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我的血液,我对他们的所有举动做过一次分析,凡是医生在不明事理的情况下,提出来的一系列临床救护治疗的方案
,都有其医疗实验意义,因为像这样试验来试验去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对病人的疾病治疗不负绝对责任,护士们有时
服从,有时反对,有时是剧烈反对,她们先聚在一间小房间里,四五颗脑袋碰在一道,在那儿无声然而又是非常迅速地
查找这几个月来的原始医疗记录,只要一经发现有某几次医疗诊断是出于同一位医生之手,彼此又是矛盾,不合常理,
她们就会放声大骂大笑十五分钟,然后再选派一位护士,让她拿着医生今天开出来的最新一张药方,去配药房取药,可
这位护士心里依然在对开方子的医生大声诅咒,医生决定今天对我进行重点突破,
万事都得从长计议,医生吊水吊了近半年,我劝他不要急躁,半年就半年,一年也无妨,彻底根治疾病要紧。我是近几
年来才开始担任医生这一职务的,不管在医院里,还是在社会上,医生都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好职业,所以我经常对医生
(他)说,静养,卧床,做任何事,心里都要静,要显得很无所谓,像我这个新医生一样,不会有错的,坐在旧藤椅上
读读旧书刊,写写旧笔记,在两次吊水之间,抽点功夫,写我的《进攻村庄》,我被人吊水前,他总能主动向具体某位
护士说明我的体质、我忍受痛苦的限度,甚至会说出我的写好,我索性躺在病床上,任接线员和护士在我腿上手臂上揿
揿摁摁摸摸,
在背部下面喷洒药水,
我这个庸医,
说来说去是可以与人
在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时间
调换职业的,
医生坐进旧藤椅中间,
手握肌肉消肿器,在终日
注射药水现在已变得很僵硬的那块肌肉上反复磨擦,
今日有事,我对正在梳妆的接线员说,镀银夹子刚从国外买来,明天到港口提货,有几位病人需要等这批东西到了,才
能剖腹动手术,他们对院方拖了这么长时间,未对自己施行手术,很有怨言,我说,医生,你这就来吧,
我推着他(医生)走进盥洗室,让他在开刀前排空体内脏物,我看时间差不多了,便把他拉起来,在这以前,医生曾几
次试图自己从抽水马桶上站起来,但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将手伸给我,请我帮忙,我把医生的手推回去——提议跟着就来
了:主刀医生带头抓住了那只正在缩回去的手,用力把它拉回来,这下子可来劲了,我绑绑带,接线员扯胶带布,护士
抓出一把铁钉,木匠们接住一个钉子就钉下一个钉子,钉下一个钉子护士就快速向里面传递一个钉子,像没事没痛苦一
样,我抱住医生那条包满绑带、上满硬胶、上面一圈圈钉着铁钉的坚硬臂膀又是托又是扭在灯光下将它照上照下照前照
后一遍遍看个不停,坐在总结会上,医生静静托着下巴,记着几个歪字,看几段记录,(在灯光里面)医生以为自己早
已进入了无人之境,医生侧转过表情奇怪的脸,开始低声说,
“我说,接线员先生,你看他对普通的针法适应呢,还是对打飞针适应?就我的技术来讲,还是打飞针比较拿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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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偷眼看放在手术室桌子上的医疗备忘录,等医生痛感稍退,再来回答问题。
我说,
医生先生,接线员先生,直接点讲,可以转换个形式,在动手术以前,先要注射一段时期的黑药,这一段时期起码不能
少于六个星期,这点同以前的概念不一样,尤其要注意的是,以往各次同注射黑药配套使用的口服药,这次必须停下来
,医生前日还不太信服这个,后来征得他同意,经院方领导批准……护士从传话筒里喊出话来,我抬头看门上警示灯,
见它一闪一闪正亮着,我想我这一刀下去,将来他可能会彻底恢复健康,像从没患过此类病一样,但也有可能同我一样
,有时有病,有时没病,我等氧气瓶、接血的血袋子、麻醉剂、手术盘里的手术器械等都在手术室各个角落里摆放停当
,才戴上手套,穿上手术衣,并请护士替我把背后手术衣各条带子系好,跟着前面的人,一拥而进,来到手术室,所有
的牛皮筋都朝接线员蹦过去,在离她几公分远的地方停住,牛皮筋将会在那儿呆上一段时间,接线员爱惜地替我套上裤
衩,端来一碗牛奶煮鸡蛋,“你行不行?中午还要去银行上班。”接线员穿着一身阿姨套装,梳着一个阿姨发式,我向
她指出:“我今天忽然发现自己是在跟一位长辈睡觉,我认为平日医生对我们的关系表示恼怒是正确的,从今往后,你
应该多跟医生好,他年岁比我大,本领比我强。”接线员在我对她说话的时候,坐在梳妆镜前抹口红,一会儿回转脸来
,第一针黑药已经被她谢绝,她是专门在这儿等第二针、第三针黑药的,医生离奄奄一息还差得远着呢,我看现在主要
是要在他背部上些药,去掉腐臭的坏肉,稳定局面,抗菌素不能乱用,打针以注射黑药为主,她们两人把各自得到的礼
品,从头数了一遍,最后发觉其价值还不如一盒化妆品来得大,接线员同护士收好礼品,回到医生病房,把空皮包扔在
病房沙发上,我让护士在医生背部患处周围铺上棕色橡皮垫子,中间暴露出手术部位,手术刀将从那儿切下,直至垫子
周边,这一大圈内的腐肉先要被削去,送出一部份腐肉,去化验室进行系统分析,在切开的纵深处,不知骨头是否已发
生病变,医生十分安详地躺在手术台上,却认为我给他做的手术正节节败退,变得毫无希望,第一瓶颜色偏深的黑药输
液用完时,我还不能拿定主意,于是我按事先约好的程序,取下口罩,对着手术室门外喊一声护士的名字,接着重新戴
上口罩,看着门上方的警示灯,等了一会儿,我知道时间到了,可以了,快到集中力量统一处理疑难杂症的时候了,我
怎肯甘心居于人下,不做出一点拚搏的样子来,我狠狠朝自己腿上拍了一下,回头将白大褂脱下,撂在那只供病人接受
检查的床上,衣服在床上被摆放成了一个白色的倒趴姿势,我拉住医生,一手托起医生腰以下部位,我说,你们来呀,
站在那儿干吗,看戏凑热闹?护士长闻声,第一个走过来,她带来一套沉重的手术器具,在她身后立即跟来了整整一圈
其他护士,她们每人拖着几根用于吊水的细长管子,护士长边在前面引导,边轻声呼着口令,指挥众人在相应的位置上
放下手中各物,医生乘我们放置各种手术器械的当口,依靠自己的力量慢慢从手术台上坐起来,他看到眼前一派繁忙景
象,差点忘记了我们是在为他做一项大手术而做着准备,医生兴奋地在手术台上手舞足蹈,我说,你们快点,怎么啦,
这些新式设备,你们就对付不了了吗?我轻声嘱咐医生,劝他在手术台上安静一些,不要乱动,医生听了一会儿,似乎
懂了,想往下躺,却不知道手术台的台面在自己身后什么地方,护士长跑过去,将台面所处方位告诉了医生,医生躺下
后,不言不语,我见他已经安静下来了,就把注意力集中到护士这边,器具一样样被搬上来,我说(其实我是在向大家
严正指出),在动手以前要仔细看看器械使用说明书、零件组装说明书,我说,大家来呀,围成一圈,这就是这套手术
器械的特点,后来才知道,我们都弄错了,一圈是一圈,(如果不凑巧的话)在大多数情况下会是这样,在各种手术进
行当中,在它们(手术工具)还没进入正常工作状态时会是这样,你将不得不重新起用一些懂技术的医疗骨干,我说,
来呀,你们不用再去找其它东西了。最后究竟谁先使护士手里的手术工具落在地上,谁在形成合围之势的过程中定下了
基调,我到今天也没真正搞清楚,不信你可以在医生病房中等候医生醒来,问问他当时的情况,谁定下了调子,谁又定
不了任何调子,全部的医疗实情,我想他应该是最清楚的,医生这几天体温居高不下,不过腰部情况倒很好,伤口正在
逐渐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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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想擅自离开一会儿
我不准
接线员在医院门口毕恭毕敬站着
她今天查岗,所以她想把院里的一切事务、院里每一个人的事儿都硬拉在一起解决掉,我说不行的呀,你们这么做,还
不止这些,我向左右各看了一眼,发现他们手里都没捧着书,可他们刚才是捧着书进来的呀,这一点不容置疑,黑色药
水一滴滴注入,医生一点点趋于平静,百来元一针黑药,这些事情也同样可以确定,医生推了两下,你们今天看的是哪
一本东西,我见桌子上摆了不少书籍,究竟是哪一本东西,还有,你们手里(你们手上)现在怎么反倒没书可读了?医
生,最要紧的就是你医生,现在时刻需要有我这个局外人来与你作伴,就手术方面而言,我这个局外人该怎样来面对你
们这些局内人呢?隔夜的工作,医生还是不太放心,医生想都没敢往其它方面想,普通的手术让我来做,他认为我还是
能够胜任的,只要不涉及医生本人,稍简单一些的手术,在我与别人之间展开,医生说,你来吧,把胆子拿出来,是吗
?银色的器具排成一行,医生赖着不走,但器具仍明明白白在床边摆着,我和他各自心里都想看对方怎么为病人的疾病
治病怎么为病人开刀动手术,先用左手摁紧被切断的血管,血在管子内汩汩流淌,但流不到外面来,手指上微微见红,
我问过医生,征得医生同意,用两把镊子夹紧溢血的血管一端,医生说,没事的,就这样捏紧,不要放松,过了一定时
间,血液会在血管里面凝结起来,刀尖碰到灰色的腐肉,肉一块块掉落,形成片状,我请医生翻开书查找一下,看书上
怎么说,手术做到这份上,应该以书上说的为标准,其他人说什么都不能算数,不过我手中有数,因为在刀子下面已有
哧嘿哧嘿碰触硬物的声音传出来,
总归是这样。医生从我手里夺走刀子,没准医生会自己来主刀的,黑色药液的注射还不够份量,把刀子抽出,在刀刃上
没见滴下黑水和血液,医生突然明白过来,走到工具车前翻查备忘录,我丢开刀片,叫护士打开氧气瓶,接上输血袋,
让血慢慢进入病人体内,我估计一天手术做下来,早上准备好的血浆大概也差不多会用完,医生把备忘录丢得老远,跑
到手术台这边来,六个星期的黑药注射根本没有解决问题,当时吩咐这么用药的正是他自己,现在医生知道了这么多药
量根本不够,我也去翻了翻那个本子,发现了一个新问题,我把备忘录扔下,重新操起手术刀,一刀两刀,我今天要发
奋图强,操着刀片,在病人躯体上干一番血腥的事业出来,
我在医院里坐着,守候了三天三夜,医生也同样累得不省人事,接线员替我俩想了一条退路,她劝我回自己家里休息,
劝医生回病房,而她则在我三天来一直坐着没动过的地方代替我坐下去,我们三人都是本地人,土生土长,各自都知道
对方底细,接线员把旧日从卡车上拆下来的一只橡胶轮胎垫在我吃饭的桌子下面,这样一来,虽然桌子一侧稳稳靠在了
墙上,但整个桌面却出现了倾斜,这个倾斜度呵,让我一步一步向上,来到水上乐园的露天广场,接线员叫来乐园里的
工人,请他们给轮胎打气,在水面上给轮胎打气是一件非常难办的事,轮胎在水面上不停摇晃,我趴在桌子上感觉到了
颠簸起伏的程度有多剧烈,充气完结时,全场都能听到啪啪几声巨响,我回进房间,推开接线员堆放在房子当中的一堆
破烂东西,然后四处走动,医生的主张是这样,先为病人注射六星期黑药(这点与我以前的提议相同),在这个基础上
,再逐步扩大用药剂量,加强医疗效果,其中最主要的一项措施,就是在用药区做一点小手术,划开几道口子,用同黑
药的药性相近、但药力维持时间更长、药力却很缓和的药物散敷在口子周围,这样需要多用三个月的辅助治疗时间,医
生一般相信在医疗过程中,有意识延长治疗时间,对治病会更有好处,我认为他这样做主要是为了让自己有时间反复思
考各种治疗方案的优劣在哪里,以便于做出选择,我同时相信花园里的花香对医生的后期恢复大有好处,坐坐走走,散
散步,保持有规律的室外活动,呼吸相同的新鲜空气,医生也说自己的呼吸道疾病已有所减轻,病后康复应该像医生那
样做到有始有终有的放矢,逐步激发人身体内的健康原动力,花园里的活动场地足够让十四、五位病人来回晃荡走动,
在上个月,医生感觉背部隐隐作痛,跑来问我这个庸医,说这会是什么疾病?黑药现在已注射了半个疗程,也就是说,
已达到三个星期之久,医生小心翼翼,同样号码的针筒他要看过几遍,一针一针为我注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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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起初阶段,皮肤呈现出异样颜色,表层有点发黑,有点发紫,稍后肌肤开始变硬,医生摸摸患处,说:“你试想一下
,我的病情最后会如何发展?”就现在这个态势来看,医生的病情会怎样发展?一张长椅被安置在花园之中,医生带头
坐在长椅上,坐在他旁边的一位康复病人被满园花香熏得昏昏然,医生怀着深情问他,你屁股下面的这只长椅子是不是
很结实?他不说话,只对着我傻看,还用力擤自己的鼻子,我说这话不对,花的香味再厉害,也不会腐蚀木头椅子,医
生坐在我们当中,虽然他坐在我们中间,但在花香味不会弄坏椅子这一点上,他是同意我的观点的,在这一问题上,医
生并没保持中立,我索性走进卫生间与他们讨论起了花香问题,我说,这瓶黑药你先拿着,打针的护士知道在哪儿取药
,医生哎唷回了一句,向墙角吐了一口唾沫,我有点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对待我,这样不顾我脸面,在公共场所蔑视
我,医生不回答,就说明他对我根本不服气,他举起右手,离开长椅,今天医生只带了一枝轻便手杖出来散步,所以很
快就走到了花坛那儿,他在花坛边放下左手臂,自己把右边的手杖送过去,让左手接住,护士取出滴着血的镊子,医生
对我不服气的整个过程表现得过于冗长,他又是亲自提手杖过来指责我,又特意指派一位护士前来监视我,简直……或
者说他纯粹是在折腾我们这一个圈子中所有正在与他打交道的人,我接过接线员给清洁工人(坐在中间的那个)的一块
擦桌布,就近抹了一段椅子面,可抹过椅子的抹布并不脏,我对医生说,就在这儿坐得了,病人由他们接去得了,好好
休息休息得了,等完全康复以后,再去找接线员得了,医生仍不服气,为什么要等那么长一段时间,我说你坐在长椅上
养养病体,想想忧心的事就得了,我猛地用抹布团抹过椅子下面那根被人踩脏的木头横档,抹布从医生脚上狠狠擦过去
,医生因此又看了一遍针筒,他这是第二次看针筒了,关键是医生和我的概念不对,针筒一次次吸入黑药水,一次次改
变着我们这些做医生的人的行医观念,六个星期一个疗程,接线员顺着高楼外漏水铁管寻找医生和我所在病房是在整幢
楼的第几层第几间,她心中所牵挂的应该只有这间病房,黑药整瓶整瓶注入血管,随着多瓶黑药的注射,一天时间会很
快过去,医生不知从哪儿拣了只死燕子来放在长椅上,我倒是只看了一眼那只死燕子,接着便往椅子旁边挪了挪屁股,