种传音器传出来的说话声,一天到晚围在我耳朵
周围,挤压着我耳朵周边的巨大轮廓……说话就是单纯,
“你就尽量简单些吧,”我对他说,而且学着他的样子收拢小腹,喉结频繁滑动,“你过去的窘况对于我来说,还历历
在目,左不是,右不是,你记得不记得,”……好像摆了个老鹰从高空俯冲下来捉拿兔子的姿式……脚跟后面的小椅子
小凳子竹丝扫帚阴沟盖子下水道里乌黑腻臭的工厂油棉丝团铝制的双人游戏踏踏板可以有更可以没有的隔年干货它们在
街上相互牵连着相互磕碰着整整拖了有一长条一大堆,“当时我第一个学着你的样,跟在你后面,双手扶起这一群脏东
西,想不让它们在你的走动中被你扯断,后来他们都来了,有财政局局长,有馆长,有秘书,这些人放弃了手头上的工
作,跟在这一长条拖拉物后面,他们亦步亦趋前后跟着,弯着脊梁跑得满头大汗,还一个劲地在口中嘘出怪声音来,我
托着后半条长龙,用尽了浑身力气,只是到了拐弯处,才被几辆自行车杂七杂八地给勾住拽断了,你当时那副悲苦动人
的脸容,每个人见了都会对你存有怜悯心的,过后,我陪你到宿舍,可你的晚饭还没有着落呢,我便拉了你去馆子吃了
顿鲜肉水饺,直到吃完饺子,走出餐馆,我的臂膀没离开过你后背,”
通常,我们上午在柜子中要工作到中午十一点半,下午二点到位,下班时间由我们临时把握,我偏向于稍晚一些时间离
开,而吴源呢,只要我不主动提醒他下班时间到了,他总会拖了又拖,想不到要下班。但只要发现时间已经很晚了,他
又会忽然暴跳起来,迅速关好各个柜子的小门,冲出铁柜,上好锁,再跑到阳台过道中,等我下楼。在上班前他没看到
我来单位,一般就呆在宿舍里不出来,如遇我迟到晚来,在等我的最后几分钟内,他喜欢把宿舍门敞开,再过一会儿,
又跑到档案馆楼上,把他呆的那层楼的铁柜和我呆的那层楼的铁柜……把这两处铁柜的门统统打开,自己呢则再次跑回
宿舍,一个人呆着,等我出现。图书馆的管理员一大早起来就从他那一间房里出来,跟着我们上楼,在第一层楼、第二
层楼,他和我们没说一句话,直接点讲,他是有意对我和吴源采取这种态度的,他看我跟着吴源逐渐摆脱了外面的市井
生活,简简单单把日子一天天泡在财政局里,心里也是有想法的。到与图书馆分岔的楼梯口(一面通向档案铁柜,一面
通向图书馆阅览室),我看着吴源走进铁柜,这时管理员已走到北面过道中第一扇窗户的前面,他在那儿拿起昨日放在
窗台上晾水迹的一束绢花,再往裤兜里掏门钥匙,打开门,走入房里,只隔了一会儿,他返身将门打得更开,我跟着他
进入阅览室,他见我进来,先是一惊,接着脸上便泛起了一道鱼鳃般的红颜色,他放好绢花,面朝门口,说:“有事?
我说你不用这么早就来,现在书还不借呢。”但他马上明白了我是新来这儿协助吴源查档案的人,说:“你虽然没有借
书卡,但只要登记一下所借书的书名、借阅日期,便可以了。”他身体靠在方桌子一角的尖端处,等我回话。我听得清
楚,他是误以为我向图书馆借书来了。我明白了,以后早上遇见他,除非我真的有事,再也不能轻易跟着他走进这儿。
我没注意,咚的一声,把大排(是好几排)书画夹子撞倒,倒下的书夹子齐刷刷卡在有六个醒目的有色标识组成的活动
式木条空档里面,书夹子像潜伏在海底的黑色鲨鱼的头,一双双鱼眼在木条空档里正向外呆呆地望着我和管理员。
14
“我家里有书,比你这儿要多,或者说不比这儿少。吴源都问我要书看,他也不向你借阅的。”我丢开其它顾虑,只以
一个态度对他说:“前几天他就从我那儿拿去了那本《进攻村庄》。”“吴源是这样,从不向图书馆借书。”这时门口
有个胖了走过。
“问题不在于他向不向你借书,”当看见胖子的脚后跟在我视线中消失,我对他说:“这不是我今天跟你来这儿想要关
心的事儿。”
“你同他是一大清早一起来上班的?”他现在的地位是高高在上了。我尽量保持不亢不卑,沿着阅览室内比较敞亮的一
线慢慢踱步,我说:“这儿就你一个人,没人帮助你,这么多书刊杂志。”
“这应该是一个人干的,”他从提包里取出一包东西,那里面装着茶叶,他打开抽屉,从里面拿了只绛紫色铁罐头出来
,用它装茶叶,又去隔墙小房间拿来杯子,一共两只,放在水瓶跟前,回来后也不请我坐,自己也没找椅子坐下,他走
到离我不能再近的地方(依据一般礼节规定)站住,(面对我,他仍似乎有些不习惯),“冲茶水的人来了,就在这儿
喝点茶,档案柜那儿有吴源,这十来天你老是一寸不离跟着他,跟上跟下,今天就晚点去那儿。”
“我听吴源说,你们两人不久前曾干过一架,你把他逼到铁柜门前,揍得他死去活来。我问他最后上面是怎么处理的,
他告诉我,上面并不知道,说你们之间的事向外人说不清楚。”
冲水师傅走进来替这儿冲水,水咕噜噜流进水瓶,水瓶被冲满,师傅走出门口。他走到放水瓶的桌子前,发现两只放了
茶叶的杯子已被冲满热水,“什么时候跟你说的,这鬼东西。”
“具体并不清楚。”我见他骂吴源,心里更想了解这事,我站在他左侧,站到他办公桌左边一点的地方,
我说:
“你知道他对这事是怎么想的吗?他其实很想与你彻底翻脸,只是在你们大打出手以后,他的想法才有了点变化,他想
起你平时老要盯着他的人影从东到西不放过,到你的巴掌落下,他才打定主意,不与你在单位里翻脸,”
“我看他说这些话时,自己倒有些受不了,整个脖子在蚊帐的细纱布上擦来擦去,‘躲着点,不然会很难受的,’他仍
在说,‘我真是有点左右为难。’”
“可我没用手打他。”
“那么当时你的手向上举起是干什么来着?”“去托住那块摇摇晃晃快要落下来的档案日记牌。”
“那牌子掉下来砸在人头上,会把人砸坏?”
“不是砸坏我,是砸坏他。那牌子四边包着金属片,这一往下砸,会是什么结果?不然我怎会在双方扭拉时,另外伸出
手去托牌子呢?”
我呷了半口茶,茶的热气从牙缝中溢出,牙齿边的内嘴唇被热气蒸得怪痒痒的,“你能确定,若牌子砸下,会落在他头
上,而不是你的头上?”
我比他先走一步,来到带扶手的搭架前面,但他仍一个劲地往我这儿挤,身体没进来,手挤进来,碰到搭架上一本用于
记录的本子,那手儿一点不晃,再从我胳肢窝下退回去,他完事了,我反倒又抽身站到他的办公桌前,“是吴源记错了
,你可以向他解释清楚。”
“怎么解释,他心里明白,我根本没像他所说的那样,把他打得那么重,我只是推着他,一直推到柜子跟前,接下来的
事情就是我举手去托那块日记牌。你跟了他几天,就了解到这些东西?这个鬼东西。”他大概决定今天上午不正常上班
了,因为这时他已经走到阅览室门口,把大门关上,还稍稍使劲向内拉了拉门,试试门被关上了没有,“我跟你这样讲
吧,你同他在一起,很快就会感到,他这人对别人的依赖有多强,你会了解到他是怎样用他的那些个是是非非的小故事
来刺激你的,让你每天都经历一场不小的雪崩,在雪崩中既有大的雪块朝你打来,又有许多小小的钉子针子刺痛你,还
有无边的寒冷冻住你。”
“你起来吧,”他见我弯腰趴在桌子上,说,“这桌子的一条腿是条坏腿,对,就是你现在身子下的这条,它内侧有条
裂缝,快不行了,经不住你全身压在上面。”
“难怪桌子直往一边软。”我说。“我也部份同意你对他的看法。他还有个怪癖,不管情况怎样,喜欢把你正干着的活
儿接过去,由他自己来做。”
“这不是很好吗,他接去,让你省力。”
“有时是,有时却不是。”
“他把你不愿出让的事儿给接了?”
“把我写的小说接了。”
接下来我再也没法与他谈这事儿了。
他突然(在这当中狠命撞了一下桌子)跑到我面前说:“你需要很好了解了解这个人。”说完,紧紧捏住我缩在衣服兜
里的手。就在这当口,一声木头折断的撕裂声和紧接而来的大体积物件倒地的巨大响声把我们俩吓了一大跳,等巨响过
去,我们定下神来,发现办公桌已倒在了一片灰尘之中,那根坏桌腿倒着蹦跳到墙底下,再掉过头来斜靠在这面墙壁上
。图书馆管理员跟着我们上楼,我在他前面走着,尽量本着自己的良心,保持缄默,不去想在这十三天中发生的任何一
件事情,这十三天,先是由他提议,每人穿一条肥头裤,去公园,和孩子们一起挤滑滑梯,后来又由他带着我到一家工
厂垃圾堆上去踩报废的旧汽车轮胎(结果发现真正有气可出的不是那些旧轮胎,而是我们自己的肚子,两个人的肚皮碰
在一起,缓慢用力推磨,缓慢接受和消化对方留给自己的印象),他替我买了瓶高级碳素墨水,价格偏贵,而且墨水的
外包装很像女人用的化妆品,等我回过神来,望着黑色墨水瓶,打开瓶盖,内心忽然感动起来,是呵,我说,你现在所
呆的地方,不是你户口簿上登记的地方,这儿是你的暂居地,你是个外地人,
他这时推开吴源。可我和他浑身上下生就的便是一般亚洲人都有的那种肤色。上来和下去的楼梯有几十级。吴源被狠命
推到了大楼出水管那儿。他向上望望用白铁皮做成的水管子,骑上我的自行车开始在院子里兜圈子。
15
“我需要有人来扶一把,”吴源骑车转到槐树下面,
说:
“关于干涸的水沟……我昨日就这么想,水沟的基本外形应该不变,没变多少,沟里的残枝败叶要比老牛背上的黄毛还
多,哪像我们现在的居住环境,任何东西都又平又滑,叫人看了觉得不舒服。”
说:
“当时没出办公室,你写到,我呆在一旁静静吃饮料,打扑克,几支乐曲下来,心情开始转变。”
说(吧):
“每一天下午都以三点钟为一个结算点,(点子里的学问),你写的内容也是这样,这只要从纸上涂涂改改的次数开始
增多就能明白,你满脸通红,炉子被你拎进房里,炉子上面炖着一锅冬令补品,面对这番情景,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炉子那儿热气有多猛,我问你为何这样靠近它,你回答说,写呀写呀,关节劳累酸痛,可在哪儿凉气会多些呢?这一锅
炖着的可是好东西,大补的。从炉子里掏出来煤,本来发生在这房间里的事儿与我无关,进来不进来,都由他一声呼唤
,阿源阿源,你来把炉子掏一掏,拨旺炉火,事儿就是这样,循环不息没完没了,哪会有一刻钟一小时让人平安过去呢
,能抽个空涂上几行就算不错了,”
说(吧):
“我重新拟出故事梗概,罗列出所有故事因素,健康的颓丧的务实的虚拟的有人无影的走到眼前或者跟在后脑勺后面的
问路设立路标有完没完的填空补缺的学拼音不写汉字的有代价要干代价太高也要干的感到恐惧但又没有很多道理于是就
去保险公司走了一遭出来后被人拦到人行道上再被赶进某个僻静处这时除了有一些钱财流失以外还有什么情况可以让我
们感到幸灾乐祸呢,待一会儿就有人过来朝你我痛骂一顿,他在桌子上搁下皮包,招呼人为自己端来一碗辣味面条,一
长条蒸笼被摆在远处的火炉上,有益的营养源源不断滋补着他羸弱的身体,(经过一线人员认真反复考察放弃了再拣起
来有了营养再失去营养拯救大军冲锋陷阵又全面退却)饮食进补的单子丢了一张,但必须把它找到,但是其中有一张至
今还留在我手上。”
说:
“全是过来人啦。”
我靠近炉子我其实也怕自己会像那锅被炖着的补品一样被人长时间放在铁锅里翻来翻去翻来翻去翻得全身粉碎。
“你是这么写的?就按刚才说的那样,”
“现在可是他们的事儿了,他想怎样就怎样。他骑在车上也不放过时间构思。”
管理员翻了那本《进攻村庄》,把书放在我面前,他穿过从书架上卸下来的一批肥宽的木档子,一步抢道走过来,(他
的裤子被水管挂了一下),他过来是为了把自行车还给我,阴暗的车头倒影枕在了他整条下陷的地面人影之上。我开始
追不上吴源了。
“该同他谈谈作品写作的领导权问题,”管理员围着我左右喋喋不休地说,“同他谈这个问题,同他仔细谈一谈。”
“他要我放手,我就由他去。”我说,同时拦住了伸到我脸上的槐树枝儿。
“他还有意翻出肚皮给同宿舍的人看,”我目示阿源,放弃斗争,“他们如此心狠,谁也无法劝解。”
“应该是无法接近。
从这点上来看,你并没有说实话。
‘由他写去,’
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心里话。
同宿舍那三位同事对他的认识,比你我都深都准,”
“怎么讲?”
“你说写东西由他写去,是吧,你说这本《进攻村庄》,你曾经借给了他,是吧,”
“我只能由他去写,老相互缠着,有多大意思?像那位图书管理员,”
“哪位?”
“在槐树下骑我自行车的那位,”
“请我在图书馆中最讲究的座位上读英译本的那人,”
“他有《进攻村庄》的英译本在手上?你真有面子,我要看书问你借,从不问他借,《进攻村庄》还有英译本问世?这
大概不会有假,现在快什么时候了,”
“由你来传达这一信息,我听了感到非常愉快,叫他来这儿,管理员先生,”
我为写这本书,在这书上结识的他,他起先颇有见解,也颇有骨气,书稿就在他肚中,
“在场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