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死症做准备,没日没夜练习操纵助震器这玩意儿。医生写呀写,同吴源争呀争,管理员呢,守着译本,在旁边坐山观
虎斗。现在想来,当时我们这些人中,只有我练习使用助震器是干了一件正经事,这事儿在后来也真正被派上了用场。
我不要护士拿针管,因为她拿着拿着就会变成……由接线员拿着了,我向他手臂上推了一针,感觉还可以,大部份黑药
水被注射进了医生肌肤,在针管内只留下一小堆黑色泡沫,苹果被搁在书架里面,管理员又将第二次买来的水果放了进
来,怪不得医生总乐意同他交往,就一个腰部坏死症,他要破费好几次,这些水果不光是医生一个人享用,我和吴源也
跟着吃了几只,难怪医生老盼着他来医院陪自己,我拒绝走一条紧靠门诊药房,从车库后面经过,一路上又充满了汽油
味的走廊,(医生拎皮包的样子实在令人恶心),我说,皮包让我来背吧,可现在我先要去总机房一次,他不要我替他
拎皮包,而我坚决拒绝从这条走廊穿过,走到他上班的地方去,医生平时做惯了手术,作风果断勇敢,他借着从走廊窗
洞中射进来的亮光,看清了我仍然站立在走廊外面不肯进来,便很镇定地低声嘀咕了一句,把皮包放在窗洞里,自己独
自一人走了,
我拎着皮包来到图书室,见管理员不在,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没来,就从包里取出他送给医生的那袋水果,重新放在书
架里面。这袋苹果,红的一面通红通红,青的一面青光普照,从某个角度看书架上的这袋苹果,就像从远处看一座宝塔
的侧面,让人回味无穷,我的橡皮手套就在存放药水的柜子里放着,我问护士,你昨天消毒时,为什么没把我的手套也
一起消消毒呢,橡皮这东西,容易感染着呢。她嫌我话说得重了,关柜门时把柜子震得半天响。我还是按照他们的做法
,将苹果原封不动摆在书架里面,一边耐心等管理员回来,护士约了接线员一起来看医生,来了几次,医生对她们一直
很冷谈,今天要为医生准备三筒注,黑药还是以往的剂量,只是加了几小瓶其它的药,对医生的用药一向死板得很,每
天(一连几天)都是同一种药剂,有时想到加药,也会加入一些新药,但那只是难得,
接线员比护士先到槐树底下,她以先到者的姿态,身体贴着槐树,等护士来,
“你带来了什么?”她见护士来了,说。
护士走近槐树前的草坪,说:
“你呢,你今天带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来了?”
我如果不在医生身边,如果她俩在我身边,如果我此时也在槐树底下她们两人中间站着,我会说,你们都走拢来,别离
得这样远,这话刚说完,我就有可能低头打开医生让我背着的那只皮包,把包中所有好东西都赠送给她们两人,我回到
医生房里,悄悄把个空包塞进他病床边的床头柜里,接线员对护士说,我想送你一盒化妆品。
21
我自从降生入世的那一天起,就开始在这世界上寻找能够属于我的一方土地。一开始我在床上找,钻入被褥中找,等长
大了一些,能够下地了,就开始在地板上找,还摇摇晃晃爬上窗台,隔着玻璃想看看院子外面有没有土地这东西。当时
医生初次犯腰痛病,记得有天下午,他怀着剧烈病痛,来到我家里,他环绕着我的床看了一会儿,似乎想证明,在我身
上这会儿正粘着某些粘乎乎的东西,医生舀了瓢清水,在我脑后上方,对着天空,晃了晃瓢里的水,不多一会儿他向下
洒几滴水,不多一会儿他向下洒几滴水,医生没找到我家大人,便自己去里屋拿了藤椅出来,一个人走到院子中静静地
坐着。我不敢出门,摇摇晃晃走到窗台前,踮起脚尖,朝外看医生有什么动静。院中土地的倒影这时候完完全全在医生
身体各处被映现出来了,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好像忽然变得相当会走路了,胆识也超过了普通的小孩,要找属于我的土
地,只能到医生身上去找,这样寻找来的土地,它的面积可能太小了一点,但我越来越丰富的知识和越来越深邃的智慧
告诉我,土地本来就只有那么小一块,在海边汹涌浪涛的冲击下,土地这块泥巴正岌岌可危地面临被海水彻底吞没的危
险,医生坐在院中藤椅上,等我家大人回来,而我也在窗台前趴着,遥望他身上那一小块泥巴,当医生独自面对我时,
他总有点不好意思,面带羞愧之色,他手中那叠《进攻村庄》的手稿,比一星期前增厚了不少,医生将稿子放在膝盖上
,一只手压在它上面,那样子好像很怕我走过去替他注射黑色针液,我收拾停当他的床铺,把手稿一页归一页理整齐,
合上自制的硬纸封面,揣在怀里,一口气没停,跑到院子当中,医生已将藤椅放回房内,同护士一起抬着助震器,往医
院住院部赶,管理员和接线员跟在后面跑,接线员手里拿着准备送给护士的一盒化妆品,不是想送,这回是准备真送了
,不过我刚才看到她手里还拿着我从医生皮包里掏出来送予她的那件礼物,护士回赠给接线员的不会也是化妆品之类的
东西吧,医生今天换了治疗方法为我治病,在医院里,医生也不是很随意就能让人接近的,他搀着我,吆喝着叫护士快
来帮忙,这些个混蛋对付起我来倒是很齐心,他们二话没说,把我摁倒在小床上,狠狠揭开我屁股上的裤子布片,我立
即觉着屁股上有个地方开始一阵阵冰凉起来,一团药棉被护士扔进下面篓子里,一针打下来,先痛后酸……可护士偏还
在上面骗我说,别动,让蚊子叮了一下,她两只手指在针扎入的周围像揉橡皮泥一样轻轻揉着,事后医生告诉我,用手
指揉捏,那可算得上是一门功夫,是为了让注射进皮下的药液能尽快被身体组织所吸收, 这话医生大概没骗我,因为在
这事上,我总不能被医生护士两面骗吧,在让我吃了苦头(打针)以后,医生总能用真话来安慰我鼓励我,许多排棕色
的童床被安排在门窗上都钉有绿纱的病房里,这间儿童病房大不过八十平方米,在床与床之间的细窄过道中,两边床位
上病人脱下的塑料拖鞋一双双顶着头摆着,下床穿鞋,两个人的脚趾头可以你碰碰我,我碰碰你,接线员可不认帐,她
把化妆品放在我枕头套里,要偷偷将它暂时收藏起来,自己则一个人去向医生诉苦,你今天是要带我进医院进行护理呢
,还是要带他(指童年的我)进医院护理?(真叫你)真叫人吃不消你,接线员回转身,跑到病房的正门前,把玻璃门
上的蓝颜色帘子拉起来,在床边坐下,用手捂着我前额,试试我体温是否还是那么高,他们两人只有呆在院子里,离开
我(童年的我),各自的心情才能平静下来,两个人才有时间讲讲话握握手,共叙相思之情,今天一大清早起来,我的
体温就高达三十九度,在这高温(加上头晕)的折磨下,我的腰部坏死症给我带来的痛苦反而减轻了许多,腰背下面的
皮肉已开始腐烂,用助震器治疗,之前要很小心将涂满药膏的纱布从背部底下的腐肉中取出,我忍住钻心的剧痛,拱起
背,让人在背与床之间垫上几块很厚的海绵垫子,完事后,才能将助震器送进来,接通电源,整个身体开始随着助震器
的震动,轻轻震荡起伏,那滋味真是又酸又麻又舒坦,我哼了一声,示意医生叔叔过来,医生在院子里也就真的摇摇摆
摆马马虎虎朝我走来,医生一来,接线员便离开我房间,她大概又可以站在老槐树下面,无边无际地猜想槐树的树龄了
,不过我明白这树的年龄此时不会比将来我懂事后的树龄来得长,医生在我早上喝的开水里放了太多的盐,他哆嗦着往
杯子里搁盐的动作……嘿,乌黑乌黑的黑颜色,医生递过杯子,请求我喝下盐开水,医生的手哆哆嗦嗦哆哆嗦嗦,其实
当时我还处于童年时期,对于接线员来说,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不过有些事情的结局恐怕会在很早以前,在根本没
有形成大趋势的时候,就由敏感的人将它们显现出来,医生掐灭烟蒂,竭力在我和接线员面前保持镇静,“可以起来走
走了,”医生嘱咐我说,“得了腰部坏死症的人,第一要积极配合治疗,与医生合作,第二点,像你这样,一个只有八
、九岁的儿童,要经常参加室外活动。”只要接线员不动身,我就根本离不开她,她说出去玩,我就跑出去玩个痛快,
她不说出去,我就一直安安静静呆在病房里,躺在被褥中,死命装睡觉,而现在她听见医生叫我出去活动活动,我却没
有表示同意,她相信医生的盐水早把我灌了个半饱,我自降生以来,医生一直是负责我身体健康的人,他对我全身各部
位的状况了如指掌,最简单的医治便是像现在这样,每天三顿药,两支针,等到腰下开始腐烂,治疗才变得复杂起来,
平白无故添了个助震器,而且每天都得来几次震荡,医生丢下听诊器,脱下白大褂,催我赶紧起床,接线员早已不在房
内,我朝四面瞧瞧,确定接线员已经不在了,便接住医生伸来的手,慢慢弯起身子,被子被掀开,一股药膏味夹杂着腐
肉味,立刻溢满了整个房间,医生连鼻子都没捂一捂,抱起我跑到院前台阶上,在台阶上,我俩都不急于走开,我在医
生一侧定下神来,并开始对医生说一些话,我说,接线员阿姨呢,她在哪儿?你在她面前显得老多了,医生你老了,但
是你本领高,你在她那儿可不能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医生应该往病人堆里跑,而不是往接线员那儿跑,你老得连手
臂上的骨头都在一块块突起,一块块变硬,医生你究竟知道些什么,关于我和接线员之间的事?有两天了,他就这样不
明不白捏住我头顶,像捏了只黑桃子,好像要把我的头往某条暗缝中塞进去似的。
22
“这些天痛得怎样了?”
“我现在岁数比前几年大了不少,怎样克服疼痛,我多少也知道一点。只是掀开被子时那股臭味,我说,医生,能不能
把院子屋檐下的走廊,专门开辟成为我的病房,走廊里空气新鲜,刚好用于冲谈坏肉的腐臭味。人身上的肉烂了,味道
可真难闻。”
医生笑吟吟瞧着我,从自己后脖颈上放下手来,“你不怕蚊子苍蝇叮咬?院子里草多,虫子厉害,我的小病人。”
医生变着脸相,说:“像我上课读书那会儿,向老师交出考卷,心就直蹦到脑门上,害怕呀。小孩子都应该懂得害怕,
懂得害怕的孩子才是好孩子。”
“那么说来,”我把身体吊挂在外面窗台上,觉得十分自在,“你当时是个懂得害怕知道害羞的好学生喽。”
“现在也是呵。”
“但医生大夫,你说到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对于我?我只是要求你能让我搬到外面走廊里去住几天。”
“你说,你只管胡说好了。用了药以后,腰下面会慢慢好起来的,用助震器先震震,先不让坏死部份的面积向四周扩展
,等到秋天天气变凉了,再给你动手术,接线员阿姨最近来找过你了没有?”
她是有资格不断同医生较劲的。医生在大热天里经常是大汗淋漓,他的汗水就是比一般人多,穿的衣服看上去也是一透
一透的,全被汗水洗过了,我说医生也应该往盛夏火热干裂的白泥地上洒几点自己的汗水,看看我以前曾四处寻找的那
些老土地会有什么反应,医生到外面打了个电话,回来后急急忙忙拧开电风扇,等医生打完电话回来,接线员还没拧动
电扇,我跑过去帮她拧,“我要出院,”我说,“我身体各部都很正常,没腰不也很好吗,没腰就不活啦?”
我说,接线员,你不用怕他,虽然医生刚打完电话,进来站在我和你身后,接线员基本上没有采取什么有效的办法来对
付我,促使我同医生作对,又想办法要我去拉拢医生的人到底是谁,是谁呢?方方面面都拿这人没办法,捏着管着在他
身后跟着都没有什么用,
童年的交易有一次是在码头海塘边,在接线员的精心诱导下做成的,不过那次经历并不重要,需要留下点精神,作为今
后一位对手,(说好了是一位对手)我拿了根芦苇,在接线员手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甲方拥有一根芦苇,
乙方从那根芦苇中盗走了另外一根芦苇,
甲方回过头来咬伤了自己的尾巴,
太长了,它说,
接着走出滩头阵地,
太长了,接线员不愿走这步棋,
接线员阿姨,
尾巴长归尾巴长,
甲、 乙两方负责与我坐地分赃,
在这期间,没人来过这儿,我与你在这儿干了一会儿,味道怎么样?我比前几年大了几岁,多少也知道一点寻欢作乐之
事,
这次由接线员先摁住我,
走了两步,
我说,接线员阿姨,你错了,
干吗要这么狠,摁住我,
为什么双方都没有美妙的感觉?
接线员甩着我的双手,向后又向上,我嘴巴咬紧,脑子昏昏沉沉,你的身体就多长了这么几年时间,便开始变得结实起
来,能不能完全把它戳到里面去……接线员的屁股开始不停地左摆右摆……整整六个月,都由她来负责,替我换药打针
,通上助震器电源,帮我牵引腰背,医生拉着一副新到的搁氧气瓶的铁架子走过来,铁架子在门框边撞了一下,医生认
真动着脑筋,那模样好像自己若是一下子跳起来,能够碰到天空,医生替我腰部抽去脓水,要我同护士合作,把背拱起
来,保持两分钟不要落下,医生年岁大了,但医术高明,本领高强,面对腰部坏死症,毫无惧色,一筒一筒为我抽脓水
、抽血水,为我敷药、绷纱布带子,在外层涂一层防臭剂,医生只做抽脓水这一项事情,其余都由护士小姐来操作,我
说,你就不能再轻点,轻得像蛤蟆往河岸上爬一样,我说,护士,你给我下来吧,我已经很累了,接线员也在一旁帮腔
,你是应该轻点,他还小,不能一天为这种事折腾两回,而她就是干净利索,要么怜惜我的身体,要么突然冲过来摁倒
我,接线员说,让我来吧,你下来一会儿,她要么怜惜我,不让护士来,要么直接由她自己接过手,把我摁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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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怕槐树树荫外面日头有多毒,抱着医生给我的半爿西瓜,到处乱跑)一年以来,医生不畏艰险,为我四处奔走,
向人求救医治腰部坏死症的有效方案,其实我心里明白,他这么干,也是为了他自己,他这样做,可以获得我对他的好
感,让我对他感激涕零,进而不去纠缠接线员,起码使我在这事上会有所收敛,他也是在为将来考虑,根治这种病,同
样是为了他自己在将来能够避开这一疾病灾祸,至少可以减轻十几年后这类病对他造成的痛苦,他知道,腰部坏死症基
本上是一种绝症呵。
其实医生求得到求不到好的医疗方案,我都会无动于衷,他去见了一位医院里的权威人士,他先碰了碰人家的左手,回
过来又碰了碰人家的右手,接着医生还想这样无休无止碰手碰下去,想长时间靠碰人家的手去巴结人家,表示对权威学
者的崇敬之情,可人家说,你要问我好的治疗方案,我知道任何好的方案现在都没法实施,医生差点大叫起来,那怎么
办呢,老学者究竟是老学者,老到怎样一种程度了,你看他,主动握起了医生的手,握住,扔下,换个姿势再握,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